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這……有可能嗎？

【Rachael】前身確實是家庭醫學輔助app的客服AI，她的性格設定正是「關心家人健康的理想妹妹」。高堡．李改造B版本【Linda】時保留了這段性格代碼作掩護，會不會正因如此，【Rachael】其實沒有她們想像之中的被動？

好比蟄居的蛇，一直以順從的機械面目示人。然而一旦逮住機會，便會毫不猶豫、向銷毀另一個自己的創造者張開血盆大口──

艾菲不由得打個寒顫。

「別這麼嚴肅嗎！下士寶貝。」博士換上調皮的笑容，「應該是我想多了，怎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呢？異常AI只是人為的創造，機械本身並沒有缺陷。」

艾菲無法一笑置之。

但她唯唯諾諾附議一句「是的，你說得沒錯」。

「艾菲，多謝你和斯奈德探員找出殺害我父母的兇手。」

博士握住她的手，以最誠摯的態度向艾菲道謝。下一秒卻又風雲變色：「所以下不為例，『獨自面對恐怖份子』這種事，請不要再做，太危險了。」

她的眼中沒有摻雜懷疑和測試，只有作為競爭對手的濃濃擔心。

艾菲因此鬆一口氣。

同時，又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可恥。

之後她們聊了什麼，博士幾時離開，自己怎樣道別，艾菲一概沒有印象。只見她忽然拔下針頭，向著病房門外詢問：「人都走了，你還要繼續偷聽嗎？斯奈德探員。」

金髮的機器人於是從陰影裡走出來。

「聽聞打斷女子會的談話會遭遇天譴。」

「突然矯什麼情啊？你又不是第一次。」

跳下床的一刻，貼心的機器人為她遞上外套。但穿上之後，艾菲正猶疑自己該不該向斯奈德他道謝。

這份掙扎，一直持續到對方為艾菲按下通向地庫停車場的樓層按鈕前。

「海爾迦，你準備去哪？」

真的是，一點一滴都逃不過他法眼。

「莫里斯‧紋綺的畫室。」

有些話必須要坦白清楚。卡在內心的這道刺無論是好是壞，艾菲都必須正面迎擊。

因為她討厭曖昧不明的狀態。

今日的海風將身旁的空氣吹得格外的冷，海鷗瑟縮在屋頂上，紛紛看著艾菲揪緊紅色的圍巾，在泛灰的白沙上踽踽而行。

跟隨她身後的，是一臉擔心相的人型機械。

「海爾迦，你有心事嗎？」

少女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為什麼你不告密？」

斯奈德給出平靜的反應，彷彿早預料到她會有此一問。

「傷害你於我有什麼好處？」

「沒有，但討好我卻大有作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身為監視官，你有義務告發我。」

「你希望我這樣做？」

當然不。「你是AI機器人，這是你的職責。」

「因此你感到奇怪，我的行為模式顯然違背了機生物追求利益的共性。」

「明明只要把我供出來，榮華富貴、名譽地位、甚至是永恆的壽命亦能唾手可得。」

「海爾迦，AI才不在乎這些。」

「因此你接近我是另有目的對吧？」

「之前不是說過嗎？成為監視官是為了更好地調查博士的命案。」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創造你的是被人稱為『異端魔女』的蒙曼妮‧法蘭克德博士？」

從驚訝到狐疑直至釋然，短短一瞬間，斯奈德的表情展現了三種變化。

「原來如此。海爾迦，你暗中調查我。」

「不過是禮尚往來。」

「是因為洛克‧艾連？」

「一半吧。與他的對話只是加深了原本的疑慮。」艾菲頓了一頓，「我知道你懷疑我是『伽拉忒亞』。」

「了不起，你是從幾時開始發現的？」

「機器人先生沒有注意到嗎？我從未叫過你名字。」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得到過你的信任。」這可不能夠怪她，請不要露出這種受傷的表情。「真遺憾，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會有所改善。」

