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下
本章節 3056 字
更新於: 2023-10-20
欽天監，這裡是黎國人們口中的信仰，直入雲霄的高塔，傳說是離神明最近的地方，這裡只有負責欽天監事務的官吏，還有皇室成員才被允許進出。
高塔最頂端是神諭之處，欽天監監正在那裡事奉神明，就算是萬人上之上黎皇，也不能在未徵得監正同意下，私自上到塔頂，這乃是對神明的褻瀆，會為黎國招致災禍。
黎皇在做出重大決定時，會將疑惑之事告知監正，監正則負責求問神明，再把神明的答覆轉達黎皇，像歷代選立太子，便需得到欽天監察問天意，方可確立。
黎燁記得，他封承王那年，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欽天監，黎皇帶著他和黎煜來求問天意，黎皇留在塔底，監正和小童子領著他和黎煜上到塔頂。
不如黎燁的想像，沒有繁複的儀式，監正只是在沒有神像的神壇前，帶著他們燃香、冥想，慢悠悠地卜了一卦，便又領他們下塔，而後，黎煜便封了太子。
今日，他不再是承王，而是以黎皇的身份站在這裡，感覺欽天監的天光更明亮，他都與那道光芒更接近了。
「陛下來了。」滿頭白髮的老監正拿著拂塵，由小童子攙扶著走下蜿蜒的階梯，面色沉靜，那雙清明的眼睛彷彿能望透人心的詭譎。
他可以目中無人，但他願意尊敬老監正，是他身上渾然超脫的氣質，是他知世事而不入世事，不評善惡、不論對錯、不予解答的態度。
「朕沒想到，監正會來。」
老監正微微彎起眼睛，明知故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微瞇著眼，臉上掛著笑意道，「想必，監正已知朕的所作所為，恐怕……會對朕這個篡權謀逆之子，選擇避而不見吧。」
「陛下之事，老夫略有耳聞。」老監正彎著眉眼淡淡地說，「陛下既希望老夫能來，老夫這便來了。」
他審視微笑著的老監正片刻，道，「監正還是一如既往地明白，既然如此，監正想必也知曉，朕此來的目的。」
老監正緩緩點了下頭，摸摸鬍子，「陛下可記得當年……您和晏王殿下來此的場景？」
黎燁擰起眉頭，心中不悅，卻只是輕笑地反問，「監正提這些陳年往事做甚？」
「想來陛下還記得。」老監正沒有回答他，又接著問道，「那陛下可還記得那日……老夫與你二人說了什麼？」
黎煜是天選之子，而他呢……就是天道的棄子。
記得……他怎麼會不記得了。就在那一天，他完完全全成為了一個棄子，沒有人需要他，連天道都不肯放過他，不肯給他留一點機會。
「那日，您對黎煜說，他將來可成一國之君，保我黎國太平無戰。
父皇問您，黎煜是否可為太子？您說，可。
然後，您又對父皇說，我是為將之才，可守國門、興萬邦。
所以後來，黎煜封了太子，再後來，我去了閶州守關，都是依您說的。」
他不得不好奇，老監正究竟是用什麼方法，算到他和黎煜的將來，或者真有神明？真有天道命數嗎？
「陛下想問天下。」老監正一語道破，毫不猶豫，像是早知道答案。
「是。」他不意外，也不假裝，道，「朕要的是天下。」
「其實，在那日老夫已經有了答案，只是陛下未曾往下聽。」老監正似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一副樂呵呵的模樣，給他說，「那日老夫的話說了一半，您就氣跑出去了，自然不知道這後半句。」
他微微一愣，失笑，勾了勾唇角，「原來，監正都還記得如此清楚。那這後半句，朕可以向您討教了嗎？」
「陛下退可為一國之君，進可做天下之主。其餘，便看陛下造化了。」
他已經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是，他要做的不只是一國之君，他要做的乃是這天下之主！他會不惜代價，為黎國、為天下開創一個新的王朝！一個屬於他的帝國！
「他的意思是……你哥和你爹都知道這下半句嗎？」我舉手發問。
他搖搖頭，笑道，「想來是不知道，不然，老頭子怎會不防著我，放任我手握虎符、坐擁兵權。」
「嗯，有道理。」我點了點頭，「但他作為監正，沒有把話說全是可以的嗎？」
「天機奧秘，監正沒說自是有他的道理，或許，他早預見有這一天。」
