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所以妳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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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5
寶貝,今晚不能陪你吃飯了,我家裡有點狀況。
離開器材室後,我收到另一則訊息。
這種訊息很常見,大概又是老婆在找麻煩吧?男人就是這個得性,不管對哪個女人都要說謊。
等等,怎麼我今晚原本有約嗎?
想了很久才記起,那是前不久在網路上認識的大叔,好像是工程師還是維修師?我們見過幾次面,但他不只錢給的少,選得餐廳也很不入流,再加上有奇怪的癖好:每次見面前,都會讓我好幾天穿同一雙襪子,並在與我見面後帶走。
沒有人喜歡做麻煩又划不來的生意,於是他被我放進備選項目,除非我真的閒得發慌,否則就不會赴他的約。
以至於我完全忘記了,他幾天前曾問過我今晚有沒有空,而我當時又敷衍他什麼?
※ ※ ※
回到教室時,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剛響沒多久,已有大批的人潮迫不及待的衝出教室,像是假釋出獄的罪犯一樣,大口吸著教室外自由的空氣。
為什麼說是假釋?
因為要不了多久,還是得回到這個地方──既窄小卻要容納四十多個人的群體牢房。
「喂,妳去哪裡啊?」
聲音的來源是剛剛傳紙條過來的杜俊謙,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學生,痞痞的笑容、服儀檢查必定不會過關的過長捲髮,襯衫的扣子從第四格開始扣,露出裡頭的黑色內搭背心,我也幾乎沒見過他有什麼正經的樣子。
看他總是一副極度自戀的樣子,可能他覺得這樣很帥吧,或者以為自己可以比美木村拓哉?
真要我說的話,如果英文老師為及格標準的話,杜俊謙大概只有三十分,根本與日系美型男無關,只是個十足土氣的「台客」。
「就,無聊嘛,出去走走。」我隨口答。
「出去走也不揪,裝什麼神秘,我坐到屁股都麻了。」
接話的人,是坐在杜俊謙旁邊的王威廷,籃球隊隊長,和杜俊謙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因為每天練球,身體線條很精實,皮膚也是健康的小麥色,臉的話…也比杜俊謙好太多了,至少他和少女漫畫裡會出現的籃球隊隊長相比,並沒有太大的違和感。
「怎樣?是不是我們的計畫讓你太興奮,要跑出去緩一緩?」杜俊謙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有好嗎?」我將雙手一攤,而後走回位置,開始收拾書包。
其實也沒什麼要收拾的,我從不帶作業回家,也沒有準備考試的習慣,能擺進書包裡的,也就只有鏡子或遮瑕霜那些與課業無關的東西。
「那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王威廷說。
「我想一下。」
杜俊謙繼續講了一堆理由試圖說服我,說什麼最酷炫的旅行就是不做任何準備,去一些別人沒去的地方,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才會有期待。
雖然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他對於未知的一切會有那麼高昂的興致,不過我確實認同他的某部份觀點:因為每天要做什麼、會遇見什麼人,你都已經知道了,所以才會覺得無聊。
我對生活沒什麼大期待,只偶爾會希望能有點不同。
明天放假,今晚也沒其他人約,如果回家,大概也就是閒著躺在床上追劇。和杜俊謙的邀約比起來,同樣是浪費時間,其實選哪個都沒差。不過我挺意外自己對這邀請頗感興趣的,居然也不會對那荒涼的廢墟感到害怕。
所以,好像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坐我旁邊的謝俐君轉過頭,問:「你們要去哪裡?」
這女孩沒什麼值得特別介紹的特點,只是從高一開始就很喜歡跟著我,所以大家都「以為」我們是好朋友。
為什麼我會說是「以為」?
