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後日談〈夕顏之華〉

後日談〈夕顏之華〉

　　身穿制服的高中女學生──季曼苓從夢中甦醒，迷迷糊糊地看向周圍景物。
　　今天是竹東高中的返校日，學生們在暑假期間回到學校打掃，季曼苓只不過是因為累了，趴在課桌稍微小睡片刻，沒想到居然一覺睡到現在。

　　（好奇怪，大家都回去了嗎？）

　　手臂有些痠麻，應該是長時間趴睡導致的結果，詭異的是完全沒有同學叫醒她，任由季曼苓呼呼大睡。
　　黃昏的教室空空如也，只有她獨自留在座位，對比黑板被擦得乾乾淨淨，課桌椅也已經收拾整齊。
　　周邊的環境一片死寂，連夏季特有的蟬鳴聲都沒聽到，彷彿所有生物全都消失殆盡，而整間學校掉進了某種人類無法得知的異度空間。
　　季曼苓站起身來，正想走到窗邊確認，冷不防聽見匡當一聲，玻璃窗被強風吹到震動的聲響。

　　（！……剛剛是怎麼回事？）

　　心下一驚，季曼苓鼓起勇氣靠近玻璃窗，從二樓的教室往下眺望，隱約可以看見校園中的綠樹，枝椏受到先前強風帶動而顫抖著。
　　凝視遠方晚霞，不知為何季曼苓有種感覺，質疑那不是普通的天氣現象，而是某種生物流下了鮮血，才能將天空染得如此紅豔。

　　（是我多心吧。）

　　現在時間是七月，肯定是有颱風接近臺灣，才會帶來如此燦爛的夕日光景。
　　暗自下了結論，季曼苓正準備掉頭離開，又是一陣強風吹來，窗框隨之發出匡當巨響。
　　不愧是颱風，人在教室都能感受其威力──

　　『我來……找妳了……』

　　有如收訊不良的廣播節目，朦朧破碎的嘶啞嗓音，在窗外呼喚著。
　　絕對不可以回頭，不可以回應對方，本能這麼和季曼苓訴說，但她偏偏就是克制不住，轉頭往玻璃窗看去。

　　『季……曼……苓……』

　　被黑霧所籠罩的身影有如長蛇，從校舍屋頂倒掛而下，血紅雙眼隔窗盯著季曼苓，朝她咧開長滿鋒利尖牙的大嘴。
　　季曼苓無暇思考，立刻從自己的教室奪門而出，拔腿在學校走廊上狂奔。

　　（那是什麼鬼東西啊！）

　　目睹超乎想像的景象，季曼苓覺得自己沒有腿軟，甚至還能奔跑，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正當她衝出教室的同一時間，黑色怪物撞破玻璃窗闖進教室，扭動巨大的身軀跟在後面，追趕在校園逃竄，氣喘吁吁的季曼苓。

　　（我要逃到什麼時候──呀！）

　　慌亂之中，她一不留神便摔下石階梯，整個人重重跌落在地。
　　季曼苓無畏疼痛，努力撐起上身，發現黑色怪物就像某種魚類，一扭、一扭地朝她靠了過來。

　　（怪物快走開！不、不要過來……！）

　　無力逃跑的季曼苓快要哭出來，然而黑色怪物一反她的祈禱，持續不斷縮短彼此的距離。
　　兩者近在咫尺，季曼苓幾乎能聞到魚腥味，絕望之餘只能閉上眼睛，等待自己遭受吞噬的瞬間……

　　「沒事的，妳不需要害怕。」

　　陌生嗓音傳入耳裡，季曼苓連忙睜開眼睛，只見一位少年身穿華服，背對著她擋在自己與黑色怪物之間。
　　他是來救人的嗎？自己剛動了這個念頭，華服少年便轉過身來，朝季曼苓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眉心中央。

