七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躺在莉亞身旁的少女想著？

少女這樣的存在讓她自己沒有多少時間概念，畢竟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大型的不定時倒數計時器，她實在沒有多少心思再去關心現世中的時間是怎麼流動的。

那時她身體的狀況並不算好，身上有顏色的地方只到胸口再往下一些，大約只留下三分之一的可見存在。身體還能用連身洋裝稍微遮擋一下，但是雙手超過一半的手臂沒有顏色是怎麼藏都藏不住的。

「聽附近的小孩子說......這邊的......公園......有一個很長的滑梯......」

好累。不想動了，好想立刻找個地方休息。

普通人應該很難想像已經讓自己睡到中午才起床，到了下午又開始感到疲憊是什麼感覺。

一邊硬撐著昏昏沉沉的頭腦，少女下意識的向著孩童喧鬧聲的方向走去。

「找到了，就是這裡吧。」

年紀各個不同的小孩子們聚在一起嬉戲，爬上滑梯頂端的路程特別長，小孩子們卻完全不知道疲累似的，重複著溜下再爬上的動作。

以少女的樣貌，要玩滑梯或許是略顯幼稚了，而且──這麼長的滑梯，安全上沒有問題嗎？溜下的速度太快會不會危險什麼的。不過，未知的體驗總是令人好奇，童心未泯的她依然躍躍欲試的想要體會看看。

少女的預感並沒有錯，在這之後約半年，這裡的滑梯便因為有小孩溜下時受傷而以安全性為由遭到拆除。若少女來到此處的時間推遲幾個月，她將永遠失去完成這個願望的機會。

少女遠遠看著嬉鬧中的小孩子們，她原本想立刻過去，加入那些玩樂中的小孩子們。

好想和大家一起玩──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有這種想法。少女劇烈搖著自己的頭，試圖把睡意和還沒完全成型的想法一起趕走。

現在的她要是走過去也只會引起恐慌，她沒有資格和正常人玩在一起。絕對不可以有這種想法，不能讓這個想法變成自己想完成的願望，絕對不可以。

少女不停深呼吸，翻開筆記本，再一次確認她寫下來的事情。



『看看那個溜滑梯到底有多長』



好，沒有問題，對，她現在想做的事就只是看看這個滑梯而已。

只是想看看的話，沒有一定要在白天不可的理由，等到天黑小孩子都回家後再說吧。

找到躲藏的地方後，少女將意識委身於睡意，獨自靜待日落的到來。

感覺就只是閉上又睜開雙眼，短短的一瞬。

睡了多久呢？周遭不只沒有了小孩子的嬉鬧聲，連人活動的氣息都幾乎不見，少女判斷現在應該是深夜或或是凌晨。

這個時間正好，她也不用擔心撞見其他人。雖然不知道若主動引起騷動後，最糟的狀況會如何，但她直覺這是需要極力避免的事。

「呦。」

才剛離開躲藏處竟然馬上就被人發現身影，少女警戒了起來，並將雙手藏到身後。這樣的話從身體前方看，應該能勉強擋住所有沒有顏色的部分。

「喔喔喔，這麼晚了，回不了家是嗎。」

酒精的氣息飄散在周圍的空間。

夜晚清新的空氣被異味驅散，使的少女皺起眉頭。

又來了。

三名男性從公園的一端走來，酒精的氣味不用說，自然是來自他們身上。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種。

三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到酒精影響，三人說話的音量都非常大。

「不想回家嗎，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少女搖了搖頭，身體微微後退，卻發覺到有人似乎想繞到她身後，只好將身體靠在最近的樹上，以避免那過半沒有顏色的雙手被看到。

「這個時間還在外面，妳應該不想回家吧。」

「我有車，放心。」

「你住哪裡，要不要送你回去。」

他們三人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有辦法騎車。

「我知道有間酒吧不錯喔，就在附近而已。」

「不會吧，那間東西難吃的要死酒還貴，你是認真的？」

「反正你想幹嘛還用說嗎。呦，沒地方住要不要一起找個地方住，當然，我會出錢。」

「太快了啦，會嚇到人。」

「喂，一個人先衝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就這樣決定了喔？現在出發可以嗎，就這樣決定了喔。」