因為我總覺得我們的關係更像是互利共生?光靠她的本事與那一張普通的臉,是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所以只要跟著我,她就多了很多機會和男生相處;而我有許多懶得去做的事,剛好可以讓她去幫我記得,比如抄聯絡簿、借作業來抄、……反正讓她跟著我,並不會因此減少我會受到的關注。
「謝俐君也有興趣嗎?也行,妳來的話,陳妙珊應該就不會拒絕。」杜俊謙笑了笑:「陳妙珊能來,王威就會很爽。」
王威廷推了杜俊謙一把,說:「你一天不亂講話嘴巴會癢是不是?」
「喂喂喂,我才沒有亂講話,我在幫你製造機會欸?」對王威廷說完,杜俊謙伸手把方才傳給我的紙條遞給謝俐君,神秘兮兮地說:「欸,目的地在這裡,用看的就好,不要講出來,別讓其他人知道!」
謝俐君看了紙條上的內容,一臉驚訝的說:「你們要去這裡?」
「對啊,是不是很興奮?」杜俊謙一臉期待的樣子。
謝俐君看著王威廷,問:「你也去?」
王威廷指著杜俊謙,說:「我受不了他的『盧小』,就去看看好了。」
她看了我一眼之後,突然雀躍起來:「我們也去?」
「是喔,你不怕嗎?」我笑著回應她,但心裡大概知道她在盤算些什麼。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的話,那我一定不去。」她解釋:「但有男生的話,就比較放心,反正我也沒去過這種地方。」
果然,跟我料想的一樣,對她來說根本不是放不放心的問題,我早就知道她喜歡王威廷了,有這個機會可以多和對方相處,怎麼可能會放過。不過,這兩個人各有各的心眼,謝俐君是利用我來接近王威廷,而王威廷則是利用杜俊謙來接近我,十足老套的高中生把戲。
每一次只要有我在的場合,王威廷的眼睛幾乎不曾離開過我,言行動作都非常明顯,但我卻一直都裝作不曾察覺這一切。
我在故意製造什麼粉紅色的曖昧感嗎?
那倒也不是,我對甜甜蜜蜜的戀愛並不嚮往,當你選擇了和某個人成為男女朋友之後,生活也會變得單一而狹隘,雖然好像很幸福,但是終會變成一種一板一眼的相處循環,彼此眼中不一定再是激情,而是無趣,我媽這種女人就是這樣來的;再來便是很簡單的,即便他只是問我要不要去器材室「來一下」,我也會拒絕他。我不是清純聖女,但王威廷這種人除了一張賞心悅目的臉之外,還能給我什麼?錢嗎?分數嗎?
全都不能。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在這個人身上浪費力氣呢?
我可不是什麼免費的便宜貨。
再來是我個人覺得比較有趣的部份,我對王威廷的一切行動都不明顯的保持距離,卻也不讓他有機會再進一步。好吧,這聽起來的確有點曖昧,我是在某種程度上釣他胃口沒錯,不過目的是想看著他和謝俐君自以為是的一步步往目標邁進,最後卻可能什麼也沒得到。
就算是我不要的東西,我也不想送給謝俐君。
「欸,陳妙珊,所以你去不去?」
杜俊謙的聲音把我拉回眼前,而我先看到的卻是王威廷一臉期待的表情。
「如果我不去的話會怎樣呢?」我朝著杜俊謙微笑。
「那妳就很不夠意思。」他推了推身邊的王威廷,又說:「而且,王威會很失望。」
「靠,你不要亂cue我喔!」王威廷慌亂地朝杜俊謙的肩頭拍下去。
我看了王威廷一眼,說:「有什麼好失望的,其他人都還是可以去呀?」
「妳真的不能去呀,有事?」謝俐君試探性的問我。
「我開玩笑的,我沒事。」
杜俊謙發出一聲怪叫:「吼──早說嘛!」
接著,杜俊謙拉著王威廷朝我和謝俐君走了過來,然後小聲的說:「聽好,手機關機以後放學校,明天早上再回來拿,免得讓手機定位洩露行蹤。我已經有一個大過了,不能再多。所有行動都要保密,我們等下分散出去,各走各的,到樂園附近再集合,知道嗎?」
「你不要說得好像一副要去殺人放火一樣!」王威廷沒好氣的說。
「那你不要把什麼都想得跟殺人放火一樣啊!」杜俊謙不甘示弱地回擊,「籃球隊隊長餒,陽光一點好不好。」
「我和謝俐君搭公車去。」我說。
接著,有個陌生的聲音從我旁邊出現。
「妳們東西掉了。」
我這才發現我身邊站著別人。
回過頭去,楊予純的雙手交疊於胸前,幾乎沒有笑容,垂落於頰邊的瀏海更是遮蓋了部份五官,使她整個人散發著陰沉感,再加上高瘦的身材,一副不好親近的模樣。
她的座位離我們很遠,居然沒有人聽到她靠近時的腳步聲。