(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斯奈德探員，你懷疑我的契機又是什麼？」她是真想知道，因為艾菲一直以為自己的偽裝甚少破綻。

「無論醫學有多昌明，人類這種生物是無法隨意更改自己的DNA的，海爾迦。」

換言之，能夠依靠藥物短暫改變基因圖譜的絕非正常人。

「......但你亦無法證明我不是人類。因此才會主動請纓，擔任我的監視官一職。」

一切都在這名高端人工智慧的計算之內。

「我想......我們以前曾經見過面吧？」

「是的，即使你已經忘記了。」

為什麼他看起來似乎很哀傷呢......？

艾菲不認為失去無關痛癢的記憶是件重要的事。畢竟大腦容量有限，加上工作的關係，為了保持自我，忘記那些皮毛小事亦屬理所當然──只不過，這回是她失策了。倘若自己曾經記得與斯奈德有過一面之緣，之後就不會輕易著他的道吧？

「你對我好，只是為了令我盡早對你敞開心房。只是你的表現太急進了。為了快速拉近關係，你跟蹤我去酒吧，掌握我的秘密，然後強逼我跟你約會──雖然是兵行險著，一個搞不好我或許會變得更討厭你，但事實證明你成功了。」

「因為『吊橋效應』會促使你將身世被發現時的緊張感錯誤解讀為心動。」斯奈德笑道，「你瞧，人類的心理學還是很有用的。」

艾菲不置一詞。

「只是對你來說進展仍然太慢，我依舊對你有所防備。」半晌後，她才悠悠說道，「正好那時候發生了伊拉貝拉‧蒙奇的襲擊傷害案，於是你決定利用這次的事件，強行提升我對你的好感。」

「海爾迦，你意思是我嘗試操縱人類嗎？」

不是嗎？「挑釁嫌疑人使她情緒失控，導致我被停薪留職，隨後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成為我唯一可以依賴的同伴。最後再憑藉破案的功勞協助我官復原職......恐怕從一開始，你已經猜出秘書是犯人。」

「要是我早知道莉托女士是兇手，那為什麼不一早破案呢？」

「因為對你而言，有比破案更重要的事。」

斯奈德沒有否認。只是一雙眼睛半瞇半閉，心思卻不像放在她身上──對了，機器人今日所戴的美瞳是耀眼得刺目的鈷綠，艾菲一向最討厭的顏色。

「使我無條件信任你，才是閣下的真正目的。」

(為什麼他不否認？)

再一次，少女深深體會到，人類與機械本來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AI所表現的信任和愛，只不過是刻意模仿人類情感的虛空程序──一切都是虛構的，假的，艾菲心知肚明，卻又無法遏止胸口位置傳來的陣陣酸痛。

「但你多少察覺到吧？我和你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圍牆。為了打破僵持的狀態，你不斷示好、進攻、靠近，用上你學到的那些關於人類心理的知識。」

