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他們共享著相似而相反的孤單。
本章節 8176 字
更新於: 2018-10-28
家政教室和保健室所在的大樓隔了一個操場,而我就像拉著一條精力旺盛的黃金獵犬一般,被一路扯了過去。
「刷!」
薰將保健室的拉門猛力拉開。
「還好!校護不在!」
「妳等……等一下……妳不把衣服換掉嗎?」
「現在要換了啦!我沒有燙傷,不用那麼緊張。」
這麼說來,我的手臂也已經不再灼痛,看來那鍋麻婆豆腐在被擱在旁邊的時候已經降溫了。我撐著自己的膝蓋,低著頭猛力喘氣。該死!她怎麼跑這麼快!
跑在前面的始作俑者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我。
「哇……你不行了?」
「我……平常不怎麼運動……」
嗚啊,是不是要吐了啊?我讓黏稠的唾液在嘴裡打轉,暫時抑制想吐的衝動。
「真弱。欸,你的外套可不可以借我一下?我的髒掉了。」
「……我放在教室……我等一下去拿……」
「還有體育服也借一下,雖然有圍裙擋著,但制服還是沾到了……」
我蹲坐在地上,勉強地點頭。耳朵裡還可以聽見頸動脈奮力搏動的悶響。
等到心跳暫時平穩下來後,我才終於能吁出一口氣。
「……呼……呵……妳幹嘛突然跑到這裡來啊……」
「啊?因為外套不能當眾脫掉啊,會透出來的。」
「為什麼……不能脫掉?」
「你裝什麼傻?你之前不就看過了嗎?」
一雙黑白相間的帆布鞋步入我的視野,於是我緩緩地抬頭看向這雙腿的主人。
「……!」
薰在我還蹲在地上頭暈目眩時已經把外套和圍裙給脫掉,放進一旁的水槽中。而現在在我眼前的她,身上的制服前襟染滿了紅色的湯汁。為了減輕濕衣服貼在身上的不適,襯衫的第一和第二顆鈕扣都被解開,雪白的肌膚就這樣被坦露出來。
然而,真正讓我訝異的是在那片白淨的宣紙上,有著一道顯眼的落款。
那是一對翅膀狀的刺青。
深黑的抽象翅膀從胸骨的中央向兩邊延伸,順著肋骨的弧度,劃出兩道圓滑的弧線。它的影子延伸進入兩側吸飽水而緊貼肌膚的襯衫底下‵,隱約地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要是脫了不就被人發現了嗎?這樣我的形象就毀了啦。」
「等一下……妳有刺青?」
「啊?我前天跌倒的時候,不就被你看到了?」
薰擺出一副「這個傻瓜在說什麼」的表情。
聽到她的話,之前的記憶閃過腦海。
「啊!」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
「所以那不是胸罩?」
「胸罩?」
「我那時候看到一團黑色,以為是胸……」
尷尬的沉默籠罩著整個房間,我們倆就這樣無聲地對視。
「我……」
薰的聲音梗在喉嚨裡,她慍怒地嘟噥著。
「我怎麼!可能!會穿!黑色的啊!」
她每講一個詞,就用力踹我的脛骨一下。
「不要踹我!我哪會想到那是刺青啊!」
「我是走清純可愛路線的女生耶!要穿也是水藍色啊!」
……妳的清純形象早就所剩無幾了啦!
我當然沒那個膽子在她面前這麼說。薰頹喪地發洩完情緒後,就往身後的床舖上一仰。
「我還以為你知道了,所以……」
她翻身轉向床墊,還掛在床外的雙腿噗噠上下擺動。
「嗯啊……太失敗了……」
裙子,妳的裙子快掀起來了……我秉持非禮勿視的原則開始研究身旁鐵架上的瓶瓶罐罐。碘酒,成分:酒精、碘、碘化鉀……話說回來,碘酒和優碘到底差在哪裡?使用後能不能開車嗎?
