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夢魘

　　「喂，你這個罪人！」

　　「⋯⋯你在叫我？」

　　「廢話！除了你還有誰？為什麼要跑出來？你的詛咒會害死我們的！」

　　年幼的路恩隨母親到城上辦事時，獨自坐在樹下閱讀書籍，乖巧安靜地等待著。透過枝葉隙縫的陽光斑駁地落在文字上，照得紙張似在發光，又暖又亮。

　　可在附近玩樂的孩子發現他的到來，卻硬是打破這片寧靜，紛紛將其圍住，厭惡、嫌棄的神情一覽無遺。

　　「我媽媽說他是『惡魔的象徵』，絕對不可以靠近他。」

　　「聽說他會用詛咒殺人，好可怕。」

　　「我聽說的是他會在晚上飛到城鎮裡，把落單的小孩吃掉！」

　　路恩聽著他們將自己描繪成十惡不赦的惡魔，欲想反駁謠言，卻被為首的孩子野蠻地搶走手中的書本，其他孩子則感到有趣似地哄堂大笑。

　　「還給我！」

　　見他起身想奪回物品，幾個孩子粗魯地將其推倒固定，又是扯著金色髮絲、又是搜刮褲兜，想強行掠奪身上的東西。只不過，和母親一同出門的他自然是沒將錢財帶至身上。

　　「洛斯德家不是很富有嗎？怎麼他身上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啊？」

　　「搞不好他是撿來的雜種才會受到詛咒，是所謂的報應，我爸爸都這麼說哦！」

　　「哼！就只有這本無聊的書！」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路恩有些想不起細節，只記得那本他相當喜愛的書籍成了出氣筒，被撕得破爛、被扔進水池，然後兇手們在母親回來之前一鬨而散，而他只能凌亂著頭髮抱著濕透損壞的書本隱忍委屈。

　　面對母親的關心，他卻隻字不提，只是輕描淡寫地表示不慎滑倒弄丟罷了。

　　畢竟，無法改變現狀。

　　每每外出，總會受到惡意對待，他始終無法理解人們的心態，為何對自己嫉惡若仇？分明一無所知，就給自己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利用恐懼捏造不實謠言，極力抹黑一個人的本質，難道自己僅僅只是活著，也是種錯誤嗎？

　　後來，路恩再也不願外出露面，將自己關在洛斯德宅邸，封閉內心，對他人拒之門外。

　　直到他遇見了願意為他義無反顧地投向真相的夥伴，但是——

　　「路恩！救我！」渾身浴血的娜塔莉忽從濕潤的土壤裡爬出，痛哭地哀求。指甲縫填滿了濕泥，又髒又黑，身軀也黏上些許混合血液的泥濘，散發陣陣惡臭。

　　「我其實很想活下去啊！」另一邊，阿奇爾自黑洞中浮現身影，聲淚俱下地嘶吼心裡話，驀地，其胸口處的血液如瀑布般傾瀉，他的臉色霎時鐵青，彷彿將要窒息。

　　「也許我不該離開布拉瑟克鎮，我好後悔⋯⋯」

　　「當時要是被迷幻蝶所殺，如今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只有我能夠理解你，可是你卻沒辦法拯救我。」

　　眼前忽然灰暗，從四面八方傳來密密麻麻的人聲，話裡充斥著恐懼、遺憾、悔恨、絕望、憂鬱，路恩錯愕至極，如無頭蒼蠅般逃竄，可聲音卻在身後窮追不捨，儘管他用力地捂住雙耳聲音仍鑽入腦裡迴盪。

