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誰都能取代的 06

　　浩瀚的夜空與星塵勾勒出一幅美麗的妙畫。

　　她搖曳著黑色裙襬，抬頭仰望星空。不知不覺，她來到屋頂的次數漸增，好似想抹去內心的惆悵，讓瀑布般的星雨沉澱煩躁的心靈。

　　然而一點用都沒有。

　　她牽掛的不是迷茫的未來，而是非常單純，對於某人的惦記。

　　這片夜空，就像是一本安靜的書籍，當她翻閱時，也將那位少年的臉龐深刻烙印在腦海中。

　　無法忘記，也無法消失……

　　「竟然又躲在這裡啊。」

　　「咦！」聽見聲音，露希兒甩動雙馬尾回頭，「鐵、鐵塊女！？唔，本、本王不是在偷懶喔！人家早就把工作都做完了……對！還不快點稱讚本王的效率！」

　　雅典娜半瞇著眼，用狐疑的眼光盯著她，隨後嘆了一口氣。

　　「算了，反正緹雅一人應該能把所有事情做完吧。」在星空的照耀下，雅典娜走向前，與露希兒望著同一片遠景，「終於到這一天了呢。妳知道對勇者來說，天恩祭典也象徵著和平的日子嗎。」

　　「……和平？」

　　露希兒垂頭，俯瞰著街道上繁忙的人群。

　　為了祭典，每戶人家都積極在為祭典做準備，懸掛七彩的花飾與彩帶、擺放客人專用的餐桌椅、以及為了點綴水晶燈飾，而用魔法幻化出粉彩蝴蝶。

　　看著大家盈滿笑容的臉龐，露希兒的神情就越是哀愁。

　　「但明明是大好日子，卻好像有兩個人『不和平』呢。」

　　「噗咿！」

　　「看妳的反應，果然很在意他的事吧。」雅典娜垂眉，雙手插腰道，「別看馬爾一臉冷漠的樣子，妳這樣不理他，他其實內心很受傷的。」

　　「哼，本王才不在乎他的事呢！」

　　「不在乎的話，那當作閒聊說說也可以吧。所以發生什麼事了？」

　　「…………」

　　「就當作是被我騙一次吧，也許說出來，心情會好一點喔。」

　　願意做一名傾聽者的雅典娜，耐心地等待緊咬下唇的嬌小少女開口。

　　在一陣沉默之後，露希兒終於放軟態度，她望著屋頂下的人潮，緩緩開口。

　　「本王在那天晚上看見了。馬爾和母豬說，有件事要隱瞞本王和妳。」

　　「——原來是這件事啊。」

　　「欸！？」

　　突然間，雅典娜的聲音變得不太一樣。

　　更正確來說，是連同「身形」都產生了變化，她的個子變高、頭髮變短變白、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線也漸漸變成結實而纖細的身軀。

　　美麗的女子變成了一名少年的形象。

　　「啊、啊啊……馬爾！？你這傢伙！竟敢變成鐵塊女的樣子來欺騙本王！」

　　「有什麼辦法，誰叫妳最近都不理我。」馬爾無奈聳肩，繼續道，「還有啊，竟然為了這種小事就鬧彆扭，未免也太幼稚了。」

　　「什麼小事，隱瞞魔王可是最嚴重的背叛之罪耶！而且啊，你還跟母豬暗自做了……做那種……」

　　「唉。」馬爾似乎感到有些無奈，閉上雙眼道，「本來只是想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結果誤會後反而搞出更大的麻煩了。」

