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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860 字
更新於: 2023-07-29
  抵達資料上的戶籍地址時,已經是三十分鐘後的事情了,海溪橋付了車錢,環視一眼四周圍。
  這是一個老住宅區。
  周圍的車輛很少,不見半個人影,眼前的老房牆壁斑駁脫落,鐵大門用一個生鏽的鎖鏈和鎖頭,牢牢地鎖住了。
  海溪橋抬手,扯了扯鎖鏈,發出碰撞的聲響,鎖頭還相當牢固。
  「小姐。」正在發愁時,一道蒼老的嗓線傳來,「妳是李家的朋友嗎?」
  海溪橋收回手,一名身形痀僂的老太太,拄著拐站,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她眼尾佈滿皺紋,審視般地目視著海溪橋。
  不是一個友善的目光。
  「不是的,我看這房子好像空著很久了,好奇看看。」海溪橋判斷,撇清關係會更好問情況,「屋主很久沒回來了嗎?」
  「好幾年了啊,空著不知道幹什麼,養一堆流浪貓在裡面大小便。」老太太不滿地咂嘴,「我就住在隔壁,味道臭死了!不知道能不能請人過來處理。」
  「他們怎麼會搬走?」
  「這個家,本來就不太安寧。」老太太混濁的眼睛,靜靜地望著緊閉的鐵門,「一家三口,男主人天天打罵妻子,唉唷,可憐的女兒,那時候才十歲,天天看媽媽被打⋯⋯」
  「後來啊,男主人突然失蹤。」老太太撓了撓頭,「母女倆就搬走了。」
  「搬去哪裡了,您知道嗎?」
  「好像去新澤那附近了,我也不清楚⋯⋯」
  話到此處,隔壁的門一開,一名婦人招呼老太太回家,她這才拄著拐杖,慢吞吞地離開。
  幾分鐘後,街頭再次陷入寧靜。海溪橋左右張望一眼,確定都沒有人,向後退了幾步,猛地往前衝刺,雙手攀上矮牆,俐落地翻了進去。
  是一個雜草叢生的前院,確實有很濃的貓大便味道。
  她推開鐵紗窗,環視一眼四周,聞到的,卻是另一股腐臭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裡頭很漆黑,窗簾全都被拉上了,只能透過門外的陽光辨認方位,海溪橋不敢亂碰,只得舉著手電筒,一步步沿著走廊,往屋子深處走去。
  抵達浴室門口時,她推開門。
  老舊的門,發出刺耳的「吱——」聲。
  手電筒的白色燈光,掃過馬桶、洗手台、浴缸⋯⋯
  海溪橋心頭猛然一震。
  ——浴缸裡,躺著一顆頭顱,漆黑空洞的雙眼,正安靜地與她對視。

  ***

  海溪橋報警後,壯著膽又看了幾眼,才站到屋外等警察到來,她微微抬頭,天色已經逐漸昏黃。
  腦海中浮現出那具屍骨,海溪橋咬了咬唇,思緒迅速飛躍,將線索拼湊起來。李月父親失蹤多年,那具屍骨,會不會就是他?
