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或者這才是我本來該有的樣子
本章節 4145 字
更新於: 2023-07-21
聽完我的問題後,幸茵給我的不是答案,而是反問:「在我們還沒有成為朋友的時候,妳是怎麼看我的?」
「說實話?」
「當然。」
「不受注目的女孩。」
「是吧。」她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就是這樣想的。」
「怎麼說?」我不解的問。
「其實我很膽小。」
我突然笑了,將手電筒的光線在眼前畫了一圈:「我們不膽小喔,妳看看我們身在哪裡?」
「這大概就是少數不讓我怕的吧?」她嘆了一口氣。
「不鬧妳了,妳說吧。」我補充:「如果妳願意說的話。」
「嘿!」幸茵指著水池旁的設施,「不如我們也走到那邊去看看,我一面說?」
「也好。」
我拉著她的手往一旁走去,不知道為什麼,她握住我的力道突然用力了些。
眼前的設施簡單來說就像個大型的「溜滑梯」,不過裡面包含的「機關」以及高度、大小,都比一般公園裡的大上許多,再加上旁邊有水……喔對,更好的說法應該是──豪華版滑梯。
最底下的這一層,有許多為了躲貓貓所設計的藏身空間,也有各種讓人往上層爬的裝置,從最簡單的樓梯、爬繩,到我永遠爬不上去的直立豎桿,什麼都有;第二層和第三層也是差不多的設計,不過多了一些會噴水的水槍,或是可以淋水的旋轉筒,目的是用來「攻擊」地面上的人;至於最頂端,有數個溜滑梯和滑水道,有的直達地面,有的在千迴百轉以後,衝入水中。
不過,也由於這設備已經多年不曾維護過,以至於當我們踏上第一層的層板時,發出了「嗤喳」的詭異聲響。
「喔!」幸茵發出了微小的驚呼。
「小心。」我伸手扶住她。
「沒事。」她輕喘了一口氣:「只是這地方很久不曾發出聲響了吧,哪怕只是這麼小聲的,哈。」
「難說。」我淡淡地說:「雖然沒有正規的遊客,不過也不知道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人會來這裡冒險。」
「啊,比如像剛剛那群高中生,真的很吵。」
「是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聽覺變得十分敏感,特別是針對笑聲。
那種來自群體的、突然爆發的笑聲總會讓我下意識地豎起神經,直覺反應地認為又是我做了什麼,或是因為我的存在本身,成了他人眼中值得戲謔的標的。我盡可能避免讓自己身在那樣的環境裡過久,以免那無法止息的焦慮又將我吞噬。
所以,我從沒想過友善地對待方才那群高中生,也希望他們找不到那個可以入園的小洞口。
在我的思緒前進的同時,我和幸茵也毫無方向地在滑梯第一層內緩慢行走,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光線不足以提供我們更明確的行走指示。
幸茵走在我身前,但依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她低下頭,似乎在找著可以往上層攀登的地方,也可能是為了分散她說話時的注意力:「我沒有那樣的記憶,和一大群的朋友,嘻嘻笑笑的,做上一些其實沒什麼重點但可以笑上許久的無聊事。」
「我也沒有。」
「妳期待過嗎?」
「或許吧。」為了不要讓回憶畫面出現在我腦海裡,我決定那麼說:「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我不喜歡受到注目。」她說。
「妳害怕?」
「對。」
「有特別的原因嗎?」
比如像我,因為受到注目都不是什麼好下場,於是理所當然地遠離人群。
她深吸了一口氣,而我看見了她因此動作而上揚的肩膀。是的,那麼做多少能帶來一點勇氣,哪怕真的只有一點點。
「沒有一個特別的引發事件,但我不喜歡被很多眼睛盯著看的感覺,非常不自在。」
「不是因為被笑過才變成這樣的?」