黎燁大步跨出欽天監，等在門口的安延碎步跟上他，問道，「陛下，監正怎麼說？」
「安延，著人通傳師父、易犽，即刻到書房見朕。」他回頭望過一眼，欽天監在煙雲裡，顯得格外神聖。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和顧斌、張嘯、易犽，領著黎軍、玄甲騎橫掃四野、征戰八方，他們推倒一面面高牆，佔領一座座城池，攻陷一國國的京都，戰鼓烈烈、天下震動。
黎燁三十歲那年，黎軍攻陷覃都，覃國國君自盡，他總算完成吞併諸國大業，天下歸一，回朝後，正式宣布改黎國為朝，黎燁為黎朝開朝帝王。
慶功宴上，他見到了一個意外的貴賓。
「恭喜陛下。」
「監正有禮了，朕還以為監正不喜這樣奢靡的宴席，不會出席，怠慢監正了。」他臉上笑著，心裡卻盤算，不知老監正忽然到訪，是禍是福。
「唉……陛下言重，是老夫不請自來，打擾陛下雅性了。」老監正取過個杯，道，「老夫以茶代酒，先恭喜陛下平天下。」
他舉杯，飲罷，由安延攙著他緩緩起身，笑道，「監正陪朕去外邊透口氣吧！」
他們慢悠悠地走在花園裡，黎燁總感覺老監正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但他猜不出來是什麼。
「朕有一問，請教監正。」
「陛下請問。」
「欽天監……究竟效忠的是什麼？」他問出他疑惑很多年的問題，「是九天神明？還是人間帝王？」
老監正微笑著，搖搖頭，說，「老夫一介凡夫俗子，沒有所謂效忠於誰，也只是想著，安度晚年罷了。」
「監正境界高遠，看來是朕狹隘了。」他不喜歡這個答案，可他不打算再問下去，他知道老監正說話就這樣，讓人懂了又好像沒懂。
「陛下呢？您效忠的是什麼？」
他挑眼看著老監正，沉默片刻，隨意笑道，「天下萬民？」
老監正摸著下巴的白鬚，抬頭仰望漫天星辰，喃喃地唸道，「望……陛下謹記，願……天下太平。」
「一切都如你所願，難道……還有什麼你得不到嗎？」我不太理解地問。
「我也一度以為，只要我站在天下的頂峰，世間一切便唾手可得。
但在我這個位子，最不可求、不可得的有二：其一真心，其二自由。」他斜倚著城牆，站在陰影之下，月光照不到他身上。
「我一生機關算盡，可最後依舊孓然一身，求而不得。」
我的心頭一顫，試探地說，「你和秦姊姊……後來怎麼了嗎？」
他側過臉、垂下眼眸，透出幾分迷茫，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酒酣耳熱的眾人，拉拉扯扯地走在城牆上，夜空中亮起朵朵煙花，把深夜點亮如白晝，
黎燁攬過秦似夢，緊緊禁在懷中，秦似夢依在他的胸口，他低眉望著她，微瞇著眼發笑，雙眸輝光燦爛，風光無限。
我一時發愣，回頭望向隱在陰影裡的他。
他的視線停駐在那對璧人身上。我突然心口很疼，我捂住心口卻好像疼得更厲害，我站不住腳步，蹲下了身子，淚水驟然續滿了眼眶，可就像被控制一般，極力克制自己不流下淚，我的呼吸逐漸急促，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透不過氣、隨時要窒息，我的眼前出現一片片的黑點，然後……陷入漆黑之中了。
「小夕……小夕！」
我聽到他在喊我，艱難地睜開眼，我眼裡的淚就不自覺湧出了眼眶，我躺在他的臂彎裡，風穿過樹葉「沙沙」，我發現我們已經回到了現實。
「我……我睡著了嗎？」我沙啞著嗓子，好像剛才大哭過一場似的，氣弱游絲地問道。
他的手指梳過我的髮絲，柔聲說，「妳暈過去了。」
「我這是……怎麼了？」我慢慢坐起身，感覺渾身乏力。
他輕笑著伸過手，冰涼的指腹滑過我的臉頰，拭去我面上的淚痕，輕笑道，「妳這是，為我流淚了。」
「切……我為你哭什麼呢！我就是看你挺可憐的！誰要為你哭了……」我撥開他的手咕噥著說。
「因為「共魂」，我能知道，妳就是為我哭了。」
「共魂」？……這就是他的感覺嗎？一種難以言喻、極度壓抑的情緒，他究竟經歷了什麼？讓人如此，生不如死……我不是他，尚且疼得暈死過去，他究竟是怎麼做到……面不改色的？他難道感覺不到疼痛嗎？
「你和秦姊姊……」
「我們沒有孩子，後來……她病故了。我終究贏了天下，輸了她。」
他越是平靜的模樣，卻越是讓我心裡難受，我不知道我能說什麼，只能靠過去擁抱他一下，或者他能感覺好受一點。