三人自顧自的你一言我一語，然後哄堂大笑。

說出來的話語沒有多少修飾，也越來越不堪入耳。

「走吧，別待在這種地方了。」

「當然如果妳比較喜歡這裡我是無所謂啦。」

「這麼刺激真的好嗎，不過我也沒差。」

三人再次放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刺耳。少女大約也猜到了，這種時間渾身酒氣在外遊蕩的三人會說出來的話也就是這種程度，對聽到的內容沒有感到很意外，又來了，她心中大嘆一口氣。

但猜到內容是一回事，這種話語不可能有人聽著心中還能不為所動的吧？

少女或許不知道她為了掩藏住雙手，而努力將手臂藏在背後的動作催化著三人原先就下作的心態。

「我們在問妳意見耶，至少該回答一下吧。」

「走了啦，就這樣決定了。」

沒想到她還在斟酌現在這個時間點引起騷動有沒有問題時，其中一人已經把手伸向少女背後試圖拉住少女的手臂──

冰冷，不舒服的感受傳來。

手腕被拉住的地方像是與寒冰直接接觸，傳來了凍寒刺骨的觸感。這是她第一次被人觸碰到身體沒有顏色的地方，自己會有這樣的感受完全出乎少女的意料之外。

試圖拉住她手腕的人臉色一瞬間轉為蒼白。

「啊......啊......」

「怎麼了？」

「喂你搞什麼？」

另外兩人仍一無所知的打算靠過來。

少女不知道對方感受到了什麼，但，一定不正常吧。

「啊啊啊啊啊──」
「鬼、鬼啊啊啊！」
「嗚啊！鬼、有鬼！」

三人無法動彈，只能在原地發出完全不亞於女性的高頻尖叫聲。

明明想尖叫的是她才對吧？她摸著自己被人隨意觸碰的手腕，惡狠狠的瞪著三人看。奇怪的是，自己用無色的手碰觸自己時她並沒有感受到什麼異樣感，那麼剛才的寒冷是什麼──

她甩了甩頭，暫時不去思考這些事。三人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周圍沒有人聚集過來，也不像有造成騷動的樣子，現在的夜應該比她想像的更深。那麼她也不用顧慮那麼多了，少女帶著漠然又無情的冷笑，對著剛才還拉住她手腕的手，用盡氣力狠狠抓了下去。

男人的手腕上立刻多出了四道血痕。

吃了痛才讓其中一人從驚嚇到無法動彈的狀態反應過來，三人沒有看見少女的手，從男人眼中只看到自己手臂上平白無故多出幾條血痕。

負傷的男人轉身慘叫著倉皇而逃，另外兩人也才反應過來，跟著逃離少女身邊。

「......哼。」

少女追了上去，不久之前步步進逼和不停退卻的立場完全顛倒了過來。一邊是尖叫著逃命的獵物，另一邊成為了無聲無息追逐的獵者。

飄動著的裙擺下看不到雙腳的存在，這一幕也映在了不停回頭確認距離的三人眼中，使他們尖叫著逃跑的姿態更為狼狽。

追逐持續到公園入口，三人跳上停在那裡的兩輛機車，催動油門加速離去，沒有人敢再回頭看少女的方向。

即便少女對每天長距離行走的雙腳再怎麼有自信，想追上交通工具還是過於困難，少女目送著兩道車尾紅光搖搖晃晃的離去，依稀還能聽到慘叫聲傳來。

其中一道紅光忽左忽右搖擺不定，沒多久就和一旁的另一個紅色光點碰撞，雙雙翻倒在地。

少女笑了。轉過身走回公園內，走回那她今天最想做的事情所在地點。

爬上長長的階梯，這對少女來說不算什麼，和她每天走的路相比這點距離微不足道。

從最上方順著滑梯溜下，感受著身體逐漸加速，感受著風吹過自己還確實存在的臉和頭髮，讓少女暫時忘卻了一切。

但也只不過持續短短幾秒，即便這裡的滑梯特別長，滑到最底也只不過幾秒鐘。

少女笑著哭了。再一次的爬上通往頂端的階梯，再一次的溜下來。然後再一次、又一次，沒有人與她爭搶，她獨佔了整個場所，不需要像白天看到的小孩子們那樣，有禮貌的依序排隊等待。

一次又一次的將身體委身於短暫的下落感和強風吹拂中，少女卻沒有多少實感，這真的是她想要做的事嗎？

她拉開洋裝領口，向內窺探著自己的身體，她自認對身體的變化十分敏感，再細微的顏色增減都能察覺。身體的顏色的確稍微恢復了一些些，上臂的部分則是變化不太明顯。想做的事情的確是完成了，但恢復的顏色比她預期的少了非常多，現在的她，依然是個任何人撞見都會受到驚嚇的存在。

