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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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27
因為德吉梅朵這一句話，讓整個家族都亂了手腳。
帳篷屋外象徵喜事的紅布條也急急撤下，換上綠色的布條，好讓所有族人知道這件事。
於是，在她宣告成芽的兩天之後，成芽儀式也隆重地舉行了。
一般來說，族裡若是有誰成芽，不出半天消息就會傳遍整個部族；然而梅朵在族中的地位並非一般，因此聚集在白瑪家門的人也特別地多，輪番進入帳篷內向梅朵獻淨土、獻純水，祝她成芽以後也能順利茁壯發芽。
等所有人都拜訪完畢後，時間已經來到下午，梅朵換上一身簡單的白衣，首飾也全數脫下，坐在帳篷中央靜待成芽。
「親屬們都到齊了嗎？」梅朵挺著身子正坐在眾人之間，扯開嗓子說道：「看來是都到了。除了金央……也罷，她大概趕不及了吧。」
「好了，德吉梅朵，躺好吧。」主持這場送別儀式的老祭者站在梅朵後方，輕咳一聲。祭者只比梅朵年輕些，他穿著一身燦黃的法袍，掛著鮮紅串珠，一手持著焚香與搖鈴，無奈地看著她。
「對啊，躺下吧，阿媽，哪有人自己主持成芽儀式的？」帕卓吸著鼻子，臉上寫滿困惑的表情；其他親戚也是如此，從沒見過一個即將成芽的人，還能如此精神奕奕地指揮儀式。
「莫拉……妳真的要成芽了麼？看起來不像呀。」一名不懂事的孩子插嘴。
「是不是真要成芽，我自己清楚得很。好了，時間到了，開始吧。」她噴著鼻息，這才乖乖躺下來。
老祭者跪坐在梅朵身邊，點燃銀葉木製成的薰香，動作沉穩地將薰香盤點燃，然後走到帳篷屋的四角各繞一圈，再回到躺在中央的老者旁，將薰香在她的鼻尖、胸口、交疊的雙手上各繞了一圈。白色的袍子頻頻發出摩擦聲，除此之外寂靜無比。
眾人這才意識到，梅朵是真的要消失了，有的人吸著鼻子、有的人則忍著淚水，帕卓反而眼神恍惚，好像仍無法相信梅朵的離去。「阿媽，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坐在梅朵右側，握緊梅朵的手。
「看來達瓦沒騙人，天頂上是真的有樹。上頭開滿了花朵，枝幹比岩山還要粗大，而且結了好多果。」梅朵靜靜開口，雙眼視線像是穿透了屋頂，直望向豔陽四射的天空。「白瑪呢？來，坐在我旁邊。」
「莫拉……」白瑪嚥下口水，淚水在眼角打轉。
「哭甚麼呢？再悲傷的事，終歸就只是如此；時間仍舊飛逝，世事仍舊無常，生活也仍舊得過呀。」老者溫柔地揚起嘴角。「只是這事兒……姐姐要我做的，我都盡力去做了。她要我嫁個好對象、要我子孫滿堂、要我連著她的份活著，現在我也將近百歲，也算是夠了。」
白瑪沒出聲，只是趕緊握住她枯槁而蠟黃的手。
「柯爾克在外頭嗎？」老者突然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是。我們要他在外面等。」
梅朵閉上眼，像是在點頭。「如果他願意照族規來，妳就同他走吧。我有預感，你們的婚姻會遭受阻礙，但他起碼會是個好丈夫。就這樣唄，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
「梅朵！」幾個親戚同時叫出聲。
「阿媽，但對方是個外人……這真的好麼？」帕卓仍然猶豫出聲。
「外人也無所謂，自古以來男人成家、女人生育，互相愛戀是天地常理；正好，達瓦一直要我替她看看外頭的世界，把這份願望託付給白瑪，也許會更容易達成吧。」