　　「……誤會？」

　　露希兒眨起兩下眼皮。馬爾從口袋中拿出一樣小東西，放到掌心上。

　　那東西的外型彷彿貝殼般圓滑充滿光澤。當打開後，彷彿成了一面隨身鏡，鏡面就像水面倒映的湖光般清澈，而周圍還鑲嵌著許多七彩顏色的魔石碎片。

　　「這是我請赫斯緹雅幫忙製作的神器『心聲響』。能將聲音和影像透過鏡面來傳送到每個人心中，如此一來即便我們在作戰中分開了，也能順利回報狀況。」

　　「欸？所以你隱瞞本王和鐵塊女的事，就是這個！？」

　　「畢竟她製作的神器只能使用一次，所以勢必得多做幾個才行。如果讓雅典娜知道我過度使用她的能力，一定會阻止的。」

　　作為赫斯緹雅的摯友，一定不希望她過度消耗魔力在製作道具上。為了減少麻煩，馬爾只能暗地跟赫斯緹雅偷偷進行。

　　馬爾嚷嚷解釋，但似乎還不能說服露希兒。

　　「那除此之外，你跟母豬又偷偷幹了什麼？本王可是聽到母豬說『你能滿足我嗎』這種話喔！」

　　「這個啊。」好似提起不好的回憶，馬爾扶著額頭道，「為了替她隨時補充魔力，這段期間，我不知道做了幾百個漢堡排給她……」

　　「做哈寶排幫母豬補充魔力！？」

　　「補充魔力的方法，不就是要好好吃飯嗎。不然還有什麼？」

　　「啊、對喔，人類好像就是透過吃飯來補充能量的。」

　　「而且大概是那杯紫嫣藤茶的催情效果，第一天讓她對『食物的慾望』特別高漲，那天可真累死我了。」

　　人類不像魔族是透過吸食「生命能量」來補充魔力。需要好好進食和休息，才能快速補充魔力。想起這件事的露希兒，不禁對自己的誤會乾瞪大眼。

　　但她詫異的臉龐，只維持短短一時。隨後她又垂下眉尾。

　　「但本王看到了，你當時對母豬下跪了，對吧。」

　　「這件事也別誤會。那只是我在表達誠意時的習慣動作罷了。」

　　「但你也不曾把本王當成主人看待吧。」，露希兒的臉龐充斥著憂愁，「你不明白對魔族而言，魔王與隨從的關係有多麼重要。只要你不屬於『傲慢』的族系，就再也和本王毫無瓜葛了。」

　　她向他傾訴了事實。

　　在魔族的社會中，不像人類有著「朋友」的概念。

　　建立魔族之間的關係，多半是靠著王與下屬的聯繫。然而馬爾不願成為露希兒的隨從，就間接說明著，他的心永遠不屬於「傲慢」。

　　聆聽少女的嘆息，馬爾只是靜靜地咀嚼沉默。然後，也向她道出了實話。

　　「妳說的沒錯，我從來沒把妳當成主人過。」

　　他望向星空，彷彿在看著更遙遠的地方，「因為在我心裡，早就有其他主人了，就算她不在這個世界也是如此。」

　　「——」

　　「事到如今，若要我做妳的隨從，也只不過是一場為了彌補內心空洞，所演出來的扮家家酒而已。」

　　記憶即便消失，執念也無法抹滅。

　　馬爾對「她」的愛，彷彿大海般深不見底，那並不是隨口說說就能放下的感情。

　　而這項事實，也徹底壓倒了露希兒內心最後一根稻草。

　　「……果然，馬爾心中早就有其他『王』了。」聞言後的她，好似接受了事實，嘴角不禁彎起苦笑，「好吧！那本王也不必再束縛你了，乾脆現在就解除主僕契約，然後——」

　　「——妳還沒搞懂嗎？」

　　「……？」

　　等待綿雨過後的，既是天晴。馬爾緩緩抬頭，將最認真的視線投向露希兒。

　　「雖然對隨從而言，『王』並不是誰都能取代的——」

　　映照在屋頂上、夜空下的少年與少女。在一陣微風輕拂而過之後，他以最深情的注視，照耀著少女的臉龐。

　　「但我希望在這個世界——能全力以赴讓我臣服的王，是妳。」

　　話語一出，露希兒不禁瞪大那雙清澈的眼眸，「連安慰話都說的自以為是……」

　　不僅沒拉下面子，還硬是要求對方主動追求自己。恐怕這世上沒有比這更無賴的求情了。

　　可是沒想到，那句話不但沒有惹火少女，反而還讓她的眼瞳閃爍著無比動人的光輝。

　　「——想不到你這雜魚，也會說出如此『傲慢』的話呀！」

　　因為對她而言，少年的「傲慢」比任何花言巧語還要動聽。

　　「本王就接受挑戰了！總有一天，一定會讓你打從心底屈服在『傲慢魔王』之下！」

　　她的唇辦彷彿花兒綻放，彎起了美麗深刻的微笑。讓馬爾也不禁在嘴角描繪一抹弧線。

　　真相雖然不能抹去，但卻可以掩蓋。

　　虛假不實、虛張聲勢、虛情假意，以最虛偽的甜言蜜語，淋灑在少女的內心，讓甜蜜的愛意足以包覆陰霾，隱瞞真相。

　　這就是由「謊言」所編織而成的少年，所道出最「真誠」的告白。

　　縱使知道未來勢必要編織更多謊言，來掩蓋不願面對的真相。

　　可是這樣的事情，卻令他感到如此心動激昂。

　　因為現在的他——是多麼地沉浸在這份「愛的謊言」之中。

　　「對了，還有那個——」

　　突然，露希兒又再次開口，吸引了馬爾的注意。

　　「嗯？」

　　「當時你在跟母豬說話的時候，是不是叫了本王的名字？」

　　「妳的錯覺。」

　　「欸？可是本王明明就聽見——」

　　「妳的錯覺。」

　　被少年二度反駁，露希兒看到他深邃的眼瞳微微往右偏移。令她有些困惑。

　　「唉算了，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本王就當作是聽錯了吧……哦？」

　　夜空忽然傳出震響，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天空瀰漫著不規則節奏的爆破聲，一束束璀璨的光芒如水花般濺起，綻放著七彩繽紛的火之花。

