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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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我推著那大石上山。
不為了甚麼。
就像這沙漠不給我任何意義,卻執抝要我存在下去那般。
就像那逼著我目睹滿世界虛無的聲音那般。
地表因熱擴而張又縮緊。
風起了又停。
汗裡的鹽凝在我掌心,凝在我與石接觸的一面。
沙漠無聲往地平線沿伸著。
但當我承著石頭的重量,我自己的身軀裡亦鼓脹著、隱隱作疼地甚麼。
這和過去有些不同。
不對,能言過去,代表絕對的虛無已被驅散。
無不能生有,但有過的,亦不能回歸虛無,因為無中開始與結束都闕如。
時間也闕如。
但我有了此刻。
此刻有了我。
存在過,現在也存在著,未來也將繼續。
我看著延山壁前進的大石,以其與粗礪大地的摩擦計算著時間。
計算著生命。
是啊,我將與這石一同前往山頂,然後俯瞰這世界。
可是那刻終未到來。
在我抵達山頭前,或說我認為山頭該出現的前刻,時間在沙漠裡渙散。
我感覺手裡一空。
看著大石朝來時路滾去。
如沙裡往復的腥鹹與燥熱。
沙能給的,也都將悉數取回。
但有些事物仍殘存著。
眼窩中的暈眩、掌腹的瘀血、背上的鹽。
不再虛無的自己,渴望意義。
握緊了拳頭,我踽踽下山。
*
薛西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溺者接觸少年的那刻,旋即喪失了人形。
那不是液化。這周圍環境未有一絲汙染的影子。
他眼前的更像是純粹的蒸發。
更多影子出現在兩人周遭。
薛西斯本能地抽刀出鞘。
「已經可以了唷。」
時君悄聲說到。
「已經不需要再殺戮了。」
沒來由地,這細小的嗓音讓他停下了動作。
又一位溺者掠過薛西斯,走向少年。
他白色斗篷下穿著粗糙的工作服,像重生者在基地時參與測驗時的裝束。
將頭微微傾斜,時君的脖子是與樸素衣物不相襯的白皙。
張嘴,闔嘴,軟爛而硬冷地刺入他身體,然後消失。
「你看,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呢。」
時君的頸上依然蒼白。
前刻還被迫敞開的,此時已完好的閉合。
「雖然會有些疼。」
他淺淺一笑。
「不過,我仍然是我,而他們,會回到他們來的地方。」
薛西斯不懂少年的謎語。
不懂他的名字,他為何對溺者免疫,或者疫者去了哪裡。
以及,不懂自己該做甚麼。
在他愣著的時候,餘下上百的溺者像要抓住汪洋中的浮木似地湧來。
那是幅怎樣的景象呢?
夢靨。煉獄。慘忍的受難。
糾纏畸形的人體以肉的綿密與骨的陰森,齜牙裂嘴地進入了少年。
進入他高舉的手,他憐憫的笑。
掠奪,攫取,將世界轉化為其惡醜的養分,爾後污髒的畸變。
本該是這樣才對。
那些進入的,卻無從停留。
無法將少年留在一己的軀骸,或停駐在少年體內。
他們必須啟程,必須得去到那少年之外的地方。
所以上述這些都不對。
這是夢,是試煉,也是慈愛。
薛西斯在少年身軀看見的,是超越認知的現象。
曾經人們所稱的奇蹟。
在尾隨的溺者全數消失後,時君輕輕吐出口氣。
然後他屈膝、閉眼、十指交扣。
薛西斯意識到他正禱告著。
在這人類幾乎邁向終焉、用盡各種辦法掙扎的時刻,他禱告著。
薛西斯因這不切實際的行為,久違地起了厭惡。
那禱告是為了什麼,又是向著誰?
難道說是神?