還真像個刺客。
這人這學期才轉來,不知道在之前的學校犯了什麼錯,導致退學。犯什麼錯不打緊,只要別嚴重到殺人放火,我們學校應該都會照單全收,畢竟私立高中最大的收入來源,就是成為考試制度底下的「難民收容所」。反正有錢繳學費,別再搞出什麼大條的事情來,就有畢業證書可以領。
不過,轉學生一直存在先天的劣勢,在她以全新的身份加入班上時,大家早已經相處過二年了,也會不自覺的將轉學生視為「外來客」。所以,對她來說,要打入小團體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又是在女生的圈子裡。若是外向或善於社交的人當然另當別論,然而,楊予純顯然不是上述的人種。
若是以戲劇或是電動裡的角色為例,我一直都覺得她的外貌設定大概就像躲在暗處的刺客,趁人疏於防備時殺個措手不及。
應該很多人都有跟我類似的想法,所以在楊予純轉來沒多久之後,開始有傳言揣測她被前一所學校退學的原因,有的說是打架打到集滿三個大過,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加入幫派被學校發現,而我聽過最糟糕的說法則是:她在週記上詛咒班導師去死,結果老師真的在下班途中被車撞死……
傳言終是傳言,目的只是讓大家在嘴上有個消譴,沒有人真的提出過什麼真實證據,但大家都會下意識的與她保持距離。
畢竟,這裡是高中校園啊,是比成人社會人口密度更高,更讓人窒息的微型社會。狹窄的教室內擠了幾十個人,距離自己不到五十公分就有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前後左右都有,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共存」就顯得格外重要。在學校裡首要的人際目標,其實並不是讓多少人認同、喜歡你,而是避免讓太多的人討厭你。
高中生的群聚感染力是很可怕的,當有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很快就會變成兩個人討厭你,接下來,兩個變四個、四個變八個,到最後,全班有八成以上都討厭你,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後,剩下那些可能喜歡你、或是不願表態的人,也會因為害怕與你靠近後被大家討厭,而被迫選擇跟著一起討厭你。
通常在班上被討厭的人,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運氣好一點的,如果班上大多數人都是不喜歡大動干戈的「和平主義者」,頂多只是讓你在分組的時候找不到人,下課的時候沒人可以說話,或者要借東西的時候借不到……等等在生活上的小小不便。
如果運氣不好,你班上同學都是毫不吝嗇展露原始人性的,那麼被霸凌就會慢慢變成你的校園日常,比如桌子在放學後被推倒,隔天來學校時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收拾滿地殘局,以及承受那些好事的目光;或者,在走廊上莫名其妙的被撞倒,還要被對方挖苦或怒吼,更會在瞬間變成現場live演出的八點檔演員,因為身後會有一群好事的群眾正等著你的反應;吃飯的時候便當可能會莫名其妙的被加料,而那些料並不是一般人類可以食用的素材……
至於最不幸的,就是被當成沙包,無論是用來發洩、練武或取樂,總之就是得到具體的身體傷害。而這種狀況發生時,即使身為「被害人」,卻會是被檢討的對象,大多數的人都會指著你的鼻子說:「那你為什麼要先惹人厭呢?」
總而言之,對於被多數人討厭的高中生而言,如果所謂的地獄有十八層,那麼學校絕對是第十九層。
記得在我國中的時候,有個同學的爸媽都是詐欺犯,而她在網路上被起底之後,頓時就成了所有人攻擊的對象。事情傳開之後,她連在學校多待一天都無法,從此之後,大家就沒在學校看到她了。
不來也好,若硬要待著,肯定沒有好日子過。
所幸楊予純並沒有成為被大家欺負的可憐人,可能是她不自覺散發出來的「殺氣」吧,所以大部份的人出自害怕,沒對她做出什麼過份的事情來。至少,我看到的都是刻意的遠離她、忽視她,而沒有對她真的動手。
至於楊予純是怎麼想的?