  只聽鳴笛聲自遠而近地靠近,直到拐角處,一輛警車駛來,下來的是一位生面孔。
  海溪橋接受對方的詢問期間,陸陸續續又有人到場,依序是段瑛和她的部下馮飛,段瑛見她被纏住,連忙上前替她解圍。最終,海溪橋還是被帶回警局做筆錄。
  「叫妳擅闖民宅?」臨走前,段瑛毫不客氣地拍她一掌,「這都第幾次了,別總是讓我給妳擦屁股啊。」
  海溪橋鑽入警車後座,衝她眨眼睛:「那我的屁股美不美?」
  「去妳的。」
  在警局做完筆錄,海溪橋步下階梯時,看了眼時間,問了這麼久,居然天都快要亮了。要不是段瑛擔保,她恐怕還沒辦法這麼快出來。
  回家時,她和做賊似的,輕手輕腳地回到房間。
  哪料才剛走到門口,手剛碰到門把手,隔壁的房間門,緩緩地被打開。
  只見海瀚雙手環胸,審視般地盯著她看:「妳去哪了?」
  海溪橋:「⋯⋯我跟段瑛去玩了。」
  黑暗中,海瀚那張粗獷的臉鬆懈了些,不再那麼瘮人。海溪橋覺得,自己短期內,在黑暗中看到臉,恐怕都會聯想到那顆頭顱。
  「女孩子家的,一天天的往外跑。」
  海溪橋溜進房間。
  父親管她一向管得嚴,她都成年人了,十點以後不回家,隔天都免不了被一通碎念。幸好,平時海溪橋四處浪慣了,海瀚唸一唸也就過去了,但要讓他知道女兒在查近期的自殺案,他一定得把她抽筋扒骨不可了。

  ***

  隔天傍晚,海溪橋再次來到新澤,查訪了幾個李月曾去過的地方,獲得了一個重要資訊——歷年來的自殺者,都曾與李月有過短暫交集。
  一旁,有一個公車站牌,幾名上班族站著,一名背著書包的少女站起身,抬手攔下公車。
  海溪橋的注意力,瞬間被拉了過去。
  少女黑髮,面容沉靜,一雙眼睛沒有半絲光亮,像混濁的潭水。
  很巧的,就是她在調查的李月。
  海溪橋打消招計程車的念頭,幾步邁上去,刷卡後環視,車內燈光昏暗,少女獨自一人,靠窗而坐。海溪橋往後挪動腳步,坐到她身後的位子。
  隨著車門關上,車輛駛離站牌。
  這班公車,一路駛向偏遠地區,周圍倒退的景物越來越陌生。漸漸的,車內只剩下她們二人。
  海溪橋覺得有些古怪,提高了警覺。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鈴鈴一響,進了幾封訊息。
  她掏出來一看,神色頓時凝重。
  段瑛:「屍骨送去比對了,最快一個禮拜才能有結果,不過他身上的毛衣,確實是李月父親經常穿的衣服。另外我查了下李月的案底,她十歲的時候,曾經到警局投案,說是父親試圖性侵她。」
  段瑛:「巧的是,最近那些自殺的人,身家背景都和李月父親很像,李月雖有犯案動機,但一切都只是猜測,手法我始終想不通。我記得監視錄像裡,她只是與自殺者對了一下眼神,再無其他動作。」
  段瑛:「就憑一個眼神,真的能殺人嗎?」
  段瑛:「溪橋,我感覺不太對勁,這個案子太詭異,妳先不要輕舉妄動。」
  「⋯⋯」
  突然背脊一陣發涼,海溪橋抬起頭,心跳突然跳空了一拍。
  不知何時,李月已經扭過頭來,用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盯著她的手機。
  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海溪橋迅速按下鎖屏,但李月慢慢抬頭,對上她的眼睛,幾秒鐘後,忽然間咧開嘴笑了一下。
  只有唇角拉扯,眼睛沒有笑意——和她的那張毛骨悚然的證件照,如出一轍。
  李月開口時,嗓音竟是尖細難聽的:「姊姊,妳好奇怪哦。」
  海溪橋只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脹痛起來。她餘光瞥見的窗外,公車居然駛向荒郊野外,壓根兒不是正常的行徑路線。
  眼前的少女,往左側歪了下頭:「妳還是第一個,我控制不了的人類。」
  話落,她的表情猛然扭曲起來。
  電光石火間,海溪橋只聽風聲頓起,李月已經跳了起來,拔刀直直揮過來!海溪橋反應過來,只聽「嗤」一聲,一把匕首已插在她剛剛坐的座墊上。
  公車開始劇烈地上下搖晃,幾乎要站不住腳。
  李月抽出座墊上的匕首,在手中掂了掂:「姊姊,我很好奇,妳到底是誰?是警察的科技,進步到能對付我們了?」
  海溪橋聽到自己冷靜,卻緊繃的聲線:「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眼睛呀。」李月用匕首尖端,指向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可以掌控人類的神智。」
  這話太過荒唐,海溪橋下意識想要笑,嘴角卻緊繃著,居然笑不出來。
  公車內的燈光不自然地開始閃爍。
  車輪輾過石子路,劇烈搖晃。
  「啪嗒」。
  四周瞬間陷入漆黑,海溪橋的眼睛尚未適應車內的漆黑,向後又退了一步,避開揮來的匕首,卻聽風聲再次調轉而來,手臂猛然一痛。
  不好!
