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之牢(其一)

本章節 4235 字
更新於: 2023-08-29
  搖曳的燭光微微照亮了昏暗又充滿灰塵氣味的空間,反射光線的金屬長條強調自身存在的佇立,彷彿要囚禁某種駭人野獸般盡忠職守絕不懈怠。

  纖細修長的手指伸向上個世代的收音機旋鈕,輕輕一轉變發出刺耳的雜訊聲,不管如何轉動都不會發出除此之外的聲音了。

  死心的關閉電源,輕靠於雙膝的側臉,左邊那如明月般金黃的眼瞳映照出橘紅火光,唯一留在這個空間的人輕聲哼起一段古老又悠長的旋律,那旋律時常出現於夢中,彷彿在訴說遙遠的過去和未知的故事,沒有文字、沒有紀錄只是透過口耳相傳,最後消失於某段歷史中。

  鞋底碰撞地面的聲音迴盪,口中哼起的旋律因此嘎然而止。

  一個身影駐足於欄桿前,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插入並轉動鑰匙的聲音清晰響亮。沒有定時上油而缺乏滋潤的鐵門,在開啟時發出銳利的噪音。

  少女沒有因為男人的到來做出任何反應,仍盯著有些搖擺的燭火。

  端著金屬餐盤的男人不悅的砸舌,直接將餐盤丟到地面使上頭的麵包滾落於地。對方沒有拾起麵包放回餐盤的打算,只是連一秒都不願意多待,鎖上門後便掉頭離去。

  燭火在那時熄滅,讓空間陷入一片漆黑,少女卻對此習以為常。

  在孤身一人的牢籠中,連晝夜的更迭都無從知曉,只能靜靜等待,像隻慴服於黑暗的猛獸盼望自由。
  
  闔上眼簾讓思緒脫離,回到那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曾經走過的大街、曾一同度過極為短暫時光的那個人。

  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恍如昨日,就連那隨生命消逝而黯淡的微小太陽,至今仍收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個寶盒中。

  那時,世界已經開始崩壞,人們紛紛逃離居所。接著,到了不得不互相爭奪的地步,而「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這句話成了現今世界的寫照,遲早有一天人們會淪為只知道掠奪與殘殺的野獸。

  最後一次劃過天際的純白線條,初次觸碰的熾熱黃沙隨風流逝,將記憶帶往過去潛入塵封的回憶。

  ──因為只有那裡才有他的存在。

  ⟰

  從漫長回憶中醒來,察覺自己因想抓住某樣東西而伸手,緊握著終究只抓住了周邊的空氣與寂寥。

  「儘管我努力了,卻始終忘不了你。」

  脫口而出的幾個字蘊含著濃厚的思念之情,而那段特別的時光早已回不去。

  這個七黑的平面空間位於整座要塞的中層。要塞「獵戶」大致可分為三層,上層為一般生活區,中層用於堆放各式物品包括工具、乾糧等,底層則設置著供要塞運作的各式設備,是最為重要的一區。