（第四十三章 完）
•每週一、三、五12:00更新•
高塔最頂端是神諭之處，欽天監監正在那裡事奉神明，就算是萬人上之上黎皇，也不能在未徵得監正同意下，私自上到塔頂，這乃是對神明的褻瀆，會為黎國招致災禍。
黎皇在做出重大決定時，會將疑惑之事告知監正，監正則負責求問神明，再把神明的答覆轉達黎皇，像歷代選立太子，便需得到欽天監察問天意，方可確立。
黎燁記得，他封承王那年，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欽天監，黎皇帶著他和黎煜來求問天意，黎皇留在塔底，監正和小童子領著他和黎煜上到塔頂。
不如黎燁的想像，沒有繁複的儀式，監正只是在沒有神像的神壇前，帶著他們燃香、冥想，慢悠悠地卜了一卦，便又領他們下塔，而後，黎煜便封了太子。
今日，他不再是承王，而是以黎皇的身份站在這裡，感覺欽天監的天光更明亮，他都與那道光芒更接近了。
「陛下來了。」滿頭白髮的老監正拿著拂塵，由小童子攙扶著走下蜿蜒的階梯，面色沉靜，那雙清明的眼睛彷彿能望透人心的詭譎。
他可以目中無人，但他願意尊敬老監正，是他身上渾然超脫的氣質，是他知世事而不入世事，不評善惡、不論對錯、不予解答的態度。
「朕沒想到，監正會來。」
老監正微微彎起眼睛，明知故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微瞇著眼，臉上掛著笑意道，「想必，監正已知朕的所作所為，恐怕……會對朕這個篡權謀逆之子，選擇避而不見吧。」
「陛下之事，老夫略有耳聞。」老監正彎著眉眼淡淡地說，「陛下既希望老夫能來，老夫這便來了。」
他審視微笑著的老監正片刻，道，「監正還是一如既往地明白，既然如此，監正想必也知曉，朕此來的目的。」
老監正緩緩點了下頭，摸摸鬍子，「陛下可記得當年……您和晏王殿下來此的場景？」
黎燁擰起眉頭，心中不悅，卻只是輕笑地反問，「監正提這些陳年往事做甚？」
「想來陛下還記得。」老監正沒有回答他，又接著問道，「那陛下可還記得那日……老夫與你二人說了什麼？」
黎煜是天選之子，而他呢……就是天道的棄子。
記得……他怎麼會不記得了。就在那一天，他完完全全成為了一個棄子，沒有人需要他，連天道都不肯放過他，不肯給他留一點機會。
「那日，您對黎煜說，他將來可成一國之君，保我黎國太平無戰。
父皇問您，黎煜是否可為太子？您說，可。
然後，您又對父皇說，我是為將之才，可守國門、興萬邦。
所以後來，黎煜封了太子，再後來，我去了閶州守關，都是依您說的。」
他不得不好奇，老監正究竟是用什麼方法，算到他和黎煜的將來，或者真有神明？真有天道命數嗎？
「陛下想問天下。」老監正一語道破，毫不猶豫，像是早知道答案。
「是。」他不意外，也不假裝，道，「朕要的是天下。」
「其實，在那日老夫已經有了答案，只是陛下未曾往下聽。」老監正似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一副樂呵呵的模樣，給他說，「那日老夫的話說了一半，您就氣跑出去了，自然不知道這後半句。」
他微微一愣，失笑，勾了勾唇角，「原來，監正都還記得如此清楚。那這後半句，朕可以向您討教了嗎？」
「陛下退可為一國之君，進可做天下之主。其餘，便看陛下造化了。」
他已經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是，他要做的不只是一國之君，他要做的乃是這天下之主！他會不惜代價，為黎國、為天下開創一個新的王朝！一個屬於他的帝國！
「他的意思是……你哥和你爹都知道這下半句嗎？」我舉手發問。
他搖搖頭，笑道，「想來是不知道，不然，老頭子怎會不防著我，放任我手握虎符、坐擁兵權。」
「嗯，有道理。」我點了點頭，「但他作為監正，沒有把話說全是可以的嗎？」
「天機奧秘，監正沒說自是有他的道理，或許，他早預見有這一天。」
黎燁大步跨出欽天監，等在門口的安延碎步跟上他，問道，「陛下，監正怎麼說？」