  公車內活動範圍太小,她當機立斷朝車頭的方向跑去。李月猜到她要逃,很快追上,帶著寒光的刀鋒再次劈了過來。
  海溪橋呼吸一滯,身體不退返進,單手扣住對方的手腕,另一手去擒她的喉嚨。
  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後腦勺著地,回過神來時,已經躺在地面上。
  「喂!」海溪橋眼神凌厲,近乎低吼,「妳到底——」
  到底,是什麼東西?
  腦海像是被轟炸過一樣,思緒亂成一團,深處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測,呼之欲出,又被她反覆否決了多次。
  辦案多年,她從未碰過這種局面。
  身下的李月,眼睛瞪得大大的,烏黑的瞳孔裡淺淺倒映著海溪橋的面容,像是要將她封印在內。
  李月的喉嚨深處,擠壓出一段氣音。
  「呼——呼——呼——」
  這樣的氣音聽起來,竟有點像笑聲。
  那雙烏黑的眼睛,忽然彎了彎。
  到底在笑什麼——
  海溪橋又驚又惱火,下一秒,卻聽到另一道風聲,像是呼嘯的車輛颳起的風,迅速迎面而來。
  她完全來不及反應,感覺全身猛然一震,四周的景物開始倒退。
  是自己。
  她的身體,在飛。
  後背「哐啷」一聲撞碎公車玻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身體直直地飛了幾十公尺遠,直到撞進了草叢中,五臟六腑瞬間糾結在一起,海溪橋抱著肚子彎曲身體,「嘔」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她一下子懵了。
  吃力地抬頭,眼睛重新聚焦,才看清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是一名婦人。
  這張臉,海溪橋也看過照片,她是李月的母親,叫李溶。
  海溪橋又眨了下眼睛,定睛再看,喃喃自語:「⋯⋯見鬼了。」
  月光之下,婦人身後,長了一雙龐大的黑色翅膀,形同鬼魅。
  世上竟然有這種東西?
  難道在上公車時,李月就察覺到不對勁,暗自聯繫了李溶?
  海溪橋緊盯著婦人身後的翅膀。
  怪物?外星人?
  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呼吸間的空氣都是冷的。
  李月跟在婦人身後走來,面色都很冷:「媽,我們的能力在她身上,用不了。」
  李溶深深地看了躺在草堆中的海溪橋一眼。
  「殺了吧。」
  這語氣,和討論殺一隻畜生一樣。
  海溪橋面頰一緊:「妳們是什麼東西?」
  李月衝她笑了下,語氣神情竟頗為友善,還帶著些許高傲自豪:「以你們人類的說法,我們是神。世界上存在人界,也存在神界,從古至今,都是這樣運行,只是,人類對於我們的存在,一直一無所知。」
  神?