帕卓白瑪漲紅了臉，激動地握緊老者的手。「莫拉放心！我每年都要回來，替妳澆水、替妳除雜草、跟妳分享外面世界的景色！」
「妳和金央一直都很乖巧，若能見證妳們的婚事，我也沒遺憾了。」梅朵微笑地看著將她雙手緊握的年輕女孩，澄澈的黑色瞳孔閃爍著光芒，然後把手抽了回來。「對了，我以為會忘記達瓦的模樣，不過現在見著她的臉，突然所有事又都想起來了……拉姆達瓦如果能挨過疾病的煎熬，或許也像妳這樣健康漂亮吧。」
帕卓白瑪的神色立刻沉了下來，她驚愕地捧著胸口，看著老者自己擺好姿勢。在那瞬間，原本精神極好的她悄悄吐了口氣，臉頰立刻失去血色，聲音也變得模糊沙啞，就連她所吐出的話語，族人們也幾乎聽不懂半句。
「──好了，別催呢，達瓦。我來了。」
那是白瑪努力豎起耳朵後，唯一清楚聽見的句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迅速地讓她措手不及。
白瑪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家人變成芽，但像這樣以極近的距離觀察老者身上的變化還是頭一遭。她跪坐在地的身子有些顫抖，但阿媽立刻抓住她的手，要她別太過驚慌。
老者因長久日曬的緣故，皮膚粗糙黝黑得有如樹皮，只見她的四肢在被褥中發出磨擦的聲響，身體像樹皮表面般綻裂粉碎，迅速化為褐黑的塵土。白瑪還想好好記住老者的面容，但梅朵最後一道吐息將土塵吹上空中，遮住她彎彎勾起的眼角。
德吉梅朵的身體就這麼粉碎，化為泥土、枯枝與一堆粉塵。
這過程發生得太迅速，白瑪用力咬著下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但一想到再也無法與眼前的親人談天、碰觸、或是製造更多回憶，她便無法抑制自己的哀傷，全身顫抖地啜泣著。
「白瑪，妳瞧……是新芽。」母親哭著摟住她的肩膀，要她看著被單上，一株在塵土與灰燼中緩緩伸展開來的嫩芽。
白瑪看著那株新芽，終於忍不住，撲進母親的懷裡發出嚎啕。
帳篷屋外象徵喜事的紅布條也急急撤下，換上綠色的布條，好讓所有族人知道這件事。
於是，在她宣告成芽的兩天之後，成芽儀式也隆重地舉行了。
一般來說，族裡若是有誰成芽，不出半天消息就會傳遍整個部族；然而梅朵在族中的地位並非一般，因此聚集在白瑪家門的人也特別地多，輪番進入帳篷內向梅朵獻淨土、獻純水，祝她成芽以後也能順利茁壯發芽。
等所有人都拜訪完畢後，時間已經來到下午，梅朵換上一身簡單的白衣，首飾也全數脫下，坐在帳篷中央靜待成芽。
「親屬們都到齊了嗎？」梅朵挺著身子正坐在眾人之間，扯開嗓子說道：「看來是都到了。除了金央……也罷，她大概趕不及了吧。」
「好了，德吉梅朵，躺好吧。」主持這場送別儀式的老祭者站在梅朵後方，輕咳一聲。祭者只比梅朵年輕些，他穿著一身燦黃的法袍，掛著鮮紅串珠，一手持著焚香與搖鈴，無奈地看著她。
「對啊，躺下吧，阿媽，哪有人自己主持成芽儀式的？」帕卓吸著鼻子，臉上寫滿困惑的表情；其他親戚也是如此，從沒見過一個即將成芽的人，還能如此精神奕奕地指揮儀式。
「莫拉……妳真的要成芽了麼？看起來不像呀。」一名不懂事的孩子插嘴。
「是不是真要成芽，我自己清楚得很。好了，時間到了，開始吧。」她噴著鼻息，這才乖乖躺下來。
老祭者跪坐在梅朵身邊，點燃銀葉木製成的薰香，動作沉穩地將薰香盤點燃，然後走到帳篷屋的四角各繞一圈，再回到躺在中央的老者旁，將薰香在她的鼻尖、胸口、交疊的雙手上各繞了一圈。白色的袍子頻頻發出摩擦聲，除此之外寂靜無比。
眾人這才意識到，梅朵是真的要消失了，有的人吸著鼻子、有的人則忍著淚水，帕卓反而眼神恍惚，好像仍無法相信梅朵的離去。「阿媽，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坐在梅朵右側，握緊梅朵的手。