正當我腦裡還在胡思亂想時,薰又翻了一次身,雙手舉著柔軟的枕頭。
「結果還是沒讓他吃到。」
鬆軟的枕頭隨著薰的雙手左右搖擺,折向不同的角度。
我看著她纖細的雙腿,在大腦還沒意會過來時,話語就已脫口而出。
「……為什麼要故意打翻?」
聽到我的聲音,薰掛在床邊的腿停止擺動,刷地一聲,她坐了起身。
她彷彿是警戒中的狐獴,挺直身軀,一雙黑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我們隔著狹小的走道對望著。過了一會兒,薰像是認輸一般嫣然一笑,放鬆了繃緊的肩膀。
「又被你發現了呀。」
她寂寥地笑著,一隻手指百無聊賴地捲著垂下的髮梢。
「畢竟是我做錯事了,所以要彌補。」
忽然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走道好寬好寬。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聽到我冷冷的聲音,薰臉上的笑容便瞬間一掃而空。
從她微開的雙唇間能看到牙齒隱約的影子,薰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後露出噁心的表情。
「你……你是在關心我嗎?嗚喔!好噁,超噁的!」
「妳傻了嗎?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我不禁咋舌,不耐煩地伸出食指解釋。
「只是因為我接受了妳的委託而已。要是以後妳還是一直因為這種理由拖我後腿,妳和書絕對不會有進一步發展,我也會因此留級!」
「欸……」薰無趣地嘆了口氣。
「可是,我也不想被大家討厭啊。」
「所以妳根本不敢做自己。那這樣讓大家喜歡妳精心設計的形象,又有什麼意義?不就代表根本沒有人喜歡真正的……」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過頭了,於是趕緊打住,小心翼翼地觀察薰的反應。
薰漠然地端坐在床鋪上。她低著頭,臉龐兩邊的髮鬢垂了下來,擋住了臉上的表情。
「你昨天明明就答應我了……」
她低聲,幽怨地抱怨,那嗓音彷彿洞穴裡的湖面,一點聲音就會激起漣漪,在石筍之間來回震盪。
「我……我不知道妳比想像中軟弱……」
在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大眼倏地圓睜。
「我才不軟弱!」
一個枕頭重重砸到了還在將思緒形塑成文字的我臉上。
「我會全部做好的,我一定會成功。」
朦朧的聲音傳進我的耳裡。
因為耳朵瞬間被蒙住了,我不知道她的聲音是否本來就是模糊的。
因為視線被屏蔽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麼表情去說出這句話。
但是,我並不了解她,所以我不想再不識趣地去揣測。
拿下發散著陽光氣味的枕頭後,映入眼簾的又是掛著耀眼笑容的薰。
「不用你擔心,我一定會成功的。我可是既聰明又可愛,人人都喜歡的班寵唷!」
她看向一旁牆上的鏡子,戳著自己的臉頰耀武揚威地說。
「嗯~沒錯,超可愛,我超可愛的。可愛成這樣簡直就是犯罪吧?我要不要幫自己買保險啊?我果然是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
「喔對,超口愛超口愛。」
聽到我敷衍的回答,她噘起嘴白了我一眼。然後毫不在意地撥動髮梢,擺動雙腿陶醉地說。
「還不只這樣喔。你不覺得,如果剛才打翻的菜還有留下一點點,把那些僅剩的心意裝盤,誠懇地送到你面前,這樣的女主角超讓人心動嗎?」
才不會……尤其親眼看到妳這麼說之後只會覺得可怕吧?