「沒有印象太深刻的事,不過我倒記得每一次上台報告的感覺都很不好受。」她解釋著:「也不是覺得會出糗什麼的,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該站在那裡,也不懂為什麼台下那些人要盯著你看。」
「我理解。」而我的經驗比她糟糕太多了。
此時,我們找到一處可以向上走的階梯,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拉著我繼續往上走。
登上設施的第二層之後,她再次開了口:「而我一直都覺得,在你不信任的人面前,也沒有多說話的必要。不過這就是個矛盾點了,湘。」
「因為如果不說話的話,也不知道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對,妳果然想的跟我一樣。」
「不過我是屬於寧錯殺人也不要給對方有傷害自己的機會。」我說:「我對大部份的人都是這樣的,我不輕易相信人。」
「記得妳剛剛說過,妳覺得我是個不受注目的女孩,對吧?」她回頭看著我:「我是故意的,我不做什麼會讓人對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這樣就不會有人靠近我、或是想理解我。我成功了,在班上的確沒什麼人注意我,不過在某一刻我曾經動了想要理解人的念頭,我也希望她是值得我信任的。那便是當你從書包裡拿出那些我也感興趣的書時。」
我的腦海裡再次出現了她對我伸出手,很努力地想叫住我的樣子。
「其實,我也懷疑過,你到底是不是能信任的?」我如實向她重述我當時的感覺:「我以為我已經不想要朋友了,只不過當妳開始對我說話,而那些內容都是我渴望與人談論的,我發現我好像還是需要朋友。」
「所以我們都冒了某種程度的險。」
「好險,是值得的。」
她笑了。
沒過多久,我們終於爬上設施的最高處。此時,幸茵轉身問我要不要再冒個險。
「什麼?」
「從我們來到這裡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在想……」她的呼吸有點急促,但聲音聽起來是很興奮的:「我想從滑水道衝下去。」
她的提議使我訝異,不像是我所認識的她會說出口的。
「妳確定?」
「嗯!」她點點頭,「我想好了。」
我思索片刻。
「選一個終點是到地面的吧。」我往下一看,這高度少說也有七八公尺,「衝到那灘死水裡面,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這層的四個面,都設置了一個滑梯的起點,前兩個是比較簡單的,直直的、沒有任何迴旋與轉彎,差別在於一個是通往地面,另一個則是落在那灘死水裡;第三個是半圓筒狀的滑道,從我這個位置看下去大概有三到四個轉彎,總長比前兩個長上許多,最後的終點是在水裡;最後一個則是封閉是的滑道,也就是說在裡面會完全「不見天日」,然後經過幾個比較大轉彎,通往地面。
我認為若真的要試的話,第一個直通地面的會比較安全。
但幸茵似乎不那麼認為。
她站在第三個滑道前,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欸我說,如果選那個彎彎曲曲、最後通往水裡的,然後在落水的前一刻煞車,會不會很刺激?」
這越來越不像她會說的話了,我忍不住問:「妳是醉了?可是我晚上沒看你喝酒……」
「不一定要喝酒才能壯膽好嗎?」
我還來不及答話,她手中的燈光向前掠過前方的滑道,接著我便看見她從滑梯的入口衝了下去。
「喂!王幸茵,妳瘋了嗎?」
滑道上傳來咑咑咑的腳步聲,有點像是水桶掉落地面又反覆反彈的聲音,那節奏聽起來是雀悅的,而我看見幸茵的身影在滑道上跟著那節拍向前推移,逐漸縮小。不一會後,傳來一記沉悶的碰撞,她消失在我眼前。
「啊!」她驚呼。
「怎麼樣?」
「比我想像中的滑,會跌倒。」說完,她站起身,又回到我的視線內。
「回來吧!」我有點擔心,「感覺很危險。」
「沒有走一半才退回去的道理!」她拒絕了我,聲音越來越遠。
人們對於危險的事,到底是怎麼定義的呢?