  海溪橋愣了一下,沒有料到會得到這種答覆。
  李溶低垂著眼,慢慢地舉起手——那一雙屬於人類的手,正以肉眼的速度變化著!指甲快速生長,變得又長又尖銳,與刀刃無異。
  不難想像,將會如何貫穿她的心臟。
  海溪橋渾身都動彈不得,或許死期將至,心裡反而詭異得寧靜。
  在這一瞬間,她的視線穿過李溶的肩頭,落在遠方,心臟猛地一縮。
  以為自己看錯了,她又眨了兩下眼睛。
  遠方的西式教堂尖樓,一抹頎長漆黑的身影,紋絲不動地筆挺佇立於頂端,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卻像一座巍峨不動的泰山。
  斜織的細雨在前,柔亮的月光在後,襯得他宛如神祇,縹緲聖潔。
  海溪橋有一種感覺。
  ——這影子,好像,也在觀察她。
  細碎的光影閃入她的眼睛,她忽然想起,管理員所說的神秘男人。
  那一個,一路刪除監視器紀錄的男人。
  海溪橋瞠大眼睛。
  因為,李溶的胸膛,多出了一截刀鋒。
  下一瞬,刀鋒被抽出,她的胸膛,留下一個窟窿。
  李月尖銳的叫聲傳來:「媽——」
  李溶的嘴角流出一行血,慢慢低下頭,胸膛的那塊洞,也湧出汩汩鮮血,她的眼睛佈滿驚懼,聲音斷斷續續:「⋯⋯是⋯⋯是⋯⋯」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
  李月循著目光,慢慢地抬頭。
  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人。
  他逆光而站,一身筆挺的黑色軍裝,鏈條折射出刺目的光輝,光華千轉,手握一把沾血的長劍。
  海溪橋雙掌撐地,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他剛才還那麼遠。
  竟在眨眼睛,就到眼前了。
  男人抬起手,用修長的指尖,指向李月,一條細柱狀光芒從他指尖發出,李月的手腕,瞬間被金色的鎖鏈銬住。
  「陸斯恩。」
  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
  「是。」
  一抹黑色身影閃現於眼前,走到李月面前,從腰間抽出一把劍,從上至下地一揮!只見白光閃過,李溶的喉嚨多了一條血痕,眼睛瞪圓,空洞地望著前方。
  這人清脆地一彈指,空氣中浮現出一道金色的漩渦,無數粒子旋轉、凝聚成一道約莫十丈高的大門。
  很快的,那名叫陸斯恩的人,帶著李月走進那道門,隨那道神秘的門闔上,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前前後後,不到二十秒鐘。
  海溪橋,靜靜地目視著這一切,像在作夢一樣不真實。
  直到臉頰一涼,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她臉上,她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聲,響在耳膜旁那般劇烈。
  是他啊。
  上次在雨中,與她擦肩而過。
  男人低垂著頭,慢條斯理地摘下沾血的白色手套,露出削瘦分明的手。
  海溪橋挪開視線,細細打量他,男人擁有一頭漂亮的銀色短髮,就連睫毛也是銀色,像是天生便是這樣的髮色,側臉線條乾淨,表情卻相當冷硬。
  海溪橋聽到自己,沙啞顫抖的嗓線。
  「你⋯⋯也是神?」
  月光下的他,微微側過臉,終於望過來,好似現在才想到她的存在,蹙起好看的眉。
  藍色的眼瞳。
  他的眼神,如深海般沉重,沒有攻擊性,卻令人遍體升寒,一種死亡般的恐懼感襲上心頭。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都在不可抑制地顫抖。
  對方邁開腿,向她走來。
  海溪橋迴避與他對上視線,盯著他的腳步,他的黑色褲管俐落紮進軍靴,腳步無聲,轉眼間走到她眼前。
  月光斜照,映在草堆上的影子,俯下身。
  伴隨一股冷香攏來,他伸出那隻已摘掉手套的手,貼上她的眼。
  「是死神。」他嗓音冷然,「很抱歉,我的同族傷了妳。」
  她下意識閉眼,聽他續道。
  「今天看到的,當沒發生過。」
  ——沒必要疑神疑鬼,就算看到了,也當沒發生過就好。
  這一句話,與管理員的聲音,重疊到了一起。
  眼前一片漆黑,他手指溫度,很涼,不是人類會有的溫度。
  海溪橋的腦海中,閃過管理員困惑的面孔,他分明記得有個男人來過,卻不清楚對方的長相。原來啊,眼前的男人,不知何種原因,也在追逐李月的蹤影。
  死神,除了操控人類神智,還有,抹去記憶的能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