「不過,本來真的以為翻過來之後,碗裡還會剩一點的。結果盤子好像整個都砸掉了……還不是你拉住我的手害的!」
她憤憤不平地瞪著我。但事到如今,我也能大致分辨出她話語中玩笑佔了幾分之幾,所以只是嗤之以鼻。
「妳想怎樣不關我的事。但是我的工作就是幫妳引起書的注意,所以請妳不要自己扯自己後腿。」
聽到我冷淡的回答,薰沒趣地撇下臉頰。
「……生氣了?」
她將雙手纏握在胸口,恰好擋住了正中央的刺青。柔軟的身軀稍稍偏向斜前方,她刻意以濕潤的眼角餘光,像是棄貓一般無辜地看著我。
「如果妳覺得妳這種演技可以騙到我,我可能會真的生氣。」
「哈哈哈哈!區區一個龍套仔,還敢這麼囂張!」
薰嘻嘻笑著,雪亮的虎牙在朱唇之間若隱若現,悄悄強調著這個傢伙有多麼危險。
「咚」我把枕頭丟回床上——當然刻意避開薰的身上。
「我去把我的衣服拿來,妳在這邊等一下。」
我轉身走向拉門,然而就在我的手碰到門把的那瞬間,門「碰」地一聲被拉開。
「薰妳沒事吧!沒受傷吧?」
站在門外的既不是校護也不是班導,更不是剛才的家政老師,而是晴姐。
「啊……我沒問題的。」
薰方才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棉被拉到胸口,一看到老師,又放鬆地把被單放下。
「妳的沒問題才有問題……我檢查一下。」
老師不由分說地走到薰面前,仔細檢查她的皮膚。就算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也不為所動,大概是已經知道這雙黑色翅膀的存在了吧?
仔細想想也相當合理,跟我的情況類似,老師也應該已經輔導她很久了,或許連家訪也一樣去過,應該比我更清楚她的狀況。
「妳的手有點燙傷,我幫妳包紮一下。來,這是家長會那邊存的舊制服,妳先換一下。」
老師也太帥了吧……為什麼總覺得我有點多餘呢?可是老師,我剛才也被燙到了喔,妳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注意到站在門邊不知所措的我,晴老師不懷好意地壞笑著。
「怎麼了,該不會妳們其實在這裡做害羞的事情,被我打擾了吧?」
「不要開玩笑了……」
「不是玩笑喔,遊戲裡都是這樣發展的~」
「請問您玩的是什麼遊戲啊?」
我說,請您下次務必借我玩玩——我、我一點都沒這麼想喔!
「我很期待我的獎金呢~」
「……」
感覺再和她一搭一唱會讓話題扯向一發不可收拾的方向,我決定閉上嘴不再禍從口出。
為薰的手背裹上敷料的老師放下手上的藥罐,走到我的身旁。
「那麼妳先換個衣服,我要和宇聊一下。」
欸?不是應該是「這裡沒你的事了,宇你回去吧」嗎?
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我就被老師鉗著肩膀,拖向外頭的走廊。
仙祠高中的走廊花台上種滿了非洲鳳仙花,由於有定期聘人澆水,所以每一盆花盆都生意盎然地開著各色的花卉。
鳳仙花很耐陰,連採光不是普通糟糕的我家,種得那幾盆也長得欣欣向榮。我瞅了一眼結實纍纍的果莢,經驗法則告訴我小心點,不要隨意碰觸它。
「來龍去脈我已經跟家政老師問清楚了。」
一走到外面,晴老師就老態橫秋地把右手擱到花台的欄桿上,隨即便因為噴爆開來的種子嚇得發出驚呼。
為了掩飾她的失態,老師連忙假咳了幾聲,結果不小心打了個飽嗝。
一股淡淡的食物氣味挑弄著我的鼻頭,害我不禁畏縮了一下。
「……嗯,還順便吃了點午餐。你做的蝦球還挺好吃的。」
看到我懷疑的表情,老師意外地不打自招了。
「跟學生搶食物,您還有教師的自覺嗎?」
「我……現在是月底!下週就發薪了,我……」
老師似乎發現再爭辯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她再次清了清喉嚨,把話題拉回正軌。
「咳咳……總之,你們是不是打算鑽條文漏洞來混過學分?」
「……妳怎麼知道的!」
無視我的訝異,晴老師大剌剌地拍著我的背。
「哎呀,不愧是我輔導過最扭曲的學生,一下就發現我留在規則裡的陷阱!」
……發現的不是我,是保健室裡面那個性格更扭曲的傢伙喔。