　　彷彿沉迷於夢幻般的景色，露希兒張著嘴，有些愣住。

　　「就像花朵一樣，這個是？」

　　「用人類的說法就叫『煙火』。之前聽赫斯緹雅說過，這是以魔礦物『熾石』與火焰魔法混合後，所產生出來的爆炸反應。」

　　「熾石？本王記得那是人類和魔族戰爭時期，用來當作武器的原料耶……竟然還能變成這麼漂亮的景色。」

　　「所以說啊。」馬爾不禁苦笑，感嘆道，「就像『善惡』一樣，這世上的每樣事物，並不是單方面就能定義的。」

　　縱使善與惡被劃分開來，依然能透過自身的選擇來改變命運。就像這片美麗的煙火一樣，綻放著幸福的色彩。

　　是「她」讓他明白的

　　邪惡並非只是作惡多端，他們也會為了和平而戰鬥。就算轉生成邪惡勢力，一定也能迎接美好的未來。

　　因此馬爾下定決心，他要在這個異世界——為「她」打造出真正的和平。

　　「馬爾，為了往後你能繼續服侍本王，『魔族復興計畫』可別失敗喔。」

　　「妳才是該好好扮演魔王的角色，別讓我失望了。」

　　「哼，這種小事對本王來說是輕而易舉啦。先不管這個了，本王現在要對你這個部下，下達一個命令。」

　　「喂，別擅自主張，我還沒承認要當妳的部下。」

　　「哎呀？剛剛是誰跟本王說『就當作是被騙一次』呀？」

　　「妳這傢伙……」

　　因為之前用這方法逼露希兒坦承，讓馬爾現在沒臺階下了。

　　不過這次就破例，稍微陪她玩玩吧。

　　「請魔王吩咐屬下。」

　　像個尊敬的隨從那樣，馬爾向露希兒擺出最標準的下跪姿勢。

　　他輕輕閉上雙眼，在晚風撥弄下，露希兒也慢慢張開了唇瓣。

　　天空如精靈歡舞般的煙花，彷彿在此刻祝福著兩人，旋轉著、躍動著。

　　最後，當一道焰色的火光盛開，讓這美麗的瞬間如流星般閃爍時——

　　『活下去。』

　　「她」的聲音，響盪著少年的耳畔。令他猛然仰首。

　　——世界正在崩壞。

　　轟鳴的爆破聲從四處傳開，火舌蔓延地表，天花板與牆壁正在支離破碎。

　　如地獄般的光景讓他的心頭一顫。然而此刻，一道漆黑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她」正在走向灰燼。

　　沒有猶豫、沒有迷惘，彷彿偉大的意志驅使「她」邁開步伐，遠離了少年。

　　——不要走……

　　「她」的腳步聲，扎著他的心臟。

　　——拜託，回來。

　　「她」的覺悟，打擊著他的心靈。

　　——不要丟下我一人！

　　「她」的一切，都拋棄了少年。

　　他想要追隨上去。

　　即使世界正在毀滅，他也沒有停下腳步，持續追逐著那道背影。

　　但無論多麼努力，「她」都只會漸行漸遠。最後少年只能像個無力的孩子一樣，在縹緲之中撕聲吶喊著。

　　直到世界消逝，直到那道身影……從視線中變得恍惚曖昧。

　　然後永遠地，消失在遙遠的彼方——

　　……………………

　　「馬爾！？」

　　聽見嬌柔聲音呼喊自己的名字，馬爾才從恍惚中回神。

　　當他重新感受生命流動，五感也隨之恢復了。

　　屋頂上清晰的空氣、夜空上耀眼的煙花、手掌中冰冷的貝殼鏡，以及……

　　少女溫暖的體溫。

　　「——」

　　無意之間，他的雙手已經緊緊抱住那柔軟又嬌小的軀體。與此同時，露希兒臉蛋泛紅，趕緊推開他的懷抱，喝斥道。

　　「你、你你你突然在做什麼！本王可沒說要做到這種程度呀！你這變態！下流！雜魚！……咦？」

　　結果她罵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因為此時，她發現到比被擁抱更加驚訝的事——

　　「馬爾，你的臉？」

　　聽到露希兒的提醒後，馬爾這才明白為何剛剛的視線會變得如此恍惚不明。

　　——原來是自己的淚水，占據了眼眶。

　　「抱歉。」

　　「馬爾？你、你沒事吧，喂！」

　　沒有回應露希兒的呼喚，他轉過身後筆直朝著石頭階梯走下去。

　　彷彿想遠離少女，加快腳步地走。他用手摀著自己的臉龐，不管怎麼壓抑，都無法阻止淚水從眼角流下。

　　……這股揪在心頭的痛楚是什麼？

　　明明早就接受「她」不在這個世界的事實才對。可是，為什麼還……

　　不。

　　這一刻，馬爾總算明白了。

　　淚水的源頭，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對「她」的依戀，而是——

　　「……原來我的記憶，還沒完全恢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