  而少女只被允許生活再見不的光的中層,只因上層的人們將少女視為異類懼怕著,所以被下令非必要不得離開此處,甚至像對待犯罪者一樣特地用上手銬確保萬無一失。

  不過不用面對他人與應付瑣碎的事,除了某些時候會無聊到想離開,或熱得像烤箱難以忍受外,日子過得還算愜意。

  前方黑暗中出現的小亮點是蠟燭的燭芯,它在這昏暗的地方與周邊形成強烈的對比。

  因為資源短缺的緣故,儘管要塞擁有太陽能發電設備,但考量到節省能源以及維持要塞運作,目前仍以蠟燭作為照明用具。

  隨著火光逐漸接近,拿著蠟燭的人也越發清晰。

  那人有著高挑與透過訓練而壯碩的體格,膚色也因長期日曬而變得黝黑。他是在這個名為「獵戶」的要塞中,唯一將少女視作人類看待的人。

  未經滋潤的門再次發出刺耳的聲音,隨手放置在地的提燈火光照亮屈膝而坐的少女的側臉。

  男性特地帶了潤滑油添在嘎嘎作響的門上,這才讓那扇門安靜下來。

  滿意的點頭後拿起提燈掛在牆上,雖然點亮了不少,但火光微弱不足以照亮整個空間。

  看著滾落在地的麵包,男性將其拾起並拍了拍沾上塵埃的部分放回餐盤。

  「科特。」

  蹲在少女面前的男性慾言又止,最後僅是道出少女的名字。

  「修亞,我是人類嗎?」

  像是要得到他人的肯定,名叫科特的少女平淡的問。

  「說什麼傻話,怎麼看都是人類吧。」

  「只有你把我當作人類,就像只有我把他當作人類一樣。」

  將臉埋入雙膝間道出悶聲又微弱的話語。

  「別人怎麼想根本不重要!他不是因為你將他視為看待而覺得開心嗎,想必那對他而言就足夠了。妳也別想太多,無論其他人怎麼評論妳,妳在我眼中無疑是人類沒錯!」

  「是嗎。」

  淡淡的兩字,連其中的情感都顯得淡薄。

  兩人雖是青梅竹馬,無論是無限沙漠化前或之後始終都在對方身邊,可自那件事以來科特就未全然信任過修亞,即便知道修亞對自己有多好,實際上自己有多依賴他,心裡某處總是不自覺會想他肯定有意天也會覺得自己是非人而疏遠,那不如放棄完全的信任。

  可這就像在利用他的溫柔,科特厭惡著這樣的自己。

  拿起餐盤中的乾麵包剝下一口大小遞給科特,但本人沒有接下只是看了一眼。

  修亞不放棄的讓手僵在半空中,科特若不再他面前吃下這一口,他做好了不放手的打算。

  「好歹吃一口吧,妳想看著我的手一直懸在這嗎?」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機下毒殺我。」
 
  「妳也知道他們沒那個本事下毒,而且他們也沒有取的毒物的手段。」

  「……反正我沒那麼容易死。」

  奪過修亞手裡的麵包放入口中,它既稱不上難吃卻也絕對無法說好吃。

  為了能保存更久而將水分壓榨到極至的麵包變得乾又硬,跨章典說會讓人有啃石頭的錯覺。不僅一點身為麵包該有的味道都沒有,還會貪婪地吸取口中的唾液。如今水資源比任何物資都匱乏的情況下,給這種麵包當食物卻連一滴水都不給,簡直堪比酷刑。

  「沒下毒吧?」

  「也許有,也許沒有。」

  沒被下過毒又如何知曉毒物的味道呢?何況毒物也有無色無味的種類,發作速度也沒有一定。

  所以,誰知道究竟有沒有下毒呢。

  只吃下那一口便將剩餘的麵包放置PLAY。畢竟若問要忍受口乾舌燥還是飢餓,她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那封信。」

  「只是突然想看看。」

  那是世上僅有的唯一一封信,這源於過去的小東西極有可能成為科特邁進的枷鎖。

  一句哽在喉頭的話令僅有一絲光亮的空間受沉默支配,科特帶著憂鬱的神情讓手指撫過背面那一分為二的封蠟章,封蠟章如同寫下這封信的主人一樣無法回到往昔。

  「要偷偷去外面嗎?雖然得等到深夜。」

  聽見「外出」兩字,科特一掃臉上的陰霾像個孩子般藏不住眼底的亮光。

  對於生活空件被侷限於幾坪大的地方,外面肯定更好。

  「當然要!再不出去活動一下,身體都要生鏽了!」

  把頭枕在簡陋的床緣,原先幾乎遮住半張臉的瀏海滑落,露出與金黃右眼不同,宛如熾熱太陽燒的橘紅,蘊含著一股非人氣息的左眼。

  「我是個不會輕易討厭別人的人,妳不也說了我是濫好人嗎,還擔心什麼。我可是非常了解真實的妳喔!」

  修亞在科特想遮住左眼前率先開口。

  「也是,對你有所隱瞞太蠢了,就算不刻意隱瞞你也不會察覺。」

  「這麼說就過分囉,我會受傷喔!」

  看著調侃自己和過去如出一轍的科特,修亞感到安心不少。

  「休息吧,我晚點過來接妳。」
  
  「修亞。」

  「?」

  科特叫住準備離開的修亞,小聲說了句「謝謝」。

  「青梅竹馬道什麼謝呢。」

  修亞揉了揉科特的頭髮,關上那金屬欄桿製成的門。

  在僅剩自己的小空間中舉起雙手,連接左右手的手銬反射著橘紅火光。

  這是今天第幾次闔眼呢,還是已經是明天了?