我把浮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只是用眼神問:「怎麼回事?」
「畢竟這是補救教學了,我希望能降低門檻,只是上面那些老頭子不答應,所以我在編寫條文的時候就作了一些小手腳,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老師再次佩服地捏了我的肩膀一把……所以說你真的誇錯人了。
而且妳這樣暗渡陳倉真的沒有問題嗎?我都要為妳捏一把冷汗了……
「沒想到老師還會做這種貼心的事情啊?」
「當然,而且我很想要那筆獎金啊,這個月轉蛋課太多了……」
我錯了。只有百分之一也好,我打從心底想把剛剛那句話中的讚美成分收回來。
「是沒錯,我接受了她的委託,要幫她追她想追的人。」
「嗯,委託啊……」
老師無邪地笑了,因為感到有點不舒服,於是我以不解的眼光盯著她。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很可愛而已。」
可愛?誇我可愛就算了,畢竟小時候鄰居阿姨也常常說我很可愛,但薰很可愛?這感覺就像是讚美一碗放滿味精和調味料的餛飩麵很好吃一樣。那個小說腦的傢伙人工調味料加太多了,吃下肚隔天嘴巴還會澀咧。
看到我不服氣的眼神,老師反而像是突然想到有趣的話題般,興奮地抓住我的手臂。
「對了,宇你覺得薰她是怎樣的人?」
「呃……她是女的?」
「不是問這個啦!你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愛,還是很天真,會不會想抱緊她之類的!」
可愛跟天真兩個形容詞都跟薰沾不上邊,至於最後那個已經是性騷擾了。
「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想思考別人問題。」
「可是如果你不思考,就沒辦法完成她的委託喔?」
「這樣也……」
「想,這是命令!」
老師雙眼發亮,用力搖晃我的肩膀。
「我……哇!」
被她嚇到的我將手往花台一擱,結果由種子煙火又立刻在我手邊綻放。
老實說,我一直不太想去思考他人的事情。
然而多麼矛盾,如果想要和他人相處,就無可避免地必須在彼此心中描摹對方的心態。而對我而言,這是多麼地令人躊躇。
因為再怎麼思考,也無法完全揣摩他人的心境。但是一旦任意揣測、妄下定論,在不知不覺間就會用這個可能錯誤百出的鏡像催眠自己,產生了理解對方的錯覺。最後,不可避免地改變面對別人的態度,然後產生去碰觸某人的慾望。
然而,做不好就不要做,許多時候要是懷著隨便的心態去碰觸,就會把彼此毀壞得煙消雲散。
所以,我選擇自私。從和璃決裂後,我就秉持著這樣的安全原則一路走了過來。
只是,如果想要畢業的話,偏偏得要幫忙薰解決她的問題。因此,我必須了解她究竟渴望什麼,必須貼近她的本質……
「……好吧。我試試看。」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秋風帶著一絲涼意拂過我的臉頰。
「她很聰明,考試都考很好,菜也做的好,很機靈,也很會討人歡心,更重要的,是她能察覺其他人想要什麼,然後拚命回應他們。」
鐵製的花台有點冰涼,是剛澆過水嗎?
「我覺得她還很……狡猾,她把真實的樣貌藏在謊言堆裡面,所以難以找到。即使是她身邊那群朋友,恐怕也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麼行動,或想要什麼。」
多麼傲慢,多麼任性,我自大又自私地把我在腦海裡堆積的詞藻挑揀出來,構成一段段毫無根據的話語。
「然後……她很……」
我思索著要用什麼詞語來形容。
「……她很孤……獨?」
當我吐出這個詞的當下,連自己都愣住了。
我覺得她孤獨?天啊我也太有幽默感了吧?說一個舉校皆知、被全班喜愛、朋友成群的人孤獨?這麼有幽默感的我應該大受歡迎才對啊?
一隻手溫柔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是嗎……你真是個好人。」
「才怪,我是自私的爛人,不要這樣汙辱我好嗎?」
我咧嘴一笑,同時反射地將老師的手拍掉。奇怪,難不成我剛剛被發卡了嗎?
