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絕對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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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夜晚時分,訪客各自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自家女兒掙扎一陣也在旅館床上沉沉睡去。李仁皓替女兒拉好被子,放輕手腳關掉大燈,轉身便往房間附設的陽臺走去。
一家子入住的景觀套房,白天可以從陽臺遠眺宜蘭外海,入夜後儘管視野變差,依舊能夠看見海港特有的漁火風光,以及遠處僅剩模糊輪廓的龜山島。
時序已經入秋的八月,白天陽光普照時溫度偏高,氣溫卻隨著入夜降低,譬如開啟落地窗便撲面而來,從李仁皓身邊吹過的微寒涼風便是其證明。
眼看妻子靠著陽臺欄桿眺望遠方,披肩的褐色長髮在風中飄動,李仁皓嘆了口氣,反手關上落地窗便走向對方。
「不冷嗎?」
「不會……啊,謝謝。」
潘曉郁有些訝異地回頭望向丈夫,顯然是因為想事情想到出神,直到現在才察覺有人靠近身邊,以及自己身處寒涼環境中的事實。
明瞭李仁皓不會輕易退讓,潘曉郁乖乖從他手中接下披肩,三兩下便將它穿戴上身,對著面無表情的丈夫展露笑容。
結婚十年之久,就算那樣的笑容能夠瞞過外人,李仁皓並沒有因此被糊弄過去,而是選擇繼續追問下去。
「郁,妳究竟看見什麼?」
李仁皓直視對方有意無意,看似裝傻又像不知所以然的表情,帶著淡淡無奈道出疑問。
「在妳清醒之前,不只夢到巫人族的祖靈,對吧?」
「果然瞞不過皓呢……」
「我是妳丈夫,這是當然的。」
「是因為皓很細心,才有辦法看出來喔。」
潘曉郁輕笑出聲,再次扭頭看向遠方的龜山島,幽幽地向丈夫傾訴。
「我夢到媽媽了。」
「潘茉莉女士?」
「嗯,以前晚上醒來的時候,我只要發現媽媽不在旁邊,就會一直哭個不停。」
嬰兒尚未掌握語言能力,無法傳達母親不在身邊的恐懼與不安,只能藉由哭泣和肢體動作,呼喚維繫自己命脈的照顧者。
孩童時期的潘曉郁也不例外,猝然找不到母親的她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在淚眼婆娑的視線中,望見朝自己跑來的熟悉身影。
「一開始媽媽看到我在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看起來很慌張的樣子。」
「妳該不會跟莉莉一樣,最後哭了一整個晚上?」
「沒有──呃,我也不確定,總之媽媽哄到累了,乾脆抱著我一起躺下。」
潘曉郁的臉頰因為羞赧而微紅,苦笑一陣才接著說下去。
「我還記得,那天是媽媽第一次唱歌哄我睡覺,之後每次看到我快哭了,媽媽就會開始唱歌。」
儘管擁有這段溫暖記憶,母女實際相處的時日並不多,因為潘茉莉在產後調養一段時間,就把潘曉郁託付給家人,頭也不回地離開故鄉。
接手照顧的外婆並沒有虧待她,不過潘曉郁在嘗試無數次之後才明白,無論哭得再大聲,尖叫到幾乎聲嘶力竭,她永遠等不到媽媽回來身邊。
「有時候我忍不住在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人必須離開,沒辦法一直陪在身邊呢?」
少女時代的潘曉郁,為了尋找失蹤的朋友曾玉琴,從東部的山地鄉前往臺北,一邊工作一邊打聽消息。
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儘管得知曾玉琴的去向和苦衷,潘曉郁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悲劇,沒辦法將珍視的友人帶回故鄉。
李仁皓心知肚明,這是妻子平日沒有特別提起,依舊埋藏在心底的舊傷,想忘記也不可能完全拋下的過去。
果不其然,潘曉郁用微弱的聲音,壓抑著道出話語的後續。
「媽媽和小琴做出那樣的選擇,肯定是無可奈何的,但我跟她們不一樣,絕對不會拋下你和莉莉──」
「不要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連同披肩摟住妻子纖細的身軀,李仁皓緊緊將她抱在懷中,試圖以此安撫潘曉郁的情緒。
「『我們不能改變別人,但可以決定自己怎麼想,接下來又該怎麼做』──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現在原封不動還給妳。」
「可是……」
「對妳來說,曾玉琴和潘茉莉女士是非常特別的人,所以我們的女兒叫作『玉莉』,對吧?」
不管外在環境怎麼變化,就算心裡存在一絲怨懟,最初的那份認定永遠都存在,寄託在被稱作愛的結晶,兩人結合所生的孩子身上。
李仁皓放鬆擁抱的力道,用手指梳理潘曉郁的褐色長髮,以沉穩的嗓音向妻子許下承諾。
「別擔心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在妳身邊,和妳一起面對。」
「……嗯。」
潘曉郁伸出兩手,攀附擁抱自己的臂彎,嘴角隨之微微上揚。
「皓果然很溫暖,有你在身邊,就不會覺得冷。」
「只有妳會這麼想。」
「現在還有莉莉,她跟我都是這麼想的。」
「也是,妳說得對。」
夫妻在夜風中依偎著彼此,一同眺望漂浮在海面之上,恍若再次動了起來的島嶼。
李仁皓靜靜凝視龜山島,回想自己在幻覺中瞥見的景象,那些屬於龜怪的記憶片段。
起初的龜怪效忠龍王麾下,作為將軍的祂在海中叱吒風雲、號令眾多水族,如今已然失去威望,無法像以前那樣征戰四方,甚至被排除在群體之外。
就算如此,龜怪不後悔成為祭壇基石,只為和天地共存,得到屬於祂與愛人的永恆,不必再次分離。
(能夠陪伴心愛的人,我就跟祢們一樣,絕對不會後悔。)
宜蘭龜怪與龍王之女,深愛彼此的這對異族情侶被外力拆散,一方化身成為宜蘭外海的龜山島,一方化身成為孕育無數生靈的蘭陽平原。
即使隔海相望,龜怪仍然思念著祂的愛人,將熾熱心意埋藏在看似平靜的島嶼之下,從未有過熄滅的一日。
這樣的幸福,恐怕難以被旁人或世間所理解,但是祂對此甘之如飴,如同李仁皓安於現在的生活。
「明天還有行程,我們差不多該睡了,郁。」
「好。」
聽聞丈夫出言提醒,潘曉郁溫順地應聲,追隨李仁皓返回房間。
李仁皓如同先前照顧女兒那樣,替潘曉郁拉好被子,確保她被包裹在棉被當中,自己卻沒有跟著躺下,而是站起身來。
「皓,你要去哪裡?」
「沒什麼,打個電話而已,我馬上就回來。」
俯身在潘曉郁額頭上一吻,李仁皓隨即走到門邊,輕聲開關房門。
李仁皓走到旅館的投幣式電話前,從口袋掏出預先準備好的零錢,拿起話筒並投入指定金額。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來,李仁皓下意識扳起臉孔,以嚴肅的口吻跟對面的人對答。
「我是李仁皓,請幫忙接軍情局祛惡處,有要事必須稟報沐恆處長。」
在眾人不知道的地方,龜山島飄出一道氤氳白煙,如嘆息般靜靜消散在這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