少女哭了。無聲無息的哭了，就像她的存在一樣無聲無息。

其他小孩子可以正常的在這邊遊玩，她卻必須偷偷摸摸，等到三更半夜才能過來。至今為止會向她搭話的人，全都不懷好意。

「──嗚！」

白天時就曾經閃過腦海的念頭再一次浮現，少女抱緊自己的身體，努力壓抑著那股情緒。

讓難以實現的目標變成自己想做的事，不只是在自找麻煩，根本就是在慢性自......

她拚了命的跑上長長的樓梯，溜下，再爬上，再溜下，一個人在深夜的公園重複了無數次機械式的動作，直到筋疲力竭為止。



『看看那個溜滑梯到底有多長✓』



少女面無表情的，在筆記本上畫上一個勾，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公園。

從這天之後，少女行動時雖然一樣無意引起騷動或恐慌，不過尤其在深夜時分，她再也不打算隱藏自己失色的身體。她沒有再被任何人觸碰過，只不過，這讓周邊一帶的深夜怪談增添了許多故事。


-


剛才，當莉亞觸碰她腳掌時，少女瞬間就驚醒過來。

是與那天一樣的凍寒觸感，從她的腳踝開始逐漸增大，並且朝著下方移動。

這裡是哪裡？某人的房間內嗎？

她微微睜開雙眼，看到莉亞像是被她的肌膚的極低溫燙傷了一樣，快速將手抽回，將整個身體縮進了棉被當中。

她想起來了，這裡是姊姊的房間。

姊姊嚇到了嗎？她的眼中滿是無奈和任由對方擺布的空虛。

冰冷刺骨的感覺，迅速的將現在與當時的記憶連結在一起，她想起了那一天的事。

莉亞試圖伸手碰觸她時，她在最一開始就驚醒了，她大可以出聲阻止莉亞。那怕是繼續裝睡，故意翻個身，她相信都能停下莉亞的動作。

但是少女沒有。

她翻過身面對著莉亞。

用棉被蓋住頭的莉亞當然不會知道少女在看她。

「姊姊......？」

沒有回應。

少女在床上坐起身，觸摸著自己的腳掌。

觸感十分正常，和碰到身體其他部位的感覺沒有什麼不同。

那種冰冷的感覺，是只有在別人碰到自己沒有顏色的部位時才會有的嗎。

她身體沒有顏色的地方，對正常人來說是令人害怕的存在嗎？

那一天她抓出來的四條紅線閃過少女的腦中。

少女用右腳趾的指甲頂在左腳腳背上，只要右腳用力向前踢出去，她就能知道了，就能知道身體透明的部分到底和正常人一不一樣了。

少女深呼吸了一口氣，從溫暖的棉被裡鑽出來的溫度差讓她打了個寒顫。

「呼......」

「別鬧了，睡覺。」

莉亞拉起棉被，輕薄的被子在空中像旗子般飄揚，飄落時連著少女一起包覆住。

「姊姊一直都醒著嗎......？」

「嗯......抱歉。」

實際上一直都醒著的兩人才終於面對著真實的彼此。

「如果只是好奇的話就算了，這次原諒姊姊，但是下次要先問過我才行。」

「嗯......」

「碰起來，是什麼感覺呢。我自己碰自己身體的話，感覺跟平常完全一樣。」

少女錯開了視線輕聲說著，這好像讓莉亞不知道該不該如實回答。

「......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沒關係。我......」少女深吸一口氣，這才和莉亞對上眼神。「我也想要知道。」

「摸起來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但是，很冰。」

「很冰，是嗎。」

少女被其他人碰觸，也會是這樣的感覺。不過到了現在她才知道兩邊會有一樣的感受。

「也就是說，像這樣對不對。」

「妳是說......呀啊！」

莉亞整個人在床上彈了一下。

趁著莉亞不注意時，少女把自己的腳悄悄的往她腿上貼了上去，腳掌傳來了冰冷的觸感，像是赤著腳走在寒冬的路面上。

「隨便亂碰別人身體的人，就該像這樣懲罰！」

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還感受到了些許的溫度傳來，雖然冰冷，但倒也不至於無法忍受。少女微微一笑，繼續將雙腳往莉亞不停躲避著的肌膚上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