「可惜不太管用，海爾迦你太固執了。」

她真想來一口煙沖淡口腔內的苦澀。

「甚至為了進一步搏取我的同情，你不惜利用言語誤導，誘使我以為蒙曼妮博士是你的戀人。」

斯奈德笑道：「博士是我的家人，我對她抱有的只有尊敬之情。」

「閣下操弄人心的手段實在令我十分佩服。」

「感謝你的稱讚。」

這才不是稱讚。

「所以你不覺得……撒這種謊很惡劣嗎？」

「從人類的角度去看，的確很可惡。」他若無其事地說，「但是海爾迦，有件事我必須澄清：自己沒有存心欺騙你的意思，充其量只是知情不報。」

呵，真爛的藉口。爛到她質疑自己為什麼不立即拔腿逃跑。

對他居然還抱有期待嗎？真可恥。

艾菲討厭自己紮了根一樣的雙腿，居然半步也邁不出去。而她唯一僅剩的尊嚴，就是不去看對方的臉。

因為自知一看必崩。她多半會哭鬧著，質問斯奈德為什麼要隱瞞自己。

然而站在AI的角度，這算不上隱瞞，充其量只是「物盡其用」。

「拜訪高堡．李那天，你其實安排了素體在附近待命是吧？這樣萬一出了意外，也有轉圜的餘地。」

「你知道我做事習慣未雨綢繆。」

錯了，艾菲自問完全不了解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

「真拼啊，為了徹底調查叛軍首領之女，有必須做到以命相拼的程度嗎？」

倘若海浪願意帶走她的軟弱，艾菲樂意交出眼淚。

因為自己才不要在他面前，像個軟弱無能的孩子一樣哭泣。

「利用你的事，我很抱歉。」

「沒有人喜歡被利用。」

「但是海爾迦，復仇的事絕不是謊言。」

艾菲抬起頭，撞上他翠冷色調的瞳孔。

「你還記得自己在酒吧裡講過的話嗎？」太多了，他是指哪一句？「或許你不是最出色的偵探，但你的觀察力和直覺的敏銳程度，確實令我大感意外。」

斯奈德撥開梳理得貼貼服服的頭髮，整個人煥然一新，亮出極具痞子氣的笑容。

「有件事你說得沒錯，我要復仇的對象不是『籠鳥』，而是帝國議會。」

彷彿是被某柄從天而降的槌子捶懵，艾菲的大腦霎時間無法處理任何信息。

「斯奈德探員，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親愛的下士，難道你無法理解你們人類的言語？需要我覆述一次嗎？」

他邪氣一笑。

「難道，你──」

冰涼的人造皮膚觸感瞬間掠過艾菲嘴唇。彼此雙目距離近得足以把對方一口吞噬。

「博士是被政府軍所殺。」

她目瞪口呆。

「我無法原諒它們。為了達成目的，我必須先一步找到艾薩克．圖靈。」

終於，她找回些許的理智：「多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對外宣稱下落不明，有人說他死於戰亂，亦有人說他攜同家眷流亡海外。」

模擬人類呼吸的排氣系統，把點點冷風吹送到艾菲臉上。

「但我知道目前他藏身於帝國境內。海爾迦，關於他位置的唯一線索，埋藏在你的深層記憶之中。」

所有的碎片，忽然間串連成線。

「而『伽拉忒亞』是打開記憶之門第一重通關口令。」

因此當日在海蝕洞，全裸並非因為被海浪捲濕衣服，而是斯奈德執意檢查自己的身體和Zoo。

一查之下，當日果然有與外部某機短暫連接的紀錄。

IP的持有人正是斯奈德。

羞恥和憤怒瞬間爬據艾菲全身，她生氣地舉起拳頭，卻被對方牢牢套住。

「你這個卑鄙小人……！」

「機械沒有善惡之分，有的只是目的和手段。你又何必生氣呢？」

好傢伙，騙了人還帶賴帳不成？

「更何況我們的目標一致。」

「哪裡一致了？」

「想要發掘你身世的秘密，你必須找到你的父親艾薩克博士。」

「……所以為了引我入局，你刻意透露關於『伽拉忒亞』的情報。」

「不完全正確。」斯奈德輕輕搖頭，「那怕我再神通廣大，亦無法控制莉托女士會對你坦白什麼。」

拉倒吧！那怕當日莉托隻字不提，這個男人恐怕亦會想方設法從她嘴裡撬出想要的話語。

「先說好，探員。我的目標是要逮捕圖艾薩克．圖靈。」

「而我的目標是協助他推翻帝國。」斯奈德燦然一笑。「太好了，我們終於達成共識。」

達成啥的共識啦？「你腦袋秀逗了？」

反過來，斯奈德忽然回握艾菲雙手。

「海爾迦，既然我們互相掌握了對方的秘密，從今而後就是共犯的關係囉？」

「誰要跟你這個大騙子拍擋──」

「比起跟我合作，你更想留在監獄終生服刑嗎？」

「……」

行，弱點被捏得死死的。

知道得逞後的他好像王子一樣，笑著在艾菲指間留下唇印：「日後請你多多指教，我親愛的埃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