老師在黑框眼鏡後的那雙眼睛閃露出調皮的笑容。
「好啦,薰衣服應該換好了,我們快回去找她吧?」
晴老師大步走向木門,以豪邁的架式一把把門拉開。
恰好,薰就站在門後。她準備拉開門的手停滯在空中,和老師一高一矮正面相望。
兩人突然看到彼此,都發出小聲的驚呼。
「喔……」
「啊……呃……我剛剛在……」
薰不知為何有點慌張,她先搓著自己捲起的髮梢,低著頭整頓好有些恍神的神情。
短短一瞬間,我們倆凌亂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她聽見了——
不需要言語,我突然知道她聽到了;甚至,我也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聽到了。
短短一瞬間,臉頰就已經發燙。我趕緊把視線掃向一旁。
「我剛才在想該出來找老師妳們了呢。多謝老師包紮,我已經沒問題了。」
好學生薰已經找回了面具,她依然穿著一件把自己牢牢裹住的外套,臉上掛著強化玻璃一般的微笑,彬彬有禮地向老師致謝。
晴老師帶著苦笑嘆了口氣,伸手揉亂她那柔順的瀏海——她身上唯一沒有嚴實防備的地方。
「嗚……」
「不需要這樣,妳也想休息一下吧?」
……明明是老師妳說要去找她,怎麼現在又說再讓她休息一下啊?女人真是善變。
「保健室的床很硬,躺了也不舒服,還不如回家睡……」
我話還沒說完,老師就將手伸向我的頭頂。什麼?要摸頭嗎要摸頭嗎?
「咚。」
結果她敲了我的頭一下。嗚嗚!性別歧視!
「不解風情的傢伙。」
老師笑著丟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話,朝我們揮了揮手,便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直到老師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我才意識到安靜的走廊上只有我們兩人。
薰慧黠的眼睛看向我,我們的視線短暫接觸,然後立刻往不同的方向紛飛。
——孤獨——
我……為何妄下這個結論?
一陣秋風吹過,吹得我直打哆嗦,同時也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沒有再向她搭話,就這樣直接走回教室。
在這個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悄悄說了一個謊。
一回到教室,可以稱為「人堆」的一群同學便湧了上來。
「嗚嗚嗚嗚小薰薰!妳沒事吧!」
以母猩猩小美為首,一群女同學衝向剛進教室的薰。
「我們都好擔心妳喔!」
「喔唷,妳小腦的營養是不是都被大腦吸走了啊?平衡感怎麼那麼差?」
「大概是小腦萎縮症吧?」
「哈哈哈哈哈……」
還有一些人嘴上講著調侃人般的風涼話,不過這應該是他們表達親暱的方式之一吧。
「抱歉啦……我每次都笨手笨腳……」
「沒關係的!」
「對啊,沒受傷就好!」
我注意到剛才四人組中的兩個女生也在薰身邊的人群裡,不過這不重要,跟我無關。我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
「宇。」
「嗚喔!」
一根細長的手指刺進我的腰際,嚇得我發出一聲悶哼。
「不要突然戳我……我會被嚇到!」
璃突然無聲無息出現在我的身後。
她走到我前面的空位坐下,轉身面對我,將一個鐵製的便當盒放到我的桌上。注意到我的視線,她揭開了蓋子。
花椰菜!是滿滿的花椰菜!快把它拿走!
