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問妳喔，以妳這樣的存在來說......可以直接穿過牆壁嗎？」

「才不會，姊姊妳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了。」少女有些不滿的說道，卻沒有將她的不滿傳給莉亞多少。

即便發生在周遭的事是如此不可思議，也絲毫撼動不了日常半分。今日，太陽依然正常在該出現的時間昇起，每日在固定時間擾人清夢的鬧鐘也盡職的提醒莉亞上班時間接近了。

對比著睡臉惺忪的莉亞，同樣被鬧鐘喚醒的少女精神倒是很好的樣子。

少女睡像並不糟糕，也沒有搶她被子，完全沒有打擾到她的睡眠，莉亞的疲憊單純是睡眠時間過短所致。

「明明跟我差不多時間睡......妳睡眠時間比正常人短嗎。」

「我平常幾乎都躺在地上，這可能是我睡的最舒服的一次。」

過於苦澀的話語比起任何咖啡都更具催散睡意的效果，她明明對少女的過去一無所知，卻這樣子說著不經思考的話語，令莉亞感到些許愧疚。

「我吃個早餐之後要去上班，妳不會穿牆的話，想要出去走走是無所謂，但是記得要把我家的門關好。」

「我可以跟著去嗎？」

「其他人看的到妳吧？」

「看的到。」

「那當然不行......」

少女的表情垮了下來。「那剩下我一個人我該做什麼好。」

「不是，照妳昨天說法，妳以前都是在外面過的對吧，那妳以前都在做什麼？」

「想辦法完成想要做的事，但是現在暫時沒有。」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少女翻著筆記本給莉亞看，寫著流星雨後方的紙張是一片雪白。

「妳說完成了這些事情身體就能逐漸恢復顏色對吧？那妳可不可以自己寫一些很簡單的東西上去再完成？」

少女笑了，不是在嘲笑莉亞，而是笑的十分虛弱，如隨時會熄滅的燈火般，虛無飄渺的笑容。

「可以這樣做的話，我就不用擔心了。」

「其實我有點好奇，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但是卻知道發生在妳身上的事？」

「嗯。」虛弱的笑容又多抹上一絲無奈，本應是表達喜悅的表情，在少女臉上已是五味雜陳。「姊姊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話，好吧......我沒關係的。」

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勾起了少女不願多想的回憶？莉亞正打算收回前言，不過少女已經開口說了下去。「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就是這個樣子了，那個時候，這本一片空白的筆記本也在我身邊，既然我什麼都不知道，那這個在我身邊出現的東西應該有什麼意義吧。然後，我好像一開始腳就沒有顏色，狀況和現在......差不多的樣子。」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知道我不是一個正常人。」少女微微提起裙擺，用自己的手輕輕撫過失去顏色的部份。「在那之後過了多久呢，我發現沒有顏色的地方變的越來越多了，到膝蓋，到大腿，然後又到腰部以上。」

「這樣下去我會不見吧？我不想就這樣不見......」微笑雖然仍然掛在少女臉上，她的聲音中卻微微發顫，如同始終平靜不下來的水面，連著乘載於水上的莉亞內心也一同波動。「消失之前，我至少想看看附近的海，雖然想不起來是聽誰說的了，但我好像記得有人說過，附近海邊有個觀景台，站在上面聽海浪聲就能讓心裡平靜下來。」

少女聲音中多了哀傷的情感，水面的波動停止，但莉亞知道絕不是就這樣風平浪靜了。

「我不想什麼事都沒做，至少，消失之前我想去看看。」

她的聲音堅定，卻帶著止不住的無奈與悲傷。

「我只知道海的方向，可是身體已經沒剩多少部分看的到了，也沒辦法問路，在我尋找的那段時間，身體的顏色又更少了一些，然後......然後我跌倒了，筆記本掉在我面前。我想著，我絕對不能忘記現在最想做什麼事，就在上面寫了下來。」