　　「優游碧潭之徒，速速回想自身當為何物。」

　　伴隨華服少年的話語，記憶就像潮水一湧而上，幾乎讓季曼苓溺斃其中。
　　季曼苓沉默不語，逐漸從最初的衝擊回過神，充斥內心的恐懼之情完全煙消雲散。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了。）

　　她叫作季曼苓，是個就讀竹東高中，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學生──
　　打從一開始，這就是被鬼怪捏造出來，根本不存在的身分。
　　念及至此，季曼苓從地面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怪物，張開雙手擁抱對方，緊緊貼著那個被黑霧所籠罩的巨大身軀。

　　（好久不見了……過去的我。）

　　曾經有一隻名為巨蘆鰻，乍看像是大型鰻魚的鬼怪，祂長年住在石壁潭，利用龍脈的土地之力潛心修練，期待總有一天能夠羽化成神。
　　不料時光荏苒，巨蘆鰻被來自日本的神官打倒，封印到竹東神社裡面，遲遲無法離開。
　　即使日本在戰爭中落敗，日籍神職人員被迫離開臺灣，遲遲沒有人前來解放巨蘆鰻，祂就繼續被封印著，直到神社改建成學校依舊如此。
　　無法忍受鎮壓之苦，巨蘆鰻試著創造出分身，以季曼苓的姿態穿梭在校園，即使沒有人注意到她，時間一久連自己都淡忘原本的目的。

　　「想起自己是誰了嗎？巨蘆鰻。」

　　運用某種不知名的方法，讓季曼苓想起自己真身的華服少年，他踏著緩慢而沉著的腳步，來到實為一體的少女與鬼怪身邊。
　　聽到華服少年這麼說，季曼苓扭頭看向對方，眼中滿滿都是憤怒與憎恨。

　　『沒錯，我想起自己是誰，也想起你怎麼幫助人類，鬼怪中的叛徒！』

　　呼應季曼苓的話語，巨蘆鰻揮舞修長身軀，直直往華服少年掃了過去。
　　可惜華服少年並未中招，腳尖一點便遠離地表，及時閃開巨蘆鰻的攻擊。
　　仰望飄浮在半空中的華服少年，季曼苓恨恨咬牙，朝著對方嘶聲吶喊。

　　『都是你害的！因為你幫助那個人，我才會被關了這麼多年，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

　　直到這個瞬間，季曼苓才知道先前的強風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而起。
　　一聲又一聲，狂風在夕陽下呼嘯，正是鬼怪沒辦法讓人聽見，無形中的悲鳴。

　　『你倒是說句話啊！喂……！』
　　「抱歉，我來晚了。」

　　華服少年一邊說，一邊朝著少女與鬼怪微微躬身，儘管半空中的他仍然居高臨下。

　　「我明白祢的憤怒，也認為祢有資格報復，但是現在還不行，我不能死在這裡。」
　　『所以呢？我所歷經的痛苦，這麼多年的犧牲，就這樣全部一筆勾銷，當作不存在是不是！』
　　「不，我跟祢發誓──凡是過去造成悲劇的，必定會付出代價，一個都逃不了。」

　　華服少年宣言完畢，表情凝重的他直視少女與鬼怪，舉起雙手錶達自己沒有敵意。
　　季曼苓凝視華服少年，試圖以此判斷他的真意，片刻過後自知攻擊無效，示意巨蘆鰻停止動作。

　　『我是不會相信你的，鬼怪中的叛徒。』
　　「祢最好也不要這麼做，永遠都不要。」

　　華服少年緩緩吐出一口氣，重回地表的他直視少女與鬼怪，幽幽地訴說話語。

　　「那麼現在，讓我們坐下來談談吧！關於祢我的未來，還有接下來的安排。」

　　過去必定發生什麼事，才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但無論真相究竟如何，自己並不在乎，也不打算去深究了。
　　夕陽映照下，華服少年的臉部蒙上陰霾，那是季曼苓無比熟悉，帶著深深悲傷與無奈的表情。

〈夕顏之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