  昏暗的空間不僅分辨不出晝夜,沒有時鐘能確認連時間流逝的感受都變得曖昧。

  反正現在時間流逝多少也不重要了。
 
  吹熄燭火,科特緩緩闔上雙眼,期盼不會再次夢見過去。

  ⟰

  這段時間很淺很淺,淺到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入睡又或是純粹閉上眼,否則怎麼就連遠處那盡可能壓低的腳步聲都能將人叫醒。

  「妳沒休息嗎?」

  「有稍微躺一下。」
  
  「夜晚的沙漠很冷,多穿幾件再外出吧。」

  「侵蝕強化了各方面的能力,你才應該多穿一點。」

  「侵蝕作用」指的是注入突變種血液後產生的一種現象。這種現在每個人身上產生的反應不同,但因為大多數實驗者都死了,所以沒有任何可參考數據。

  科特是適應力與身體能力大幅上升,但終究是特殊情況中的特殊情況,比進化實驗中存活下來的其他人有著更多的提升。

  「我可是受過訓練的,一點寒風是不可能擊倒我的!」

  「等會出去喊冷的話我可不會把衣服借你。」

  「借了我也穿不下。」

  撇除身高外還有體格這項不容忽視的因素,修亞壯碩的體格怕是連袖子都擠不進去。

  「好了,解開手銬出發吧。」

  「……」

  修亞的沉默與不自然的視線飄移讓她感到不對勁,於是說出自己的猜測。

  「你沒弄到鑰匙對吧?」

  「沒辦法嘛,鑰匙保管的比任何東西都嚴,真的拿不到!」

  「小聲點,你想吵醒所有人嗎。算了,只能這樣外出了。」

  從雜物堆放挖出一綑繩子綁在某根柱子上,接著從中央的維修通道垂降至地面。

  夜晚的沙漠退去白日的酷熱披上一襲寒冷,吹起的清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從衣服間隙沁入皮膚內。

  遼闊的世界嶄露在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海中隱約可見一些被咬碎吞食的物體殘骸。抬頭有著去光害嚴重逤未能見到的漫天星斗,高掛的明月一如照亮道路指引方向的燈塔。

  「這樣的世界哪裡好看了?」

  「難道你覺得大樓林立比較好?」

  「也不是,我覺得兩者差不多枯燥乏味。」

  「那是你不懂。」

  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結束兩人間的對話。

  於月光照耀下被踢起的沙子被風吹散,月光襯著白金色長髮顯得更加虛幻而美麗,但那白金色卻止步於一半,另一邊是變異證明的天藍色。
雙色長髮因風飛揚,科特伸手按住亂飛的頭髮。

  「很在意?」

  「不,就算欺騙自己我也想說不在意,但肯定馬上就會露餡,所以我只能老實承認自己確實在意。」

  「原來你有自知之明。」

  那抹看似不在乎的微笑,藏著一抹對人類的失望。

  轉身朝看似沒有盡頭的沙海彼端邁步,修亞在後伸出手又放下,假裝沒事的追上科特的腳步,維持著一定的步伐、一定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沙漠中充滿未知的危險,可科特卻如同走在自家庭院般愜意,無意識哼起的旋律像在訴說些什麼卻始終無人知曉。

  「妳好像很常哼這首歌。」

  「我哼出來了?」
  
  「是啊,我去找妳的時候大多都在哼。」

  「我都沒發現。不過與其說這是一首歌,倒是更像在說故事。」

  科特側著腦袋不明白修亞為何將這旋律定義為「歌」,明明自己聽來更貼近一段又一段的故事。

  「是嗎。」

  修亞的回應終結了話題。

  沉默持續好一段時間讓人不自在,於是科特提起新的話題。

  「還真是連個生物的影子都沒有呢。」

  本來還期待至少能看見沙漠特有的生物,結果不如人意。放眼望去除了沙子、沙子還是沙子。

  「這就是現今世界的樣貌啊。」

  修亞感慨說道。

  雖說星球尚未完全陷入沙漠化,但災害自開始後就沒有止息的跡象,所有人都認同星球淪陷是遲早的事。

  伴隨資源耗竭植被面積大減,下一個不難猜想就是活著的生物了,最後直到一切都消逝殆盡等待重整的那一刻到來。

  「去那上面或許能看到什麼也說不定!」

  指著前方一處被沙子吞噬的一部份的機器殘骸跑去,大概是沒有任何用處了所以遭到隨意丟棄。

  而有著類似監護人一職的修亞緊追其後。

  爬上殘破的機器,要塞看起來仍近在咫尺,不過是因為龐大造成的錯覺。

  「科……」

  從側面看去,那看似遙望著地平線那端的視線,實際上只是盯著沙漠緬懷過去那段對她來說特別的時光。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沒有真正認識妳。」

  修亞這句飽含著失望的呢喃並未傳入科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