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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448 字
更新於: 2023-08-19

  夜色瀰漫,長夜難安,人界上下動蕩不安,鳴笛聲嘈雜。天際的地獄之門,原先已關閉了大半,人們來不及鬆一口氣,現在又重新撕裂開來。
  「世界末日」——媒體如此報導。
  不少政府高層與有錢人乘坐私人飛機逃離,後來卻被找到許多飛機殘骸,還有火球砸過的焦黑痕跡。攝影師扛著攝影機在戰地奔波,鏡頭裡的畫面上下晃動著,照映出不遠處漆黑的冤魂,正彎著腰,吃著什麼東西。
  「那是⋯⋯」
  冤魂清脆地「啪」一聲扭斷屍體的骨頭,血液噴濺,他低頭瘋狂地吃起人肉。
  一名警察舉槍朝祂射擊,子彈打在那黑黢黢的冤魂身上,在腦袋上打穿一個洞,那冤魂動作一頓,隨後迅速轉過頭來,朝他們望去。
  「啊啊啊啊——」
  攝影機掉落在地,伴隨著攝影師尖叫聲,畫面中的冤魂用四肢爬行的樣子,倏地追了上來。電光石火間,冤魂的胸口被一支劍從後方貫穿,身體抽搐幾下,開始發光,如同碎片般慢慢消失。

  陸斯恩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
  這都第幾隻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望著天空,赤紅的地獄之門如同上天憤怒時的眼睛,正在高處俯視著他們。
  希望領主大人和海溪橋,都能平安無事啊。
  陸斯恩低喃:「至少他們,要幸福⋯⋯」
  陸斯恩在死神界是平民出生,一次戰役中,他被安排到最前線充當炮灰。猶記當時家人聽到消息,全都痛哭失聲。
  「一定是那個騎士團長唆使陛下開戰的!」母親抱緊陸斯恩的身體,瘦弱的身軀不停顫動,「他以殺人為樂,為什麼不自己去?為什麼要拖下我家孩子?」
  他沉默地聽著母親的抱怨,心臟上彷彿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
  「是啊⋯⋯」陸斯恩閉上眼睛,「敵軍是我們的三倍,怎麼可能打得過⋯⋯」
  後來,陸斯恩抱著必死的決心,赴往戰役。
  他沒想過的是,在最前線的,還有一抹挺拔的身影。
  ——戰神江月白。
  他將背影留給身後的士兵,張開那龐大的羽翼,隻身衝鋒陷陣。陸斯恩目睹戰友一個個被刺穿心臟,死不瞑目,在他心灰意冷時,他看見江月白渾身浴血歸來,手提著敵方首領頭顱,冰冷的月光灑在他沾滿血的清俊面龐,表情不帶一絲情緒。
  都說他以殺人為樂。
  但陸斯恩那一剎那,看見他,卻覺得彷彿看見了救世的神。
  戰役就此消停,回到軍營的戰友們,臉上紛紛露出笑意:「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贏了,簡直太容易!」
  「尼克羅國也不怎麼樣嘛⋯⋯」
  「話說,團長他⋯⋯」戰友壓低聲量,「還真的跟傳聞一樣,殺人都不眨一下眼睛。」
  「讓人不寒而慄啊。」
  ⋯⋯
  陸斯恩正低頭包紮著手臂上的刀傷,聞言抬起眼簾,涼涼地瞥他們一眼:「你們心裡沒數,還以為自己打得好嗎?是大人他救了我們一命。」
  「⋯⋯」那幾人被堵得啞口無言。
  戰役結束後,陸斯恩自願去擔任江月白的手下。在這段時間,他聽聞了許多風聲,據說貴族們總是私下羞辱江月白,對他這名貧民騎士百般刁難。
  但江月白,從不將這些勾心鬥角放在眼裡。
  他依舊是戰神,赴往戰場上,那頭沐浴在月光下銀色的髮,便是令敵軍恐懼的象徵。
  江月白一直形單影隻,像皇帝的殺人機器。即使跟隨他多年,陸斯恩還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江月白就像是一個空曠的黑洞,虛無又危險,陸斯恩不由得想,要領主大人有一日也能找到生命中值得守護的對象,那該有多好?
  海溪橋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
  陸斯恩不喜歡她。
  不過,在地獄之門開啟,江月白被無數冤魂埋在地面時,海溪橋卻毫不猶豫地赴往戰場。
  「如果您選的是那女人⋯⋯」陸斯恩筋疲力盡,摀著手臂上的傷口,舉目望著蒼穹上血紅的裂縫,「那就不要讓自己後悔啊⋯⋯」