少女說的是多久以前的事呢？莉亞知道少女所說的地點在何處，但那裡離她家的距離，完全不是一句「附近」就能輕描淡寫帶過的。

「我絕對不能、也不想忘記我要去那裡，那是我那時整個腦袋中唯一的目標了，所以我寫了下來。然後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我想要去的那個觀景台，海面什麼都沒有，我一邊聽著海浪聲一邊想，我的煩惱真的有像傳聞中那樣消失了嗎，好像沒有，我不知道。」

笑容始終沒有從少女臉上消失，但微笑上已經覆上了兩行淚水。

「雖然看過海了煩惱好像也沒有消失，不過在那之後，我發現身體的顏色恢復了一些。所以，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我是什麼樣子的存在，但至少我知道了，如果我不想不見的話，那我該做些什麼。」

筆記本翻到了初始的那一頁，字跡遠不如莉亞先前所見的那樣清秀，而是僵硬歪斜，即便肉眼都能看出寫下文字的人心煩意亂。



『到可以看海的觀景台去✓』



莉亞不知道該不該觸碰此時的少女，遲疑了許久，她才小心翼翼的拿出手帕，像在對待易碎物品般的撫過少女雙頰。

「可以了。」

當水珠滑落時，總被重複的拭去，直到消停。

「妳雖然不用吃東西，但是食物味道還是能感受到對吧？」

「......對。」

「拿去吧，這些都給妳。看妳昨天還滿喜歡的樣子。妳應該沒有出過國，那至少該吃過一些在國外很有名的東西。」

眼見少女表情終於舒緩，莉亞才終於放下心準備出門。

不過前腳才剛踏出門，想到一絲可能性的莉亞又急忙轉頭。「等等，妳千萬別在筆記本上寫什麼想去國外喔，這個我絕對沒辦法幫妳。」

「我知道啦，再怎麼樣說，我也是知道事情能不能做到的。」

「我看就不是這麼回事。」

「真的啦。」少女自然是聽出了莉亞話中在損她昨晚事情的意味。「我知道天川橋在那條路走上去的方向，所以我才把這個當作想完成的目標。國外我不知道怎麼去，而且都聽說很麻煩......」

「那就好，想出去的話記得要鎖門，剩下的事情就等我下班回來再說吧。」

如果莉亞和人說，她在深夜山道上撞見了看不到腳的白衣少女，一般人會嚇到嗎？

如果莉亞又說，撞見的這位白衣少女纏住了她呢？

如果莉亞最後說，白衣少女本來已經要離開了，她卻讓少女到自己家中留宿呢？

她也有點搞不懂自己的行動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了。

-

上班華麗的遲到了。

多虧了少女，莉亞工作時嚴重睡眠不足。

不，這也不是少女的問題，既然是她自願要收留人，也該善盡點待客之道。至少，少女該睡在她房間的哪邊、以及諸如家中的構造等等都該先和少女說，下場便是將昨夜的睡眠時間更加的往後推遲。

既然總不能讓少女睡在地上，她試圖在對獨居來說很足夠的小空間內尋找其他能睡覺的地方，然而她家既沒有沙發也沒有準備多餘寢具，最後仍舊將大半時間花在做無用功上。直到她快被睡意擊垮時，她還是只能讓少女與她睡在同一個房間，為此，還附帶了今天一整天的睡眠不足。

「不補回昨天的失誤的部分可不行......」

昨晚的所見所聞實在過於衝擊，她幾乎忘了工作上的不順遂，但她一踏入公司，相關的記憶立刻如海潮般不停沖刷著她的大腦。

「沒事的......」她獨自低語安慰著自己，並不是什麼難以挽回的失誤，對於甫出社會少經歷練的她，同事們看似也早已見怪不怪，彷彿無言的在告訴她這是新人的必經之路，誰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妳還好嗎？」

「沒、沒事的？！昨天稍微失眠了而已。」

「那就好，昨天的問題，別太放在心上，之後好好加油就行。」

「是！」

首先先用手邊資料粗略估計一下失誤的部分要怎麼彌補吧，目前能確認的是......需要補救的部分又是......