「安延，著人通傳師父、易犽，即刻到書房見朕。」他回頭望過一眼，欽天監在煙雲裡，顯得格外神聖。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和顧斌、張嘯、易犽，領著黎軍、玄甲騎橫掃四野、征戰八方，他們推倒一面面高牆，佔領一座座城池，攻陷一國國的京都，戰鼓烈烈、天下震動。
黎燁三十歲那年，黎軍攻陷覃都，覃國國君自盡，他總算完成吞併諸國大業，天下歸一，回朝後，正式宣布改黎國為朝，黎燁為黎朝開朝帝王。
慶功宴上，他見到了一個意外的貴賓。
「恭喜陛下。」
「監正有禮了，朕還以為監正不喜這樣奢靡的宴席，不會出席，怠慢監正了。」他臉上笑著，心裡卻盤算，不知老監正忽然到訪，是禍是福。
「唉……陛下言重，是老夫不請自來，打擾陛下雅性了。」老監正取過個杯，道，「老夫以茶代酒，先恭喜陛下平天下。」
他舉杯，飲罷，由安延攙著他緩緩起身，笑道，「監正陪朕去外邊透口氣吧！」
他們慢悠悠地走在花園裡，黎燁總感覺老監正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但他猜不出來是什麼。
「朕有一問，請教監正。」
「陛下請問。」
「欽天監……究竟效忠的是什麼？」他問出他疑惑很多年的問題，「是九天神明？還是人間帝王？」
老監正微笑著，搖搖頭，說，「老夫一介凡夫俗子，沒有所謂效忠於誰，也只是想著，安度晚年罷了。」
「監正境界高遠，看來是朕狹隘了。」他不喜歡這個答案，可他不打算再問下去，他知道老監正說話就這樣，讓人懂了又好像沒懂。
「陛下呢？您效忠的是什麼？」
他挑眼看著老監正，沉默片刻，隨意笑道，「天下萬民？」
老監正摸著下巴的白鬚，抬頭仰望漫天星辰，喃喃地唸道，「望……陛下謹記，願……天下太平。」
「一切都如你所願，難道……還有什麼你得不到嗎？」我不太理解地問。
「我也一度以為，只要我站在天下的頂峰，世間一切便唾手可得。
但在我這個位子，最不可求、不可得的有二：其一真心，其二自由。」他斜倚著城牆，站在陰影之下，月光照不到他身上。
「我一生機關算盡，可最後依舊孓然一身，求而不得。」
我的心頭一顫，試探地說，「你和秦姊姊……後來怎麼了嗎？」
他側過臉、垂下眼眸，透出幾分迷茫，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酒酣耳熱的眾人，拉拉扯扯地走在城牆上，夜空中亮起朵朵煙花，把深夜點亮如白晝，
黎燁攬過秦似夢，緊緊禁在懷中，秦似夢依在他的胸口，他低眉望著她，微瞇著眼發笑，雙眸輝光燦爛，風光無限。
我一時發愣，回頭望向隱在陰影裡的他。
他的視線停駐在那對璧人身上。我突然心口很疼，我捂住心口卻好像疼得更厲害，我站不住腳步，蹲下了身子，淚水驟然續滿了眼眶，可就像被控制一般，極力克制自己不流下淚，我的呼吸逐漸急促，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透不過氣、隨時要窒息，我的眼前出現一片片的黑點，然後……陷入漆黑之中了。
「小夕……小夕！」
我聽到他在喊我，艱難地睜開眼，我眼裡的淚就不自覺湧出了眼眶，我躺在他的臂彎裡，風穿過樹葉「沙沙」，我發現我們已經回到了現實。
「我……我睡著了嗎？」我沙啞著嗓子，好像剛才大哭過一場似的，氣弱游絲地問道。
他的手指梳過我的髮絲，柔聲說，「妳暈過去了。」
「我這是……怎麼了？」我慢慢坐起身，感覺渾身乏力。
他輕笑著伸過手，冰涼的指腹滑過我的臉頰，拭去我面上的淚痕，輕笑道，「妳這是，為我流淚了。」
「切……我為你哭什麼呢！我就是看你挺可憐的！誰要為你哭了……」我撥開他的手咕噥著說。
「因為「共魂」，我能知道，妳就是為我哭了。」
「共魂」？……這就是他的感覺嗎？一種難以言喻、極度壓抑的情緒，他究竟經歷了什麼？讓人如此，生不如死……我不是他，尚且疼得暈死過去，他究竟是怎麼做到……面不改色的？他難道感覺不到疼痛嗎？
「你和秦姊姊……」
「我們沒有孩子，後來……她病故了。我終究贏了天下，輸了她。」
他越是平靜的模樣，卻越是讓我心裡難受，我不知道我能說什麼，只能靠過去擁抱他一下，或者他能感覺好受一點。
（第四十三章 完）
•每週一、三、五12:00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