  ***

  崎嶇的道路上,迴盪著腳步聲與粗重的喘息。
  海溪橋扶著身負重傷的江月白坐下,渾身都在哆嗦,她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心,剛剛他徒手擋下朝宗的劍,掌心血肉模糊,濕漉漉一片。
  「手怎麼這麼冷?」他反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海溪橋的眼淚就這麼落了下來。
  她怕弄疼他,動作格外小心翼翼,低下頭去吻他的掌心。
  海溪橋幾乎沒用力,江月白手心的傷都麻木了,現在被她一親,如同羽毛輕輕掃過,隔靴搔癢般的感覺,他的手指微微一動,感知瞬間甦醒了。
  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她眼簾下的眸裡,含有心疼、有難過。江月白胸口像是燃起一把火,緊抿著唇角,但又見她治療得細心,便不忍打斷。
  須臾後,他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唇:「好了。」
  海溪橋抬頭看他,江月白的臉龐輪廓半隱在黑夜中,渾身是血,五官看不真切,唯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溫柔靜謐地目視著她。
  下唇被他按住,力道有點重,帶著有些刺鼻的鐵鏽味,後腰猛然一緊,被他一把拉到腿上坐著。
  海溪橋顧及他身上的傷,身體僵直著不敢動彈,直到眼前陰影籠罩,他的湊得很近,迎來一個吻,前所未有的猛烈,抵開她的唇長驅直入,啃咬舔拭。
  原本陷入滅亡而吵鬧的城市,瞬間變得靜謐無聲,四周的聲音彷彿全都被隱去。
  她的手,摩挲著他的後背,摸到那處被砍斷的骨頭,眼淚又止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之後,她試過復原他的翅膀,但並無用處。
  海溪橋剛要劃開自己掌心取血,被江月白扣住手腕:「沒有用的。一旦失去翅膀,就不會再生。」
  她咬緊嘴唇,眼眶發澀。
  「挺好的。我現在,長得就像人類,很妳更般配。」
  知道他在故意說笑,海溪橋卻一點也無法輕鬆起來,積在眼眶中的淚水,撲簌簌地無聲滾落。
  他拂去她臉上的淚珠:「別怕,我去去就回。不要跟來。」
  她攥緊他的手。
  好像一鬆手,他便會澈底消失。
  「溪橋,回去找海晁。如果在黎明之前,我都還沒有回來,妳也別回來找我了。」
  「⋯⋯我已經吩咐屬下,一個陛下應該猜不到的路線。」江月白滿腔酸澀,按著她的後腦入懷,梏得死緊,像是要將人揉進骨子裡。
  低聲道,「戴好項鍊,逃得越遠越好,別讓他再找到妳。」
  海溪橋垂著頭,臉埋在他的胸口,聞見衣衫上傳來的模糊血味。
  她低低的嗚咽聲傳來。
  「溪橋。」他垂下頭,親她的脖子,溫熱的氣息全蓋了過來,「我愛妳。」
  像是魔怔般,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海溪橋視線模糊。
  她知道,他想要聽到什麼。
  海溪橋啞著聲,道:「等你回來,我再說給你聽。」
  男人親她的動作一頓,隔了半晌,他似乎笑了一下。
  「溪橋,我上過無數次戰場,但這是第一次,那麼強烈地想要活著回來。」
  他每一次都覺得,要是死在戰場上,也沒什麼不好。
  反正,在這世上,他並無牽掛。
  直到遇見海溪橋,會為他的傷哭泣、為他的過去嘆息。
  而現在,則為他的生命,守住他最想聽見的一句話。
  那一句,他此生,都沒有人向他說過的話。