「那與我們同在、無論到哪裡都看顧我們的,便是祈願所向之處。」
似讀通薛西斯的心緒,時君驀地回望自己。
「那麼你呢?你都向誰祈禱?」
不,我只忙著苟活。
薛西斯想這麼說。
可是時君早預見那對話的終點。
「來吧。」
未等他提問,少年朝他伸出了手。
「我帶你看看這世界的樣子。」
薛西斯明瞭到,自己許久以前便遇見了他。
*
那是薛西斯還在上學時的事。
對於重生者的測試甫開始,薛西斯對萬事冷感的性格剛受到注意。
日復一日地,他前往基地的實驗室,走過那片溼滑嘈雜的森林。
溺者構成的森林。
去習慣液化環境中難以逆料的災害,與消滅敵人的方式。
基地交付任務,而他完好達成。如斯簡單。
其中甚至包含處分被咬重生者的命令。
生者對殺戮美化的修辭,薛西斯瞭然於心。
他心底仍平靜無波。
除了那件事。
在薛西斯的同期,有位寡言的孩子。
他和薛西斯有著相若的處變不驚,也展現過人的學習能力。
原先他會作為薛西斯的搭檔,一同參與首次的實戰。
但他恨著基地。
恨著被交付著的命運。
和對現狀無所謂的薛西斯不同,他期待著自由。
期待用自身的力量,在洪荒後的世界,無拘無束地活下去。
在薛西斯十歲時,他邀請了自己一同逃離實驗室。
──我已經知道了世界的秘密,聽到了預言。
那孩子激動地握著自己的手,說著莫名所以的話。
薛西斯的回應,是把對方的計畫洩露給了基地。
與其說是對基地的效忠,不如說是他覺得反抗無聊透頂。
但背叛對方後,薛西斯哭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記得眼淚不停滑落依然稚嫩,卻無法純真的臉龐。
就在那時,時君出現了。
*
「你究竟是甚麼?」
「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時君說,表情裡顯露著超越單純知識或理解的堅定。
兩人走過一幢碉堡似巨大結構的廊道。
幾刻前,探測儀提示他已踏入米迦勒標記的區域外圍,但儀器隨即失去了訊號。
時君的步伐如他的身形一般小巧,薛西斯卻幾乎奔跑起來才能跟上。
彷彿他周遭的空間遵守獨特的物理規則般。
無論距離、因果與年歲,都在少年身上亂了套。
但這樣說來,薛西斯亦然。
萬物有其律法,人類卻常得違逆萬物,才得以存續。
直到存續成了不可違逆的鐵則。
直到人為了存續而死,為了存續而殺。
作為負罪的重生者,他業已竭盡了所有存在的意義。
今後,在虹的輝光下,他不能再於陰影中苟活。
對於這樣的自己,少年是如何想的?
「我是來帶你看這世界的。」
再次讀到心緒的時君重申,並往走廊深處走去。
……去看這世界吧。
在他混沌曖昧的夢裡,這話持續地迴響。
薛西斯記得,二十年前在基地,時君也如此宣言。
彼時少年未透露名字即消失,空留自己在人類與洪荒的爭鬥中長大。
若自己被操弄的命運都是甚麼預言的結果,那時君就是聯繫所有真相的存在。
思及此,薛西斯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我去看了世界,到處都只有殺戮。我很失望。」
少年聽下步伐。
若世界是他夢中那般的虛無,時君就是那強逼自己存在的沙漠。
「你究竟是甚麼,又想給我看甚麼呢?」
薛西略為嘶啞地質問。
時君背對著走廊盡頭純白的牆。
「你守住了約定呀。」
二十年前,向著哭泣的薛西斯,少年拭去他臉龐上的淚。
「的確,世界在你看來,恐怕甚麼也沒有吧。」
「正因如此,這次由我來帶你睜開眼,去看世界隱藏的秘密。」
二十年後,薛西斯仍無法懂得時君的話語。
「不懂也沒關係。」
時君平和地看著他。
「惟顯露的事,才屬於我們,叫我們去發現事物的律法。」
「知道秘密存在,若不能見其本身,也能在世界找到其垂跡。」
又來了。
少年介於禱詞和謎語之間的言行,讓薛西斯無助地惱怒。
「在法之外仍有存在。時君。你我皆然。」
很自然地,他喚著少年的名字。
他必須如此。
不是對眼前的時君,更像是對過去初嘗背叛滋味的自己,薛西斯控訴地說。
