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灘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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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21
海天樂園遭棄置的原因,主要是一場安全意外。
多年之前,園內的大廣場曾經租借給公關公司主辦音樂季,現場放了很多煙火特效,溫度過高,又在悶熱的夏季,舞台上的設備不耐高溫而發生了爆炸,波及了參與音樂季的群眾,有許多人被嚴重燒傷,甚至死亡。
主辦單位的應急措施不足,許多遭燒傷的人未能即時處理,傷亡狀況也因此加劇。我記得曾經有受害者在接受採訪時說,現場並沒有足夠的水源能使傷口降溫,能找得到水的,一群群擠在那為數不多的廁所前,極度克難的搶著洗手台前流量緩慢的水源;搶不到水的,只能無助地癱在地上哀號,等待救護車的救援。
意外發生以後,活動主辦商和園方互推責任,園方稱自己僅負責提供場地,所有因活動造成的傷亡都與他們無關;主辦商卻說海天樂園的消防設備與急救措施本就不足卻沒有事先告知,才會在爆炸發生時無法立即撲滅火勢,也致使受傷的群眾無法即時搶救。
最後,落得了兩敗俱傷的局面,主辦商被吊銷營業執照,並且要負責受害者的所有賠償;海天樂園也因為無法通過安全檢查,被迫停止營業。從那時候開始,海天樂園就從人山人海的遊樂盛地,變成了再也無人聞問的廢墟,多年來雖然一直有重新營業的傳聞,但卻始終沒有再見它對外開放。
我和幸茵已經在網路上看過不少其他人到廢棄後的海天樂園探險的照片,但這是我們第一次親臨其境。
嗅著絲毫不帶著人的氣息的空氣,心中的不安感也逐漸加劇,偏偏,那樣心跳加速的感覺卻又帶著讓人著迷的興奮。
當我們逐漸習慣了死寂與黑暗後,來到了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地面上留有參差不齊的柏油路面碎塊,上頭的白油漆,還能勉強拼湊出停車格的形狀。在樂園還營運的時候,這一帶會停滿大大小小的車子,將一波波的人潮往園內送。如今這荒地只能證明曾經有人存在過,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不一會兒,一個極高的柱狀招牌矗立在我們眼前,需要憑藉手電筒的燈光,才能看見上頭早已斑駁的幾個大字:海天樂園。後方不遠處,是曾經的售票亭,看不見爭先恐後搶著入園的人潮,只有一排略顯鏽蝕的鐵柵欄截住了去路,宣告著這裡不再歡迎人群到來。
「去過的人說,不能從售票口進去…」幸茵將手電筒移向她手上的園區地圖,說:「要從左邊靠近泳池區的那個方向進去,那裡有一小塊破掉的圍欄。」
幸茵拉著我的手朝著她確定後的方向走去。
找到標的物「圍欄」之前,我們穿進一陣密麻且雜亂的樹叢,每一次枯枝刮上我臉頰的搔癢及刺痛感,都如此鮮明。
那樣的感知給了我清楚的意識:我活著,且身在那極度吸引我的樂園之中。
果不其然,在樹叢的某一個角落,幸茵找到了「真正的」樂園入口,興奮地呼喊著我。
「欸,湘,妳看,圍欄這邊真的破了一個小洞!」
「感謝前人。」我笑了笑,「不然我們光是找個可以溜進去的入口,就要找上好一段時間了。」
圍欄是以條狀的木板拼湊而成,被人拆掉了其中一小塊,雖然可以進入,但十分狹小,無法正面通過,得側身以後縮點小腹才有辦法走進。
所幸我是現在這副身形,如果還是半年前,我大概會羞愧得落荒而逃,或者再撐破一塊木板吧!
