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廢文能不能殺死人

　　這是黑帝斯在花蓮的第一個夜晚，也將會是唯一一個夜晚。來到花蓮才過一天，黑帝斯就已經開始想念他的家了。他現在根本恨不得衝到火車站搭火車回家，就算要繞台灣整整半圈也無所謂。

　　和小伶吃過晚飯之後，黑帝斯去洗了個澡。他打算洗完之後要一直躺在沙發上面，然後看電視看到睡著，一路睡到明天早上。

　　但是，當黑帝斯洗完走下樓梯的時候，他姊姊卻叫他進廚房。

　　「幹嘛？」

　　黑帝斯走進廚房，黑帝斯的姊姊正背對著他洗碗盤。

　　「你跟小伶不是要去七星潭嗎？」

　　「哪有？」

　　「可是小伶說有耶──要不然你去叫她過來，我再問她一次。」

　　黑帝斯沒辦法，只好走進客廳裡面去叫小伶。

　　然而，小伶卻沒有在客廳裡面。

　　「奇怪……」

　　黑帝斯記得剛才吃完晚飯後，小伶確實是走進客廳了。他感到納悶，隨後又想到她可能已經上樓去洗澡。

　　「但是樓梯在客廳和廚房的中間啊……那我剛才下來的時候怎麼沒有碰到她……」

　　黑帝斯自言自語。雖然半信半疑，但他還是走上樓梯去二樓的浴室找小伶。

　　「──沒有。」

　　小伶沒有在浴室。黑帝斯決定去第一間臥房──也就是今天晚上他們要睡的臥房找找看。

　　結果，小伶也沒有在第一間臥房。第一間臥房是空無一人。

　　黑帝斯搔搔頭。他現在是越來越納悶了，明明吃晚飯的時候她還在，怎麼他去洗個澡人就消失了？

　　黑帝斯走下樓梯。他來到一樓的廚房。

　　「小伶咧？」黑帝斯的姊姊問。

　　黑帝斯搖搖頭。「不知道。她好像不見了。」

　　「不見了？」

　　「對啊──客廳跟二樓都沒有。」

　　黑帝斯的姊姊停下手邊的工作，走到客廳去查看──確實沒有人在。

　　「會不會是在樓上啊？」黑帝斯的姊姊問。

　　「樓上我也看過了，沒有人。」

　　「那、那她有說她要去哪嗎？」

　　黑帝斯的姊姊開始著急了。但黑帝斯卻一副不要緊的樣子搖搖頭。

　　「她沒講。」

　　「這麼晚了，她是會跑去那裡啦……」

　　黑帝斯的姊姊手裡拿著鋼刷，開始來回踱步。

　　「要、要是出事情的話怎麼辦啦……我要怎麼跟她家長交代……」

　　「說不定她只是去便利商店而已。」

　　「去便利商店……去便利商店好歹也該講一下吧！」

　　「我怎麼知道？」

　　黑帝斯聳聳肩。

　　我才──我才懶得理她去哪咧！

　　今天下午莫名其妙就在那邊哭……也不說發生什麼事……

　　說、說不定她只是去散心而已？

　　那這種時候更不應該打擾她……對吧？

　　嗯……

　　我還是……

　　來看電視吧！

　　黑帝斯不理會她姊姊有多著急，逕自走到客廳，然後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

　　這時候，黑帝斯發現遙控器底下墊著一張紙條。

　　黑帝斯將紙條拿起來看，紙條上面只寫了四行字：

　　

　　七顆星星掉下來

　　鑿開七洞把人埋

　　風吹雨刮任浪打

　　如今已成一片海

　　

