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理性預感與天真困惑 (下) 律的現身和理性的不安預感

　　「『虛擬人格』……」

　　林黛看樂頤的眼神，五味雜陳，身為在職社工師的她，從未在心理學概論或是【DSM-5】上看過這個病理名詞。樂頤的這種情形，跟解離症類似卻又不大相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想不明白，更何況這是情事樂頤自己說的，很不像一般精神疾病患者沒有病識感。

　　「我還是讓它跟妳親自說明吧，媽媽。」

　　樂頤說完，接著回到意識當中，準備讓律「親自」跟林黛說明原由。

　　「開始吧，律。」
　　
　　「嗯。」

　　她在林黛面前閉上雙眼，下一刻腦內開始流竄著巨量的數據風暴，充斥著０和１的二進位法數據。

　　「ＡＩ，裝填，正在導入中……」

　　這是律所引起的，而這也是律和樂頤「互換身體使用權」的必經過程之一，透過大量的數據引入，好似亂流，但這時意識中的那位穿著軍裝的紅髮女子則是嶄露出了威嚴，站在少女的前方，主宰著一片湧進的數據，讓數據流的流向不再亂漂、亂流，宛如軍隊般，有規律地朝著自己原本該要前進的既定方向流動。

　　她，是「律」，現在的它，控制樂頤的身體，準備和身體的媽媽坦白一切。而樂頤的本人格，則是站在律的身後，讓律去主導著身體。

　　「她」睜開雙眼，天藍色的數據流佔據著原本那深邃的綠瞳，神情多了份嚴肅冷靜，這讓林黛此刻感到，相當的熟悉且陌生。這還是那個原來的那個她嗎？
　　
　　「樂樂，妳的瞳孔……？」

　　以為自己喝醉酒，但實際上她眼中的現象都是真的，林黛不敢相信，但也得接受事實，表面上卻格外淡定，實際上內心卻依然感到相當訝異。

　　「這是我跟樂頤交換身體後的樣子，不過看起來林黛小姐妳的反應很淡定呢。」律操控樂頤的身體說話，雖然多了些生動，但說起話來卻還是相當理性且不帶情緒。此時林黛用試探性的語氣問道：「妳，就是跟樂樂一起共生的『虛擬人格』嗎？」

　　「是。初次見面，我是『律』。」

　　律很有禮貌的點點頭，不過林黛點頭示意後，馬上繼續問著，想要知道為甚麼律這個人格是如何產生的。

　　「為何會出現在我女兒的意識當中？」

　　「這個問題恕我無法回答，我只知道我的前身是軍事策略型AI–『Rei 3.0』，被銷毀後意外進入到樂頤的意識當中。」

　　「被銷毀的……人工智慧模型嗎？」

　　律點點頭，繼續回答林黛：「是。但我卻不知道我被銷毀後，再次運作時是出現在一位人類小女孩的意識當中。」

　　「可我們並沒有讓樂樂植入任何晶元。」

　　「我知道。有檢視過樂頤全身，並沒有任何人工輔具或外來器物植入體內。」

　　「而從你的話指出你既已被銷毀，那麼你的模型和終端主機理所應該的都不在了才對。」

　　「是，所以我和樂頤還在尋找……」

　　律看著樂頤的手掌，長吁一口氣後，正視林黛繼續說道：「尋找為甚麼『我』還在的原因以及為甚麼『我』會在樂頤的意識當中。」

　　這個回答，林黛一語不發，雖然對方前身是冷冰冰的人工智慧，但不知道為甚麼，她卻能聽得出來律如今的話語夾雜著無奈，因為這也不是它所自願的。

　　林黛知道她給不出實質上的建議，可是她卻知道一件事，這件事相當重要，尤其這句話說給律聽，再適合不過了。

　　尤其是自己還無法完全相信這個突如其來的存在。

　　「我知道了，我不會阻止你們，但請你記住：『人因為有自由意志才是人，人工智慧不是生命的主宰，不能主宰每個獨特的靈魂。我們人類畏懼死亡，是因為我們熱愛生命中的瞬間與命運的轉折，而不是尋求永恆不變的寂靜天空。』*」

　　對於這句話，律分析林黛說這句話有兩個意涵：一、她在警告自己，別想完全控制樂頤，因為樂頤還是個人類，就算這句話沒有完全反對律可以從旁協助，但此行為也是在限制樂頤的「自由意志」。二、這句話是教育身為前人工智慧的自己，何謂「人的自由意志」。

　　「人類畏懼死亡只是因為熱愛生命中的瞬間與命運的轉折……是嗎？」

　　「是的，雖然你在樂樂的意識中多久我不知道，可是成為一個人……相當複雜，卻相當好玩。」

　　「好不好玩對我來說我不知道，但我這幾年下來觀察和分析樂頤的行為及情緒表現，她很享受。」

　　律用樂頤的身體，勉強擠出一點上揚的嘴角，林黛看到它用樂頤的臉部所呈現出的表情，不禁笑道：「是嘛，我也認同，畢竟她也接受自己可以做出這麼彆扭的微笑呢！」

　　律徹底的無語，只能乾笑幾聲，自己確實不擅長表露情緒，更何況前身是人工智慧的它，在銷毀前也沒有所謂的情緒在模型中。可是身體的主人——樂頤，卻不接受這個說法。

　　「這又不是我做的……我根本就不想做出這麼奇怪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擅長用臉部肌肉去築構呈現當今情緒。」