「同樣活在常理之外,為何還希冀世界能給我們存在解答?為何還飢渴著意義?」
「我守著被賦予的規則與責任,也遵循了那時的約定。」
「但那些世界透露、屬於我們的宿命,也只會在最後將我們拋棄,不是麼?」
兩人就這樣無聲對望著。
廊道的燈火閃爍,如果薛西斯保持著警覺,他會注意到,這建物正在劇烈的液化。
不光是地板與四壁,連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漸次曲折軟黏,依附於彼此本不該摻雜的存在之上。
時君身後傳來一陣叫聲。
要讓耳膜和骨髓都沸騰的叫聲。
──開玩笑的吧。
薛西斯無意識中作出了防禦姿勢。
原先潔白的牆陡然轉為透明。
將雙嘴撐開至極限的鴉往兩人所處的空間撞去。
*
震動傳遍薛西斯的足下。
時君所在的碉堡,其實是舊時代研究洪荒的設施。
和開發虹的研究站不同的是,此地液化狀況尚未到達臨界點,建築結構大致完整,而其安全裝置仍關押著五十年前的鴉群。
兩人走過的廊道本是觀測台,結構為抵抗鴉的攻擊特別強化過。
即便如此,長時間的汙染也設施隨時有頹圮的危險。
「時君──」
「沒關係的。」
少年右手從上而下地拂過透明的牆面,綠色的程式碼登時顯現。
「已經沒事了唷。」
他對面目猙獰的鴉柔聲說到。
薛西斯意識到他即將作出無比瘋狂的舉動。
鴉的尖叫霎時為警報打斷。
設施的屋頂正緩緩敞開。
第二聲、第三聲……鴉群的啼鳴此起彼落,再彼此疊加,很快蓋過了警報。
這兒至少關押了十隻鴉。
本能地,薛西斯將手槍指向少年。
──停下來。
──你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
──那是敵人。
一連串地思考劃過腦海,緊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偽善。
前刻控訴著自己喪失的存在意義,現在又扮演捍衛人類、殲滅洪荒的模範生了。
基地的麻煩與他有何干係?
如果時君是基地的敵人,就讓他葬送那給予薛西斯生命與枷鎖的地方吧。
「這世界沒有仇敵,亦無災禍。」
少年望著蹲伏著身子,準備展翅的巨物。
「這孩子也是。」
第一次近距離凝視鴉的薛西斯,注意到它青紫色表面液化又聚合的洪荒,如呼吸般微幅顫抖著。
那頻率與建物的顫抖一致。
「我們得離開這裡。」
薛西斯將手伸向時君。
液化即將危及整座設施。
無論對方的意圖,薛西斯意識到自己所需的答案、乃至尚未成形的問題,都與時君密不可分。他必須確保少年的安全。
但指間碰到時君的瞬間,一股強大深沉的力量將薛西斯釘在了地上。
他的四肢像違背自己的意志似地,不願移動半吋。
倏然,周遭的空氣黏膩飽滿地將他包裹住。
……污染濃度已到這地步了嗎?
薛西斯想從少年身上抽開,也想帶著他一同離開。
紊亂的思緒中,汙染達到飽和。
「沒關係的。」
少年握住薛西斯的手,反覆說著安撫的話語。
鴉群衝向天際。
兩人則向下方的深淵跌去。
一片柔軟的平台承接住了他們。
那是鴉的翅膀。
*
「這是那些孩子們,故鄉的風景。」
時君注視著重獲自由而雀躍的鴉群。
巨幅的翼每次拍打,都將設施推向崩解的邊緣。
大片的建材、鋼筋與管線受重力牽引落下,卻在觸地前液化。
金屬為山谷裡乾枯植物的形貌滲透,插花般嵌合在設施底層,構成錯亂的地景。
風扇的花兒,太陽能板的葉子,與線路和電腦主機媾和的果實。
「而對人來說,這風景提醒我們在世上僅是客旅。」
「這不是我們該回去的地方,也非我們曾離開之處。」
「我們尚在尋求能稱作家鄉之地。」
再次地,時君輕輕閉上眼,十指交扣。
無言的禱告中,幾束光從天上灑落。
時君卻停駐在幽暗之中,如將明未明的天際。
「這就是你想給我看的東西嗎?」
震懾的薛西斯悄聲問。
「這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少年靜靜頷首。
「你見過的世界想必更大、更複雜、更挑戰你的信心。」
「所以現在開始,我來帶你看見、告訴你存在於世界的秘密。」