就我的觀察,她似乎對那些傳言毫不在意,她每天在學校裡就要嘛就是上課,不然就是待在位置上看書,不與人交談,放學後就走人。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認真聽課,但她的目的感覺很簡單,是為了用出席率來換取畢業證書,而其他人都與她無關。
只是,她沒事幹嘛靠近我們?
楊予純將地上的紙條撿起來,遞還給謝俐君,她不經意地瞄了紙條上的內容,而後說:「海天樂園嗎?大門現在已經封鎖起來了,你們知道怎麼進去嗎?」
「靠,你幹嘛偷看?」杜俊謙瞪著她。
楊予純沒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的繼續說:「網路上許多人說要走戲水區旁的柵欄破洞進去,但那很窄,我知道有一個更好進去的地方,在反方向。」
「妳去過?」杜俊謙問。
「去過幾次,晚上不想睡覺的時候。」她說。
「妳自己去?」
她點頭,說:「嗯。」
「靠,妳是去散步嗎?」杜俊謙看著她的眼神,像是見鬼了:「妳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她淡淡的說。
杜俊謙瞪大了眼:「我現在知道大家為什麼怕你了。」
「你們什麼時候要去?」
杜俊謙用戒備的眼神看著她,沒有答話。
「放心,如果我要跟老師說的話,我剛剛撿了紙條直接去就可以了,根本不必跟你們說這些。」她的右側唇角向上一撇。
杜俊謙思索著楊予純的話,一副想要反駁什麼,卻又說不出口的樣子。
「妳想跟我們去嗎?」王威廷說。
「如果你們想進去,我可以帶你們走我平常會走的地方。」
王威廷不解地回應:「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帶你們進去嗎?」
「對啊!」杜俊謙說:「我們又不熟。」
她輕哼了一聲,說:「就當是怕你們迷了路死在裡面,以後我要散步就沒地方去了,因為可能會有鬼?」
「欸,妳講話很靠杯欸。」杜俊謙不滿的說。
「隨便你們。」
說完,楊予純轉身就要走,但我出聲叫住了她:「嘿,楊予純。」
「怎樣?」她回頭。
「如果妳可以帶我們去的話也不錯。」我回以她微笑。
其他人都對我投以驚訝的表情,好像我做了什麼很恐怖的決定。
「什麼時候?」她再次向我們確認時間。
杜俊謙的眉頭緊皺,問我:「陳妙珊,妳確定?」
「多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啊。」我輕鬆地回答。
於是,在杜俊謙把時間和集合方式告訴楊予純之後,她又一溜煙的跑走了,腳步十分輕快。
確認她遠離以後,杜俊謙質問我為什麼要讓她加入。
「我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人,拒絕她的話,說不定才會有麻煩。」我說:「那倒不如讓她參與,她就沒機會去告狀了,況且她不是說得一副對那裡很熟的樣子嗎?有個導遊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
杜俊謙還是繼續抱怨楊予純的加入可能會破壞他好不容易才能執行的「計劃」,又怪謝俐君不好好拿紙條,才會掉到地上,現在多了一個平常根本不熟的人要一起,大家也許就不能玩得盡興了。
那時候我沒多想,只是淡淡地跟杜俊謙說,他不是口口聲聲的要來一場跟平常不一樣的冒險嗎?那麼,多一個陌生的夥伴,就當作也是挑戰之一好了。
只是我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意識到,也許楊予純那晚並不是剛好路過才會撿到我們的紙條,而從她靠近的那一刻開始,一切的惡夢就註定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