也只有我能這樣開自己的玩笑了。
「小心頭!」
我先穿進縫隙之後,再小心地護著幸茵,讓她安全地通過來。
幸茵喘了一口氣,說:「呼,真窄。」
「應該是不想被太多人發現,才會這樣弄吧。」
「也是!」她點點頭,「不過,總算進來啦!」
接下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樂園內的戲水區。
在過去,這一區塊只有在夏季的時候開放,有著足夠容納百人的泳池,以及蜿蜒的滑水道,接著便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那種可以爬上爬下的戲水設施。
現在在那捲曲的滑水道就像是潛伏在夜裡的大蛇怪,好像隨時都會張牙舞爪地飛奔而來,或是有什麼非人類的生物與靈體從中奔竄而出,只因為我和幸茵這兩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他們的安寧。
「啊!」幸茵發出一聲驚呼。
「怎麼了?」
順著她手中的燈光望去,光點落在泳池內,而四周都是已經轉變為深綠色的死水,混濁得完全無法看見池底。
「跟網路上的照片一樣,真的是一灘綠水。」
「幾年沒有換水了,也沒有人,所以就換其他的生物在這裡生長了。」
「我記得我小時候來的時候,水都是很乾淨的,遠看是很清澈的藍色。」
「雖然那是漂白水的功勞,不過真的比現在乾淨太多。」
幸茵輕嘆了一口氣,「不過,就因為以前來過,現在才能感受到那種明顯的對比。」
「是啊……」
我走近那一灘死水。
其實那也不完全是「死」的,因為水面上有好幾隻正在活動的水黽,蕩起一陣陣讓人不甚清爽的漣漪。
「湘,你說你是什麼時候來過,小學嗎?」
「國中,校外教學的時候,不過我那時候沒走來這裡。」我說。
「啊,妳說過妳不喜歡游泳。」
「對。」我故作無事的應:「所以我就去別的地方玩了。」
眼前的綠水像是童話裡,巫婆裝在鍋裡的綠色毒藥,只差沒有冒出幾個黏膩的泡沫。
「為什麼不喜歡?」
「就是不喜歡,沒什麼理由。」
那綠色魔藥中詭譎的黑魔法,不帶善意的將真正的答案從我心中翻出。
我喜歡游泳,但最恨的也是游泳。
漂浮在水面上的感覺像穿梭在雲端,我雖然沒有翅膀,但只要在水裡,那便是最接近天空的時候。然而,那樣美好而輕鬆的感覺得之不易,也可能在瞬間讓我墜落至地獄。
肇因是泳裝,而我曾經沒有穿上泳裝的本錢。
那極度貼身,又會讓大部份肢體裸露在外的衣裝,只會把我的缺陷全都暴露在外,換來我早已熟悉卻還是能感受到不安與痛楚的嘲笑聲。所以,若非不得已,我決不換上泳裝,也不出現在會被迫下水的地方。
可是,在國中的時候,我仍逃不掉游泳課的折磨。
每一次上課,我都會稱病不下水,但是到了期末,老師不會放過每一個人,以一次小過作為不參加考試的代價。我沒有辦法,只能換泳裝下水。
在跳入水中之前,我已經聽遍了此起彼落的譏笑聲,以及一些關於我的「新稱號」,比如:綁了繩子的金華火腿、超級肉彈、深水炸彈之類的,我整張臉都要羞紅得燒起來。
所以,在老師以哨聲宣佈考試開始後,我死命的打水,只想盡快到達彼岸,然後衝進更衣室,結束這糟透的一切。
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那只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
我的打水成績是全班最快的,被老師推派參加不久後的運動會比賽。我拒絕參加,老師卻要我以班級榮譽為重。
班級榮譽到底關我什麼事呢?
那些嘲笑我的人們,值得我為他們努力,爭取一面獎牌?
人類都是自私的,當時最大的見證便是:當他們自私地對我進行剝奪與嘲弄以後,還要求我無私地對他們付出。
如果我拒絕,會換來更無情的剝削。
於是我只能在比賽當天,無助地坐在報到區,即便已經拿浴巾把能包的地方都包起來了,依然聽見一旁男生刻意放大音量的談論。
「我看隔壁班輸定了啦!」
「為什麼?」
「你看你旁邊那個人的身材。」
停頓半秒,即便我的視線不在他們身上,我仍能感覺如探照燈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任一處足以讓他們取笑的部份。
接著,便是一陣爆出的笑聲:「噗哈哈哈,真的輸定了。」
在我必須將浴巾揭開,跳入水中以後,我死命的打水,但即使身在水中,岸上的鼓譟依舊清晰。我不知道那些聲音是為了什麼,反正大部份都不是什麼好事,而我只能專注在一件事情上──盡快游到終點,逃開這不該來的地方。
後來,比賽贏了,而且是第一名,不過沒什麼值得我高興的。
我拿到的只是所謂的班級榮譽,對我的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
咚、咚、咚……
從我眼前劃過的水漂,在水面上蕩出了更大的漣漪,水黽四處奔逃。
我回過神,幸茵正拿著另一顆石頭,準備再投入水中。
「妳會打水漂啊?」
「是啊,我小時候常常一個人在公園裡的池塘玩。」說完,她將石頭朝水面上投過去。
因為光線不足,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語氣,似乎帶著一絲失落。
「幸茵,在我們變成朋友以前,為什麼妳都是一個人?」
我曾經身為難堪的笑話,所以我很羨慕不會引人注意的幸茵;但是,這種「被忽視」的特質是她自我能夠接受的嗎?
我之前一直沒問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