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小小年紀用什麼香水

從葉蓉萱臉上閃過的一系列情緒，程文馨一個也無法解釋。在那一秒鐘裡，葉蓉萱的眉頭蹙起又鬆開，嘴角抽動，嘴唇張開又閉上。
程文馨認真地看著她的臉，想要解讀她的表情，但是它們消逝的速度太快，她還來不及細細思索。老師沒有馬上回答，程文馨不確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而這讓她緊張了起來，就像是在等期中考的成績時，因為對這個科目沒有把握，也不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
最後，她只是屏住氣息，等著葉蓉萱回答。
當葉蓉萱開口時，她的聲音很輕。「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你哭了。」程文馨皺了皺眉。「我知道不是很開心。」
「不是。」葉蓉萱垂下視線，沉默了一會。然後她說：「老師沒有不開心，也不會生你的氣。對別人好，沒有什麼錯。只是送禮物給老師，不是很適當的做法。你懂嗎？」她的用字遣詞十分小心，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這是什麼意思？
葉蓉萱是不接受她送的禮物，但是接受她對她的喜歡嗎？程文馨可以對她好，只是不能送禮物？
程文馨的心臟怦怦跳了起來。老師的說法有點模稜兩可，但是聽起來並不像在拒絕她。
她抿起嘴唇，直勾勾地看著葉蓉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哭你。」
她是認真的。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到葉蓉萱的心。但是她還能做些什麼？
「沒事啦。」葉蓉萱說，對她露出微笑。「我大概只是⋯⋯有一點嚇到吧？」
程文馨點了點頭，猶豫了一會。「所以⋯⋯那以後，我還可以繼續來找你嗎？」
「找我？」葉蓉萱困惑地皺起眉。「當然可以啊。我的辦公室不就在這裡嗎？」她笑了出來，笑聲讓程文馨的胸口溫暖了起來。「我要怎麼樣不讓你來找我？」
原本懸在喉頭的一顆心終於回到原位，程文馨現在只想要大聲歡呼，在辦公室裡跑三圈，慶祝自己的勝利。但是她至少還知道要收斂自己的行為。
「耶！我最喜歡老師了！」
她揮起雙手，一把抱住坐在她身邊的葉蓉萱，直往自己身上拉。老師的肩膀窄窄的，抱起來的感覺，甚至比她認識的其他女孩還要像青少女。
「老師，你看，我們這樣就有同樣的手鍊了耶。」她把右手舉到老師眼前，揮了揮。「很好看吧？」
「嗯，是很好看。」葉蓉萱同意道。
如果可以，她真想直接親吻老師的臉頰，但是她還有一點理智。她可不希望連續兩天嚇壞葉蓉萱——今天這樣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甚至遠超過「足夠」的程度了。
「你幹嘛啦。」葉蓉萱笑了起來，一手抓著辦公桌的邊緣，以免自己摔下椅子。「正經一點。」她拍了拍程文馨橫在她胸前的手臂。
她的手指在程文馨的手臂上停頓了幾秒，或者幾分鐘，或者好幾百年。在她們接觸的地方，程文馨的皮膚一陣刺癢，像是睡午覺壓得發麻的手臂正在逐漸恢復知覺。
但她不討厭這種感覺。差得遠了。
程文馨把臉頰靠在她的肩膀上，眨著眼睛。「不要生我的氣。我以後會很乖的，我保證。」
「你是我的小老師，你敢不乖。」葉蓉萱瞥了她一眼。「我就給你平常分數零分，直接當掉。」
程文馨大笑起來，用頭頂蹭著葉蓉萱的頸窩。
老師身上總是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在這麼近的距離，那股香氣就變得更明顯了。程文馨盡可能緩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將葉蓉萱的味道吸進鼻腔裡。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對葉蓉萱做出這種舉動。
而且重點是，老師沒有推開她。
就算她做了這麼踰矩的行為，葉蓉萱也接受了。程文馨像是被一道強烈的浪潮捲起，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又有點頭暈目眩。
「老師，你是用了什麼香水啊？」她問。「這好香喔。」
「迪奧的癮誘甜心⋯⋯反正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吧。」葉蓉萱推了推她的頭頂。「你該起來了，我的腰很痠。」
「我去查就知道了嘛。」程文馨抗議道。
「查這個幹嘛？小小年紀用什麼香水啦。」葉蓉萱翻了她一個白眼。「你還不如把這個時間拿去多看幾頁選讀。」
程文馨噘起嘴，坐直身子，放開了葉蓉萱的身體。「老師，你這個時候講什麼選讀啦，有夠煞風景的耶。」
「是嗎？」葉蓉萱對她挑起眉。「現在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要好好寫作業或是看書嗎？我讓你待在這裡，不代表你就什麼都不用做了耶。」
「好嘛，好嘛。」程文馨咬著嘴唇，但卻藏不住嘴角的笑意。「那我現在看書，老師，你不要趕我走。」
葉蓉萱嘆了一口氣，轉頭面向自己的螢幕。程文馨拿起鉛筆，試著繼續專注在她的數學題目上。但是，任何三角函數的公式，都沒有葉蓉萱的存在來的吸引她。
她用眼角打量著葉蓉萱的側臉。老師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偏頭朝她看了過來，她便立刻低下頭，假裝認真地盯著眼前的習題看。
整個辦公室裡，就只有程文馨和葉蓉萱兩人，還有冷氣低頻的運轉聲響。
而程文馨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滿足過。
這天，葉蓉萱和她一起在辦公室裡待到晚上八點多。當葉蓉萱拍了拍她的手臂，提醒她們該走了的時候，程文馨真希望今天晚上的時間永遠不要結束。