「看來達瓦沒騙人，天頂上是真的有樹。上頭開滿了花朵，枝幹比岩山還要粗大，而且結了好多果。」梅朵靜靜開口，雙眼視線像是穿透了屋頂，直望向豔陽四射的天空。「白瑪呢？來，坐在我旁邊。」
「莫拉……」白瑪嚥下口水，淚水在眼角打轉。
「哭甚麼呢？再悲傷的事，終歸就只是如此；時間仍舊飛逝，世事仍舊無常，生活也仍舊得過呀。」老者溫柔地揚起嘴角。「只是這事兒……姐姐要我做的，我都盡力去做了。她要我嫁個好對象、要我子孫滿堂、要我連著她的份活著，現在我也將近百歲，也算是夠了。」
白瑪沒出聲，只是趕緊握住她枯槁而蠟黃的手。
「柯爾克在外頭嗎？」老者突然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是。我們要他在外面等。」
梅朵閉上眼，像是在點頭。「如果他願意照族規來，妳就同他走吧。我有預感，你們的婚姻會遭受阻礙，但他起碼會是個好丈夫。就這樣唄，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
「梅朵！」幾個親戚同時叫出聲。
「阿媽，但對方是個外人……這真的好麼？」帕卓仍然猶豫出聲。
「外人也無所謂，自古以來男人成家、女人生育，互相愛戀是天地常理；正好，達瓦一直要我替她看看外頭的世界，把這份願望託付給白瑪，也許會更容易達成吧。」
帕卓白瑪漲紅了臉，激動地握緊老者的手。「莫拉放心！我每年都要回來，替妳澆水、替妳除雜草、跟妳分享外面世界的景色！」
「妳和金央一直都很乖巧，若能見證妳們的婚事，我也沒遺憾了。」梅朵微笑地看著將她雙手緊握的年輕女孩，澄澈的黑色瞳孔閃爍著光芒，然後把手抽了回來。「對了，我以為會忘記達瓦的模樣，不過現在見著她的臉，突然所有事又都想起來了……拉姆達瓦如果能挨過疾病的煎熬，或許也像妳這樣健康漂亮吧。」
帕卓白瑪的神色立刻沉了下來，她驚愕地捧著胸口，看著老者自己擺好姿勢。在那瞬間，原本精神極好的她悄悄吐了口氣，臉頰立刻失去血色，聲音也變得模糊沙啞，就連她所吐出的話語，族人們也幾乎聽不懂半句。
「──好了，別催呢，達瓦。我來了。」
那是白瑪努力豎起耳朵後，唯一清楚聽見的句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迅速地讓她措手不及。
白瑪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家人變成芽，但像這樣以極近的距離觀察老者身上的變化還是頭一遭。她跪坐在地的身子有些顫抖，但阿媽立刻抓住她的手，要她別太過驚慌。
老者因長久日曬的緣故，皮膚粗糙黝黑得有如樹皮，只見她的四肢在被褥中發出磨擦的聲響，身體像樹皮表面般綻裂粉碎，迅速化為褐黑的塵土。白瑪還想好好記住老者的面容，但梅朵最後一道吐息將土塵吹上空中，遮住她彎彎勾起的眼角。
德吉梅朵的身體就這麼粉碎，化為泥土、枯枝與一堆粉塵。
這過程發生得太迅速，白瑪用力咬著下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但一想到再也無法與眼前的親人談天、碰觸、或是製造更多回憶，她便無法抑制自己的哀傷，全身顫抖地啜泣著。
「白瑪，妳瞧……是新芽。」母親哭著摟住她的肩膀，要她看著被單上，一株在塵土與灰燼中緩緩伸展開來的嫩芽。
白瑪看著那株新芽，終於忍不住，撲進母親的懷裡發出嚎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