一強迫自己靜下心，她就忍不住開始細數天花板上的花紋，腦海中關於少女的事卻怎麼樣都抹滅不去。

目前她能確認的部分是少女身上的色彩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消退，然後，完成她的願望，或者該說是少女想做的事情，則可以讓顏色恢復。

簡直像拔河比賽那樣。

不，比賽至少還循著賽事規則進行，少女面對的場面不僅沒有結束時間，也沒有載明勝利條件，但少女若不參加，將會直接被宣判落敗，如此不公平的競賽。

部分資訊手邊沒有，只能先自己推測，比方說少女身體失去顏色的速度，還有完成她想做的事之後可以恢復多少，是固定部分？還是依照比例呢？這部分還是向少女本人問清楚會比較好。不過昨晚邊說著這個話題邊哭泣的少女樣子她還歷歷在目，會不會讓她想起不好的回憶？或許把問題包裝一下，或是在合適的時候再開口比較好。

少女面對的狀況或許比想像中更糟，這場比賽中，少女甚至連能夠緊握的繩子都沒有，連繩子都必須自己準備，甚至還有使用期限上的限制。直接宣判落敗或是參加這場不公平的競賽，這根本不能算是選擇，口中感到一絲苦澀由身體深處傳來，桌上提神用的咖啡也相形失味。

「結果，好像也沒得出什麼結論......」

斜陽射進的辦公室內，眾人已經紛紛起身準備踏上歸途，除了為了給過失收尾至一個段落的倒楣鬼外，沒有人需要像她昨天那樣那麼晚才能返家。

多虧了她上班沒多久就開始分心思考少女的事情，遑論今天的進度了，連過失的對策都毫無進展。她已經不是學生了，不會有人在身後叮囑，期限到來時她必須為自己的成果負起全部責任，僅此而已。呵，莉亞在心中自嘲了一下，她似乎能稍稍體會少女的心境了，這種時間不斷流逝自己卻無所作為的慌張感，使莉亞返家的腳步像是綁上了無形的負擔，沉重了不少。

「啊，姊姊，下班了是嗎。」

少女的笑容代替了已經落下的太陽，繼續照耀著本應無人而冰冷的室內。

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被改變了些許，今日莉亞無須再依靠厚重的顯像管來驅散身邊的孤寂。

「妳有出去嗎？」

「沒有。」

「那妳在家裡都在做什麼？」

「睡覺。」

「睡了一整天？」

「對啊。我不知道原來躺在床上睡覺是這麼幸福的事，而且......」

「嗯？怎麼了？」

雖然兩人才相處沒多少時日，但一見到少女這種低下頭欲言又止的樣貌，莉亞已經約略知道少女又在擔憂些什麼。

「......我怕以後，說不定我又沒辦法睡在床上了。」

「笨蛋。」

莉亞輕柔的一掌拍在少女肩上，少女的身體如遭到驚嚇的野貓般，重重的跳了一下。

是因為在外遊蕩的日子久了嗎，少女常有著將所有事情都往負面做思考的不安感。

「妳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可是......」

「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那......」少女深吸口氣。「我不吃東西沒關係的，也不需要幫我準備多餘的東西，現在這樣就很......」

話語被輕笑聲打斷，少女微微歪頭，滿臉寫著不解。

看起來這年紀，在意的居然是這麼人情世故的問題。

「反正我也就一個人，再多一個人還是養得起的。」

「嗯。」少女閉上雙眼，將上半身的重心直接朝莉亞靠去，「那我的話，姊姊就當作多了半個人就好。」

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拿自己開玩笑，莉亞反而有些搞不懂少女在想什麼了，不過她有打起精神，比任何事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