我們都知道那是一件最好不要做的事,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在面臨抉擇點時,以理智終止腦海中的荒謬念頭。
此時此刻除了幸茵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另外最聽得清楚的,便是我自己的心跳聲,負責此聲浪的器官彷若卡在我的喉間,以極度躁進的節奏跳動著。除了那聲響之外,我還能感受到每一次跳動時撞擊胸腔的疼痛感。
「呼!」耳邊再次傳來幸茵的驚呼,「我好像快到出口了!」
突然之間好像有些什麼正在變化。
理智告訴我,不能再進行下去了,此時的心跳、汗水、緊繃的心情全都是警訊,我不應當再去挑戰我能力範圍不能觸及的事。
但是,除卻理智以外的思維,專注力卻不再聚焦在幸茵的安全與否,而是我能不能像她一樣,丟掉原本的思維邏輯,去做一些這輩子根本不曾想過的事?
幸茵從遠處傳來的陣陣驚呼聲也起了催化作用,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人類明明沒有翅膀,為什麼嚮往從高空一躍而下──因為墜落的快感令人著迷;賭徒為什麼要冒著賠上身家性命的風險,孤注一擲在那機率極低的可能上──因為凡是越大的賭注,特別是性命這種錯過了一次就再也回不來的籌碼,才可以感受到在終局揭曉以前那最逼人的震撼與躁動。
所以人類在某種層面上其實都有樂於受虐的本質?
天啊,我在想什麼?
我居然透過一些離經叛道的念頭,試圖忽略理智的胡說八道。
這是我在莫名其妙的進行「黑化」,或者這才是我本來該有的樣子?
這小小的事情也要想這麼久?林湘茹,妳也太沒用了吧?
林湘茹,妳是來探險的,不是來賣命的,停止那些危險的念頭吧!
上述的聲響來自於兩個分裂的我,開始了糾纏不清的爭執,那此起彼落的尖銳聲響讓我煩躁不已,除了唯一一個方法,我沒辦法使她們安靜下來。
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已經走上了那個滑道,並且向前行走了一段距離。我一手握著手電筒,一手攀著半圓滑道的上緣,滑道裡滿是清苔以及我無法分辨質地的汙點,只要一個不留神,我就會摔倒,與它們來個最親密的接觸。
不過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幸茵會想做這件事了,光是那個「這絕對不是正常的我」的念頭,就足以讓人失神!
「湘,妳也走下來了嗎?」
「對。」我大口喘著氣:「我想我應該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才會決定這麼做。」
「沒關係啊。」她笑出聲:「我也被附身了,妳不孤單。」
很難有那種體會,妳希望趕快走到終點,畢竟這種好似懸空的不安在在都考驗著忍耐力的底限;但矛盾的是,在另一個層次上,卻又不想走到終點,因為這種驚心動魄可不是每一天都能有的體會。
也許大家都渴望著平凡而無波的生活,但平淡久了就會無聊,這是人之常情。所以,只要一點點的危險,就能是最好的調劑。
「這很滑耶,妳剛剛怎麼走的?」我對前方的幸茵說。
「就…小心一點。」她停頓了一會,又隨即發出笑聲,頻率已經超出平常太多:「反正最糟的就是跌到那灘死水裡。」
「我不想喔!」
「妳不會的。」
「妳又知道了?」
然後,她的腳步聲停止了。
「嘿!我到了,欸!我居然沒摔下去!」
在她激動的呼喊聲以後,我知道她在出口的那一端跳了起來,因為我所在的位置能感受到整個滑道都在震動,好似下一秒就會從哪個接縫處硬生生斷裂。
成就邪惡之事,向來要個惡魔同盟,而我的夥伴,就在彼端。
「恭喜妳!」我以與她同等高昂的音量回應。
「妳不會摔下去的,知道嗎?」她的聲音繼續傳來:「我會接住妳的。」
「妳確定?」
雖然我是回了反問,但也因為她的存在而安心不少,且又不至於破壞我心裡那份對於「脫離常軌」的期待。
最終,我在滑道的出口與帶著笑意的她重逢。
她用以迎接我的,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天色極暗,空氣寂靜到幾乎讓人耳鳴,這地方也被人貼盡負面標籤:鬧鬼、荒廢、遺棄、恐怖……身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最鮮明的感官竟然是,我倆急促的呼吸聲,以及我雙臂上傳來的暖度。
來自於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