「最後,由你來決定這祕密的隱意,決定你所期待的未來。」
自認沒有未來的薛西斯從不祈禱。
不做期待。
不相信任何事物或人。
也不認為談論世界的秘密有何重要。
但此刻的在時君臉上,煥發的是他以為不可能再見到的光景。
「有人為你祈禱過唷。」
「這是件很美好、很美好的事。」
時君說,然後在陰影中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提洛。
對啊。
薛西斯回憶起來了。關於他所遺棄的禮物。
故事的原點是場賭局。
在提洛於初次任務中差點被咬後,薛西斯原先想換掉自己的搭檔。
彼時,提洛和他打賭,如果兩人的任務成功率達到基地首位,薛西斯就要接納自己,並滿足他的一個願望。
薛西斯一口回絕了這提議。對方死纏爛打下,他才勉強同意說,若提洛賭贏,便可為自己挑份禮物。
或許提洛也明白,薛西斯是不會主動送給自己任何東西的吧。
之後他委實也忘記了這回事。
只依稀記得從某日起,提洛的右手就戴著那枚戒指,偶爾露出驕傲的笑容。
在薛西斯的槍口下,他亦是相同的表情。
那笑容有著謝意、歉意、些許遺憾、以及接受。
並非接受了死,而是接受了他的生。
那薛西斯短暫停留過的生命。
「你幸福嗎?」
薛西斯問出那場雨之前,他未能說出口的問題。
懼於生者的脆弱,最後一刻他仍逃避的問題。
他的心從非平靜無波,而是和他人相若地偽裝起來而已。
層層壓抑下,遇到時君之後的二十年中,薛西斯不再感受這世界,不再正視世界所給的美、醜惡或平庸。不再回應己身的渴望、不安與掙扎。
他忘記了愛人的方式。
「吶,回答我,你幸福嗎?」
時君眼裡的天際,無色地映著薛西斯的探問。
「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死者已盡了其對生命的義務,剩下的是生者與生者的故事。」
「以及生者對死者的記憶。」
所以他禱告著,為已逝、現存與將來的生命,和生之生萌發的死與新生祝禱。
「那麼你呢?依然活著的你,幸福嗎?」
時君的反問讓薛西斯的身子不自覺地一抖。
幸福。
自己值得幸福麼?
張口欲言的薛西斯低下了頭。
而乘載他們的鴉也在此時再度鳴叫。
朝陽終於升起,環抱住重歸沉默的兩人。
*
走出徹底坍塌的設施後,時君突然舉起了手。
薛西斯知道那是等待與緊戒的手勢。
旋翼的聲徹響山谷。
一架他所不認識的無人機映入視野。
「方舟。」
少年說出那名字。
半刻的詫異後,薛西斯隨即領略對方的意思。
若該組織真的存在,屢屢以堪稱奇蹟的方式干預洪荒的時君,絕對是其拉攏對象。
不如說,時君與方舟的關係才是疑點重重。
二十年前,他到底為何來到基地?
又如何一聲不響地消失?
薛西斯得趕緊從方才的失態回過神才行。
就算時君不是敵人,在此危機四伏的汙染區,任何誤判都等同二人的末路。
「時君──」
構思著問題的薛西斯轉過身,卻不見少年的影子。
是身體先感受到了比風還輕的重量。
似正邁開步伐的時君,一個踉蹌跌在了他身上。
須臾間,薛西斯以為周圍的環境再次液化。鴉群將回返獵殺他們。
然後他意識到那刺激另外的緣由。
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是因為溺者的咬傷?薛西斯飛快思索著。
難道他對洪荒終究不是全然免疫?
薛西斯企圖查看少年的狀況,於焉對上了他濕潤如浸過雨水的視線。
以及與之相反的,是他焦熱乾燥的嗓音。
「抱歉……」
注意到時,少年已將臉湊到自己的左臂。
「這已經是第四十天了。」
他的眼睛透露著再直接不過的訊息。
飢餓。
累積超過一個月的,純粹的欲求。
──該死。
那彷彿液化的衝動席捲而來。
五感的誘惑已非薛西斯能忍受。
他跪坐於地,將手貼上時君微露的虎牙。
距離、因果與年歲。
萬物的律法與其他。
此刻都不重要了。
他將自己餵給了時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