  ***

  濃重的烏雲,遮擋得天際不見半絲星辰。裂開的那道地獄之門下,一抹紅色身影漂浮在空中,他渾身都是紅的,不僅髮色和赤劍,就連衣衫也都濺滿鮮血,彷彿是地獄爬出來的修羅。
  「咻——」
  「碰!」
  幾聲巨響,塵土飛揚。
  朝宗身影如電,兩股強大的力量再次相撞,地面龜裂出蜘蛛網般的痕跡。江月白再次揮劍,指向他的咽喉。
  死神失去雙翼,便如同廢人一般。
  但戰神不一樣。
  朝宗頭皮一麻,避開他的劍,鋒利的刀刃卻仍在他臉上劃過,流下血跡。
  這場交戰,持續了許久。
  江月白再次渾身浴血,而朝宗身上的傷相比,可謂慘不忍睹。朝宗咬牙冷笑:「不要做掙扎了。」
  他很確定,江月白快不行了。
  不是因為實力不足,而是朝宗有地獄之門冤魂的助力,才佔了上風。
  密集的劍光再次迸出。
  江月白好不容易擋下,卻被強烈的衝擊嘔出一口血,下一刻,無數黑色的屍體從上頭落下來,全撲在他身上,張口往他的脖子撕咬。
  他一劍揮開,周身剛清理乾淨,一顆巨大的火球便從頭頂砸來。
  這時候,海溪橋順著路線離開吧,天界已不安全,他將她隱匿於死神界偏僻的地區,一個朝宗掌管不到的邊境王國,在那裡度過餘生。
  要就這麼死去嗎?
  江月白閉上眼睛,咬緊牙,用盡最後的力氣閃身。
  「轟!」
  朝宗飛速從天而降,猛地擒住他的脖子。
  「你把她藏到哪裡了?」他怒視著江月白,「說!」
  江月白挪開視線,看向一片血紅的天空。
  朝宗知道他一直在拖延,絕不會開口,便怒極反笑:「好,反正不管你把她藏到哪,我都會找到。」
  狂風席捲而來,江月白胸口劇痛,身體朝天飛去。
  他微微仰頭,看見紅色的火焰近在眼前,無數隻焦黑的手就像一座黑海,從裡面探出來,像是渴望著他,紛紛向他揮手。
  那些黑手十分興奮,尤其看見他之後,門內還傳出尖銳的嚎叫。江月白陷入一片黑暗,他失去了翅膀,在虛空中沒有掙扎的能力,灼燒的溫度瞬間燒上全身的皮膚。
  ⋯⋯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喜歡。」
  最後,想起她的那一雙漂亮的狐狸眼睛,像是深深刻在他腦海中,格外鮮明。
  初見時,他被她那雙漂亮的眼迷惑,鬼使神差地順手救下了她。
  後來,接二連三地被她算計,他也不生氣。
  ⋯⋯
  「皇帝的看門狗。」
  「殺人機器。」
  「媽媽,那位叔叔剛才救了我⋯⋯」
  「別說了,以後見到他,記得離遠一點⋯⋯」
  ⋯⋯
  「江月白。」
  「我很喜歡你的銀髮,很漂亮。」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你看,留給你的,都是最漂亮的。」  
  ⋯⋯
  江月白已經身處於地獄之門內,身上爬滿無數隻冤魂,祂們正合力將他往深處拖拽,發出野獸般尖銳的叫聲,震得他整顆腦袋都要爆炸了。
  他倏地睜開眼睛,指甲開始變長,他揮動雙臂,從冤魂手中掙脫,又一輪冤魂爭先恐後地撲過來。
  在頭頂的地方,他看見一層薄薄的雲層,那是通往人界的地獄出口。這個門,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闔上。
  ——要來不及了。
  江月白雙眼充血,他感到整個胸腔都酸澀得彷彿要著起火來似的,眼前浮上一層氤氳,模糊了眼前的畫面。
  他奮力地掙開束縛,又再次被束縛。
  直到用盡力氣。
  他的眼睛,慢慢地失去光輝,他躺在一片冤魂的黑海中,在被淹沒的最後一刻,看著火紅的地獄之門,已經要澈底關閉。
  「江月白!」
  一道熟悉的女人叫聲傳來。
  「江月白!」
  「江月白!」
  她撕心裂肺的喊聲迴盪,他以為是自己的幻想,但是聲音又過於真實,恍然地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片黑暗,身體被火灼燒得骨頭彷彿都要熔化。
  江月白皺著眉低吟,吐出一口濁氣,努力撥開眼前的障礙物。
  直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可置信,渾身的血液都在奔流,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掙脫束縛,接住朝他飛來的海溪橋。她看見他,眼裡的淚水不住往下掉。
  江月白一邊將她護在懷裡,一邊用手砍斷無數隻捲住他們腳踝的冤魂,他反射性朝頭頂看去,地獄之門只剩一道小口子,感覺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動,字句從齒縫裡擠出:「誰送妳進來的!」
  海溪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是陸斯恩將她送進地獄之門。
  「是陸斯恩說——要賭一把!」
  直到地獄之門要澈底闔上的前一秒,一抹紅色的影子如電,海溪橋感覺自己的後衣領被提起,飛快甩向上方。兩人身體,瞬間飛了出去。
  在剎那間,她看見地獄之門內,朝宗的身影被黑海覆蓋,一張漂亮精緻的臉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地被灼燒腐蝕。
  朝宗的眼神,是沉重的哀傷,又帶著幾乎痴狂的愛意,囁嚅著嫣紅的嘴唇,無聲張口。
  海溪橋卻看懂他的意思。
  ——依然。
  ——為什麼這一次,也要拋棄我?
  讀懂他的最後一句話後,地獄之門澈底闔上。

  ***

  朝宗毫無眷戀地闔上眼睛,沉入了深淵。
  死神界的皇宮偏殿庭院中,女人坐在石椅上,收起身上所有的鋒芒,伏在他的膝頭,乖順又迷人。
  依然。
  沒有妳的皇帝之位,太過孤寂。
  妳明知道,我最怕見妳尋死。
  卻仍用這最殘忍的方式,逼迫我做抉擇。
  若世上連唯一能愛的人都死了,那坐擁江山獨活,又有什麼意思?
  既然妳選擇不恨我。
  但是——
  妳要記得我。
  記得一輩子。
  既然不愛我、也不恨我,那我要住進妳心裡——讓妳愧疚地、反覆地,魔怔般的,想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