我一連退了幾步,結果背脊撞上椅背的突起,立刻傳來一陣悶痛。
「組員要分著吃。」
她用筷子挾起一顆還在冒煙的花椰菜,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後她扶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帶著那塊毒物湊向我的嘴巴。
「不要……我不要……很噁心!」
我察覺情況不妙,趕緊壓低聲音警告她。
「可是,這是我為了讓你痛苦做的。」
「這份好意我心領了!而且都是薰幫妳做的,妳貢獻了什麼?」
「食材。」
……無法反駁。
「可是這是我為了你做的。」
璃帶著一絲絲哀傷的臉,伴著還在微微冒煙的花椰菜靠近我的眼前。我的視線不禁聚焦在她沒有搽唇膏,卻仍帶著健康的粉色的雙唇上。
沒有一絲凌亂的秀髮像是瀑布般框住了我的左右,渴望逃避的視線已經無路可逃。正當我又將耽溺於其中時,我有些酥麻的大腦突然意識到這裡仍然是人聲鼎沸的教室。
「就這一次喔!」
要是引起別人注意就糟了!我低聲警告,趕緊將搶下璃手上的筷子,將花椰菜一口咬下。
我潦草地咬了幾下便囫圇吞下。然而即使如此,花椰菜的味道以及口感仍然傳進了我的大腦。除了那股難以忍受的異味外,還夾雜著沒有去乾淨的表皮、煮過頭的軟爛觸感、以及奇怪的甜味……
我捶了胸口好幾下,終於把這顆特別大顆的花菜吞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是薰那時候煮的花椰菜,不可能到現在都還是熱的。
「咕……妳又自己煮了一份嗎……」
璃點點頭。
「我自己做的。」
難怪處理得這麼粗糙……我深深地吸氣,想要沖淡口中的氣味。
「好吃吧?」
「難吃。」
就像以前家政課結束後一樣,我和她、難吃的菜、還有拌嘴的話語。
只不過在一切破碎重組後的現在,這些互動都被加上了一層虛偽的濾鏡,令人不敢直視。
「……」
「難吃,花椰菜本來就難吃,怎麼做誰來做都不會好吃。」
我撇著嘴趕緊給出感想,璃瞇起眼睛看著我的撲克臉一會兒,才不服氣地撇開了頭。
要是以前,我們可以為此隔著走道,躲著老師的耳目互丟紙條,就這樣吵上一整節課。
「嘿!宇終於吃花椰菜了!」
此時,另一個不速之客又從我背後冒出。
「嗚!不要嚇我好不好!」
「唉唷~明明是宇太膽小了~隨便一個聲音都會嚇到~」
「你快走好不好?」
書拉了一把空椅子,把另一個便當盒放到我桌上。
「唉唷,別那麼見外嘛,好東西就要跟好朋友分享啊?」
當書把蓋子打開時,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確定剛剛看到從裡面冒出的黑霧不是幻覺。
「這什麼鬼啊!」
青椒、洋蔥、蟹肉條、半生不熟的牛肉……全部被攪和在散發醬油氣味的褐色蛋液中。在那坨像是異形般膠體的中央,還擺了一顆碩大的獅子頭……
「啷啷!什~錦~炒~蛋~」
「你這不是蒐集各組用剩的食材弄出來的東西嗎?你今天是不是忘了帶家政課的材料!」
「唉呀,不要計較這種細節嘛。」
驚訝之餘,我倏地想起中學時的家政課,害我拉肚子根本不是璃的料理。
還記得書那時做的菜名好像叫做「墨西哥捲餅加大腸佐大紅豆——壽喜燒風味」……看來我錯怪妳了,璃。
「不要!不吃!」
「要啦!」
書舀起一匙史萊姆般的不明物體,用和璃一樣的姿勢逼近我,我突然感到一股異樣的眼光,一轉頭就看見薰隔著人群,以五味雜陳的眼光盯著我。我也以憤怒的眼光與她交流。
……情敵?
……妳那本小說果然還是燒掉好了。
「快吃啦!」
「不要!」
我堅決的抿著雙唇搖頭。
「可是是我為你做的……」
「!」
這傢伙,難不成從剛剛就在旁邊?書一臉壞笑,同時仍拿著湯匙朝我步步進逼。
「咕嚕~看在親愛的女友的份上,就這一次我……」
「我才沒那麼說!」
「有破綻!」
正當我忍不住開口反駁時,書立刻將湯匙插進我的口中。
「呃啊!」
在不遠處,薰隔著人群看著宇、書、璃三人的互動。
雖然她的身邊人聲鼎沸,在薰的耳裡卻安靜得像是一片死寂的海底。
「做自己……嗎?」
「嗯?小薰妳剛剛說什麼?」
「啊~沒事!剛剛只是發呆了一下而已!」
「該不會頭撞到了吧?」
「哎呀,薰就算撞到頭也比我們聰明啊?」
「哈哈哈……沒有這回事啦,我只是運氣好考得不錯而已。」
「欸~又在謙虛了~」
「哈哈哈……」
她將手放到胸口,隔著衣物輕撫著那塊刺青,然後輕輕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