　　「什麼東西……」

　　黑帝斯滿頭問號的走進廚房，將紙條遞給正來回踱步神情還很慌張的姊姊。

　　「姊──妳看這個。」

　　黑帝斯的姊姊停下腳步。她接過紙條──

　　黑帝斯的姊姊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理解紙條的意思。

　　「啊！小伶在七星潭啦！這張紙條是她留的。」

　　「……妳為什麼一眼就看出來了啊！」

　　「看到七顆星星就算再怎麼笨也會聯想到七星吧！何況我們現在是在花蓮──」

　　黑帝斯的姊姊立刻從廚房的角落牽了一台折疊式自行車交給黑帝斯。

　　「快點！去找她！」

　　「為、為什麼要我去！」

　　「照顧她是你的責任吧？」

　　「什麼時候變我──」

　　「去就對了啦！你們還可以順便玩一下啊，反正你們本來不是就打算要去七星潭？快點──她已經在等你了──快點去──」

　　黑帝斯的姊姊一邊推著黑帝斯，一邊將折疊式自行車硬塞給黑帝斯，完全不管黑帝斯有多抗拒。

　　「我才沒有說要去……是她自己要去的……」

　　「給我去！」

　　「……」

　　「給我去就對了！」

　　黑帝斯的姊姊將黑帝斯硬推到門口。她擋住門，企圖將黑帝斯擋在門外。

　　「你不去的話你今天就給我在外面過夜！」

　　「哪有這樣的！」

　　黑帝斯滿臉無奈。可是，他姊姊看起來是認真的……

　　黑帝斯沒辦法，只好牽著那台折疊式自行車往七星潭的方向走。

　　「路上小心哦──」黑帝斯的姊姊在門口大喊著。「記得早點回家，不要玩到忘記時間了哦！！！」

　　「好啦！」

　　黑帝斯大聲應了一聲。當他走到巷口的時候，他開始咕噥：「七星潭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啦……不就是海邊而已……」

　　這時候，有陣強風突然正面撲向黑帝斯。他一時重心不穩，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

　　重新站穩之後，黑帝斯跨上折疊式自行車，根據政府沿路設置的路牌一直線騎向七星潭。

　　又一陣風從右側襲來，這次黑帝斯差點被吹倒。

　　「吼……風這麼大她到底跑到海邊去幹嘛啦！」

　　

　　※

　　

　　從遠處看夜晚的七星潭，鵝卵石海灘幾乎是一片黑。

　　黑帝斯在堤岸邊停好自行車。他走下石階，一邊踩踏在一粒粒鵝卵石上，一邊望著不遠處的深藍色海洋前進。他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就怕一個不小心在石堆上面摔倒。

　　黑帝斯向右邊看，遠處的陸地佈滿了黃色光點──那不是流星、也不是螢火蟲，是人造的燈火。

　　黑帝斯再向左邊看──與右邊完全不同，在他的左手邊只有一座突出的海岬。海岬被霧氣環繞，零星的燈光散佈在海岬底下。

　　石灘上沒有什麼人。黑帝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除了攝影師和背包客之外，黑帝斯還看見了兩對男女──一對比較年輕，一對則比較年長。比較年輕的一對坐得離海比較近，他們大概是想要聞海味也想被浪花打；年長一點的一對則坐在石灘上面，他們望著海洋與夜空的交界，似乎在對彼此傾訴愛意。

　　黑帝斯東張西望。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他就找到小伶在哪裡。

　　一個少女躺在沒什麼人的石灘上看著天空也太突兀了……

　　黑帝斯走向小伶。他默不作聲地在小伶身邊躺下。

　　黑帝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從小伶下午哭了之後，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正面和她講過一句話。

　　沉默了一陣子，黑帝斯決定學小伶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夜空發呆。

　　……

　　……

　　……

　　「……你可不可以講話？」小伶終於打破沉默。

　　「講妳媽。」

　　「粗俗。」

　　「喂！妳莫名其妙跑出來也就算了，我這麼辛苦過來找妳，結果妳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講──是怎樣啊？」

　　「吵死了。」

　　「剛才叫我講話，現在又嫌我吵……」

　　黑帝斯已經快要沒有耐性了。

　　我──

　　我才不想躺在硬梆梆又黑抹抹的石灘上面，跟一個看著夜空發呆的少女哈拉咧！
　　「妳到底要不要快點回去？我的背很痛。」

　　「再等一下。」

　　「還等！」

　　「喂喂……問你哦，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妳不是留了紙條！」

　　「那那首詩在說什麼，你知道嗎？」

　　「七星潭的由來？」

　　「答對了。那你相信嗎？」

　　「相信什麼？」

　　「七星潭的由來。」

　　「鬼才相信。」

　　「我相信哦，所以我是鬼才。」

　　「……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耍白癡？我的背真的很痛。」

　　「不要！除非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好好──妳快點問！」

　　「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為什麼在哭嗎？」

　　「我哪知道。」

　　「你一定要回答！不可以說不知道！」

　　「……哭你媽死了？」

　　「你講話可不可以文雅一點？」

　　「我已經很文雅了是要我怎樣？」

　　「算了……」

　　「妳媽死了有什麼好哭？妳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可是──」

　　這時候，小伶哽咽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媽是因為廢文才死掉的……」

　　「妳爸沒跟妳講？」

　　「沒有！他根本什麼都不說！」

　　眼淚從小伶的眼眶滲了出來。她開始哭泣，那是輕輕地、細微地，但是非常悲痛的哭聲。黑帝斯對眼淚最沒輒了，他不知道現在到底該講些什麼才好。他只能伸伸懶腰，假裝不在乎地打了一個哈欠。