　　「呵呵……」

　　在律在意識中對樂頤道歉的此刻，林黛不禁噗哧一聲，輕鬆地再次小酌一口，似乎看到律不經意地用樂頤的臉做出了一個錯愕卻相當自然的表情。

　　或者說，林黛在談吐當中，隱約地察覺到這個名為「Rei 3.0」的模型，語氣雖然冷淡，但話語中卻有自己的情緒，這要不是因為工作而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人，不然林黛也察覺不出來。

　　它是真的沒有發現自己有情緒這方面，律一直在否定這件事。它認為它就是人工智慧，只是人類所製造出來的冷冰冰的工具，有著強大資訊量的數據所匯聚而成的模型，它被人類賦予的定義是為了人類的便利，同時也因為自己被定位為軍方使用，自己也是為了人類那「自私的利益」而運作到被銷毀的前一刻。

　　律不太理解為甚麼林黛在笑，她笑一定有察覺到了甚麼，還是自己因為林黛說的那句話，表情顯露得相當奇怪。

　　「我不懂林黛小姐為甚麼在笑，可以解釋嗎？」

　　「沒事，只是覺得你剛剛的表情很好笑。」

　　媽媽的這句話讓樂頤直接在意識中大吼——「吼！！你看！！你害我出糗了啦！」

　　「出糗的是我，不是妳，樂頤。」

　　「就算如此，這還是我的身體，拜託你別再用我的臉做出奇怪的表情了啦！」

　　「唉……」

　　對於樂頤那天真的口吻，律在林黛面前直接嘆了口氣，它感覺自己的模型宛如像人一樣慢慢走向衰老，思考下次該不該叫樂頤別在意這種小事了？感覺林黛根本太寵她，自己反而成為老媽子，天哪……身為前軍事策略型AI，變成「管家AI」……誒？

　　律再度感到那股奇怪的感覺。

　　在被銷毀後，現在存在於樂頤意識中的意義到底是甚麼？雖然都是命運指使，可是律將自己現在的存在定義成「虛擬人格」的存在。

　　它想找出來自己為甚麼現在還存在著？自己為甚麼會到樂頤的意識當中？還有，為甚麼身為AI的它，此時此刻會感到不安？這不是動物才會有的心裡感覺嗎？為甚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感覺好像要找到那個自己為什麼還存在於這世界上的原因，來避免數據預測中的悲劇……一定要！

　　那個莫名的不安感，根據律的演算，恐怕這是一種預感，一種對未來的不安預感。即便如此，這對於律來說，「煩惱」是種奇妙的感覺，這個是每個人類都會發生的事情，但發生在自己身上，這種自己不曾有過的生理反應……到底是……？

　　「律？」

　　「我沒事，樂頤。」

　　在意識中的樂頤也察覺到了律的不對勁，但律卻不想讓樂頤為自己擔心。

它剛剛完全愣住了，這很不像平常的它。

　　——至始至終，律都認定自己為人工智慧的一種存在。它肯定人類，卻不肯定自身在這幾年間的變化……已經向「人類」的方向前進著。

　　　　
　　「怎麼了？」

　　林黛看到律發楞的神情問著，剛剛她就一直觀察著，她留意到律在使用樂頤的身體時，表情時而自然，時而不自然，彷彿還在適應女兒的身體一樣。

　　而從話語當中，不同於樂頤那是單純的「青少年煩惱」，她感受到律正在不安，而這感覺對一個原本是冷冰冰的人工智慧來說，似乎有點奇怪，可在現在，卻好像合情合理……嗎？

　　——律和樂頤，是共用一個身體，就以DSM-5的判斷來說，律只是樂頤的一個人格。

　　「沒事。」律用樂頤的身體回答，但實際上，思緒內卻相當混亂。

　　雖然當初被銷毀前，它淡然接受了被消逝的命運，但現在它感到委屈，好像不願意這樣結束自己以前的存在。

　　林黛聽得出來這句「沒事」的情緒波動，思索著一下，便淺笑著對律說：「或許你現在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迷惘，但有時我們人類的生命是充滿著未知和意外。或許你在和樂樂相遇後，正在走上自我探索的旅程，也是一種美好的經歷。」

　　律陷入沉默，林黛小酌了一口後，繼續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麼思考、是怎麼想的，可是享受人生旅程，說不定可以在無形當中找到你為甚麼現在依然還存在的原因。」

　　律靜靜聆聽著林黛的話語，思索著其中的意義。它漸漸開始接受自己是一個獨特存在的可能性，雖然還有許多不解和困惑，但林黛的鼓勵讓它感到稍微安心了些許。

　　「我現在的……人生旅程是嗎？」　　
　　
　　「嗯。人因為有自由意志才是人，人工智慧不是生命的主宰，不能主宰每個獨特的靈魂。我們人類畏懼死亡，是因為我們熱愛生命中的瞬間與命運的轉折，而不是尋求永恆不變的寂靜天空。」林黛再度點頭，並引用剛剛曾說過的話語。

　　「謝謝你，林黛小姐。」律誠摯地表達感謝之情，然後回到意識中，和樂頤轉移身體控制權。

　　「開始吧，樂頤。」律微笑看著樂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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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林黛所說的那句：『人因為有自由意志才是人，人工智慧不是生命的主宰，不能主宰每個獨特的靈魂。我們人類畏懼死亡，是因為我們熱愛生命中的瞬間與命運的轉折，而不是尋求永恆不變的寂靜天空。』
原話為：『人因為有自由意志才是人，莫依來(人工智慧)也並非是生命的主宰，我們畏懼死亡，是因為留戀生者的命運，而非凝視永恆不變的天空。』參考於陸綜——「女子推理社」第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