不過她猜，做人真的不能太貪心。離開學校、看著葉蓉萱往捷運站的方向走時，程文馨才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好好呼吸了。
回到家後，程文馨早早洗完了澡，然後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裡。家裡其他的空間一片漆黑，就只有她的臥室裡有燈光。
她爸媽今晚不知道又去參加什麼人的餐會、或是什麼代表大會了，不過這樣也好。如果她蹺掉了補習班的課，她還得在外面閒逛到下課時間才能回家。
程文馨把床頭的音響打開，連上手機的藍芽。她在床上躺下，把腳高高抬起，跨在床頭櫃上。她打開手機的瀏覽器，搜尋起葉蓉萱今天所說的那款香水。
她跟著音樂，低聲哼唱起泰勒絲的〈愛的告白〉。這是最近上課時，葉蓉萱拿來當教材的其中一首歌。泰勒絲是老師最喜歡的歌手之一，對程文馨來說似乎有點老了，但是她的音樂，她在歌曲中說的故事，程文馨倒是非常讚賞。
有異議的，現在就請提出。否則，請永遠保持緘默。
程文馨聽著歌詞，感覺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她可不是那種會保持緘默的女孩。她對葉蓉萱的表示，完全是緘默的相反。
她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是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當她再度醒來時，是聽見有人在敲她的房門。
「文文？你回家了嗎？」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程文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甚至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她幻想出來的。
現在到底幾點了？
她還沒有應聲，她的房門就被人推開，媽媽走了進來。他們每次都這樣，好像程文馨的房間也是他們的地盤之一，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連在家裡，她都沒有屬於自己的位置——或者說，尤其是在家裡。
程文馨壓下心中對媽媽出言不遜的衝動，翻身從床上坐起，搓了搓眼睛。她不想和媽媽起衝突，尤其是她下午才和葉蓉萱度過了愉快的幾小時，她不想讓任何事情破壞她今天的美好回憶。
媽媽穿著一身正式的套裝，格紋外套、襯衫和格紋及膝短裙，手上勾著一個小手拿包。她的臉上還帶著濃濃的妝，看起來才剛結束今晚的行程。
「媽。」程文馨點開手機螢幕，把音樂關掉。「怎麼了？」
媽媽的表情嚴肅，塗著深色唇膏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你今天沒有去補習嗎？」她說。「我打了這麼多通電話給你，你都沒有聽到嗎？」
電話？
程文馨皺起眉，拿起手機。這時她才發現，通知欄裡有好幾通來自爸媽的未接來電，全都是在她睡著的這段時間裡打來的。
天啊。她睡了這麼久？
「嗯，沒去。」程文馨咕噥道。
媽媽的問句基本上不是在問她問題。她也沒有撒謊的必要。
「你跑到哪裡去了？補習班還打電話來給我。」媽媽的雙臂在胸口交抱。「你為什麼要蹺課？」
「我在學校。」程文馨說，一邊撇開視線。「在那邊寫作業。」
或許是她的反應太理所當然，她聽見媽媽的聲音大了起來。「作業？為什麼不能回家再寫？」媽媽說。「你的補習班，我們也是有付錢的。你如果不想去，我們可以去退班——」
「那有什麼差？」程文馨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
聽到錢這個字，程文馨發現她沒有辦法壓下心中逐漸沸騰的火氣。除了一天到晚拿著錢來堵別人的嘴，他們到底還會什麼？
從小到大，他們就只會給她錢。好像只要用錢，他們的女兒就會奇蹟似地自己長大一樣。
「我說，你們有差那一點錢嗎？」程文馨抬起頭，迎上媽媽的目光。「我這學期的補習班多少錢，五萬？十萬？」
媽媽的雙眼睜得好大，不可置信地瞪視著她。「程文馨！你是要把這十萬塊丟水裡是不是？十萬也是錢。」她斥責道。「你是不是在學校和同學玩過頭了？玩到該做的事都不會做了？」
「我沒有。」程文馨回答。「我就只是想要在學校把作業寫完，就這樣而已。」
「你如果不想補習，我們就去退班。現在才剛開學，補習班那邊還可以退。」媽媽說。「我們也不用把錢浪費在這種地方。」
「對，我蹺一次補習就叫浪費錢。」程文馨翻了個白眼。「你跟爸爸買一輛三百萬的車就不叫浪費錢。」
「你講話小心一點，文文。」媽媽警告道。
程文馨咬住嘴唇，硬是阻止自己繼續回嘴。和她說這些沒有意義，她知道。她媽媽從來就沒有聽懂過她想說什麼。或許她也有一部分的責任吧——畢竟用這種方式對父母說話，要他們理解她，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如果她媽媽真的想要知道自己女兒在想什麼，她就會問了，不是嗎？她就會給她一個為自己分辯的機會。
母女倆之間陷入一片沉默，程文馨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腳趾。
最後，媽媽吐出一口長氣，再度開口。
「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她的聲音聽起來冷靜了許多，又恢復了平常疏離而平淡的語調。「如果你不想補了，我就打電話去退費。」
程文馨一句話也沒說。
媽媽走出房間，將門在身後帶上。程文馨倒回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發出一聲惱怒的低吼。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待在學校裡，待在老師身邊。
只要和老師聊聊，她就會感覺快樂多了。光是看著老師的微笑，就能讓她一肚子的悶氣消去大半。
要是⋯⋯葉蓉萱現在在她身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