　　「你不要把你的手舉起來好不好？你的腋下很臭。」

　　「哈？我才剛洗完澡欸！」

　　黑帝斯聞了聞自己的腋下──果然是香的沒錯。

　　「明明是香的，根本就是妳的鼻子有問題。」

　　「你回去一定要再洗一遍！」

　　「好啊！那我們現在就走──」

　　「還不行！我還沒說完。」

　　「那妳可不可以快點把妳媽講完？」

　　「你的用詞可不可以先文雅一點？」

　　「吼……」黑帝斯翻了翻白眼。「可不可以請您盡快談完令堂的事？」

　　「這樣好多了。」

　　「那妳快講！」

　　「我想……我爸把那一本乳白色小書留下來，應該是為了紀念我媽。」

　　「妳是想說妳媽就是讀了那一本乳白色小書才自殺的？」

　　「有可能……喂，你還記得嗎？之前我們一起去市政府散步的時候，我有問過你廢文是不是好作品。」

　　「記得啊。」

　　「現在……現在我終於確定了，你那時候說得沒錯，廢文怎麼可能會是好作品？」

　　「哈？」

　　黑帝斯仔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當時他確實有這樣說。

　　那、那是因為──當時我以為她會叫文管會把我抓走──

　　「你哈什麼？」

　　「沒、沒事──但是妳不是講過那本書很吸引妳嗎？」

　　「是沒錯。所以當時我也很猶豫，廢文到底是不是好作品。」

　　小伶撐起身體。她抱著膝蓋，望著眼前一片幽微神秘的深藍色海洋發呆。

　　「但是……現在我不再猶豫了。」

　　小伶的雙眼，漸漸變得比夜晚的海洋幽暗。

　　「廢文應該消失，寫廢文的人也應該去死一死才對。」

　　黑帝斯愣愣地望著小伶的背影。

　　去死一死……

　　他簡直不敢相信，小伶會在這個時候講出這種話來。

　　所以……

　　所以，她的意思是說我以前很該死……是嗎？

　　一股怒火突然莫名的湧現在黑帝斯的心頭。

　　「那、那妳是覺得我應該去死囉？」

　　「哈？我、我才沒有那麼想哩！」

　　「真的？那要是我再寫那種噁心的文章咧？」

　　「你你你──你現在還有在寫哦！」

　　這一刻，黑帝斯完全明白了。當他提到自己「要是再寫那種噁心的文章」時，他看見小伶的臉上一瞬間露出厭惡的表情──他就懂了。

　　看來……看來最近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是嗎？

　　當小伶拿出那一本乳白色小書給黑帝斯看的時候，當小伶問黑帝斯廢文是不是好作品的時候……黑帝斯還以為終於有人站在他這邊了。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帝斯忍不住在心裡面狂笑。

　　「哼，我還真丟臉……」黑帝斯不禁對著夜空感嘆。「自作多情的人是最笨的！哈──看來我真是笨到極點了！」

　　「笨？你在說什麼啦？你在說什麼丟臉──」

　　「我就很丟臉啊！我竟然會被你們這些人嚇得不敢發廢文──這不是很丟臉嗎！」

　　「你、你是在大聲什麼啦！我都聽不懂，什麼我嚇你……」

　　「要是──要是我再繼續寫那種噁心的文章咧？」

　　「你在說什──」

　　「妳說廢文害死妳媽啊！妳還說寫廢文的人都應該去死，那要是──要是我之後再寫那種噁心的文章的話，妳一定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對！」

　　「我沒──我沒有呀──」

　　「有……妳有……」

　　黑帝斯站起來。

　　「妳一定會。」

　　丟下這句話後，黑帝斯便頭也不回地走向石階。

　　「欸……」

　　小伶根本完全不懂黑帝斯為什麼會突然生氣。

　　但是，她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等等……等一下啦！」

　　小伶著急地想起身，卻不慎踢到鵝卵石跌了一跤。她的手肘跟膝蓋重重的摔在石堆上。她現在痛到不行，根本就沒辦法擠出力氣爬起來去追黑帝斯。

　　「別、別走啦──欸！！！！！」

　　這是小伶耗盡所有力氣的，最後的叫喊──但是黑帝斯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不要……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黑帝斯完全沒看見小伶趴在石灘上哭泣。他現在滿腦子就只想著一件事。

　　什麼廢文害死人……廢文根本不可能害死人！

　　至少我現在就還活著，而且也沒有想過要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