　　他驚恐地癱坐，渾身顫抖不止。突然，一雙雙乾扁漆黑的手自地面伸出使勁地抓住他全身，並不斷地向下拖曳。

　　「罪人去死吧！」

　　「你是帶來不幸的惡魔！」

　　「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

　　「路恩！快醒醒！路恩！」

　　恍惚之間，一道迫切的叫喚聲入耳，路恩漸漸恢復意識，頓感喉嚨火燒般乾涸難受，四肢精疲力竭，費勁地撐開如鉛塊般沉重的眼皮。

　　金眸半瞇，先是麻木地遙望灰濛濛的天，才後知後覺地感受身軀被緊緊地內縮。下一秒，他睜眼驚醒，旋即低首，雙足已騰空，一團厚沉的黑霧將其包圍並舉至半空。

　　「醒了？挺有意思的啊，竟單靠意志力脫離幻覺空間。」災厄之主猛然湊近金髮青年的臉旁，滿意地道。

　　路恩極力掙扎，黑霧卻紋絲不動，此刻的他仍在吸收負能量，而災厄之主藉此吸取其身上的力量，使他變得虛弱。

　　腦中持續混亂得難以平復，企圖吞噬意識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來襲，若非毅力不凡都險些再次深陷於它創造出的幻覺，並利用心中的創傷使人陷入迷惑和混亂，難以辨識真實和虛假。

　　「好好享受生命流逝的過程，我會在你彌留之際，一點不剩地吞噬你的靈魂。」暗啞嗓音在耳畔陰森地恫嚇。

　　眼下能對抗災厄之主的只有自己，路恩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無論內心如何被黑暗籠罩，手中的聖劍都必須握緊，勢必得將延續千年的悲劇推向終結。

　　然而至關重要的是他不願再看見重要之人因受到牽連而殞命；不願再因自身緣故奪走本該屬於他們幸福的未來——這並非其所樂見。

　　但是，他其實好難受，似枯萎花朵迎來狂風暴雨、搖搖欲墜，卻不甘澈底凋零。

　　如此，何時能在朝陽下綻放燦爛光彩？

　　許是察覺路恩的狀態有異，奧托升起不妙預感。

　　「要是就這麼結束，我們前面的努力算什麼？誰給娜塔莉、阿奇爾報仇？別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路恩！拜託你了！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奧托扯著嗓子嘶吼，期盼對方能確實收到傳話，並領悟其中含意。「我一直都相信你做得到啊！」

　　埃麗卡雙眼紅腫，悲痛欲絕地望著半空的青年，哭著哀告：「求你了，結束大家的痛苦⋯⋯」

　　路恩頷首，此刻雖極其難受，眼眸卻流露堅定，奮力地與黑暗抵抗，不讓其再深入侵蝕意識與意志。

　　他欲想回應夥伴的請求，卻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濃郁腥味霎時填滿嗅覺，似生鏽的鐵相當難聞，卻又縈繞鼻尖。

　　見狀，底下二人一驚，怕是災厄之主又加強他身上的詛咒。

　　「路恩，你心裡一定比任何人都還要難受，也許你會因此懷疑自我、否定自我，可你還記得初遇的時候嗎？是你在生死關頭救下了我，讓我明白有夥伴能夠依靠是如此幸運，這樣善良的你在那一刻點亮我生命的光！所以請你也相信我們，別再獨自承擔一切了⋯⋯無論遭遇多痛心的事，全都不是你的錯！」

　　「是啊，路恩，即便你身受詛咒，身後也還有相信你的夥伴，可我終生只能活在低谷，不配擁有希望，如今所發生的事有一半都是我的錯，做什麼都無法彌補重來了。」聽聞奧托的精神喊話，許是讓維拉心中泛起漣漪，苦笑地附和。

　　奧托眼神複雜地望向維拉，雖無法寬恕其所犯下的錯誤，可歸根究底他無疑也是悲慘的受害者，只是手法過於極端，難以換取他人同情和理解。

　　路恩收下夥伴的寄託，心情是感動且激動，相當亢奮。他本就不打算向命運低頭，也早已決定與之背水一戰，即使過往受到許多挫折也不輕言放棄。

　　既然深陷黑暗，又何必等待救贖？只要成為自己的光便能擁有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