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商人的商人

過了糜爛的一天後。
美黛辛在隔天一早就將我推出房子外面，說要「徹底打掃一番」，並要我去裁縫鋪訂做合身的新衣服。
不是，我不知道裁縫鋪在哪裡呀？她是不是在生氣？因為我昨天太強硬了？
雖然她還是微笑著的，但因為一直以來也從沒有人對我擺過臉色，我總是搞不清楚我到底有沒有做錯甚麼。
不過，我在房門關起來前還是快速親了她臉頰一下，她微微暈紅了臉，沒有不喜歡的樣子。
應該沒問題吧？應該真的只是要我去裁縫鋪而已吧？
好恐怖！

不知道路其實沒有問題。
因為我一出門沒多久，就有一堆村民圍了上來。
「神明大人！早安！」
「山神大人！您出門啦！」
「山脈的主人！您要不要嚐嚐剛採的蘑菇？」
不是，你們要不要統一一下對我的稱呼？搞得我都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訂正了。
而且不是說快要下雪了嗎？這時候還有蘑菇？雖然因為這具身體的關係，我對氣溫不是很敏感，但蘑菇是怕冷的對吧？
總之我暫且無視了他們的說話內容，只說了要去裁縫鋪，一群人就簇擁著我到了目的地。
裁縫鋪很氣派！感覺可以叫做裁縫店了吧。其實仔細一看，整個村子建築都很氣派，高達兩層樓的建築到處都是。
百族聯軍的時候，大部分聚居地看起來都跟難民營差不多呢......
裁縫老闆不意外地大老遠就發現我們這一大群人，直接跑到門外，雙手大開，滿臉堆笑地歡迎我。
「神明大人蒞臨蔽店，就像朝陽照進窗戶，讓整間房屋都沐浴在黃金般的光芒中......」
他一邊講一邊把我拉進店內，然後把布幕拉上，幫我測量尺寸。那張嘴就沒停過。
「神明大人的體格健壯又不失均衡，雙腿就像青銅狼王一樣強壯，雙手就像白銀之樹的枝條一樣頎長......」
我被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前前後後都測量個爽，他說出的讚美詞居然就沒有重複的，而且我至少有一半都聽不懂是啥意思。
結果直到裁縫老闆宣布測量完成、把我請出門外為止，我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連他的名字都沒問......

搞了那麼一齣，居然已經接近中午了。
雖然我這具身體很能耐餓－大叔說我能自發性地吸收周遭環境的魔力甚麼的－但是定時吃飯還是很重要的，能夠維持我的續戰力。
現在應該是不太需要，但畢竟已經養成習慣了。我提步往村長家－原本是村長家－走。今天村長應該還是會送午餐來吧？昨天到了傍晚我才發現門外放著有一個應該是午餐的大籃子，有點尷尬；但美黛辛總是說不用擔心，於是我們就繼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結果一沒有幫我指路的村民，我立刻就迷路了。
但那應該單純只是因為我是路癡。我是路癡這件事情曾經讓我很擔心會不會影響百族聯軍的戰略計畫，但是公主卻很開心的表示，這表示勇者會一直跟著某支部隊走，不會自己亂衝亂跑，大大增加戰略的安定性。
扯遠了，總之我朝著人聲較大的地方走（感謝曙光女神賜予的超感官！），希望能找到村民來問路。
話說明明是一群人簇擁著去到裁縫鋪，我出來時就一個人都沒有了，這裡的村民不知該說是現實呢，還是三分鐘熱度呢......
我最後來到了一處應該是市場的街區，還沒靠近就感覺到相當熱鬧，這副景象確實就是百族聯軍所追求的和平時代。
然後我就看到了。
魔族。
毫無疑問，雖然頭上沒有彎角、嘴裡沒有尖牙、手上沒有利爪、身上也沒有鱗片，穿得人模人樣，但我絕對不會認錯。
那確實就是魔族，一隻隱藏起形貌與魔力，混入人族聚居地，策畫駭人聽聞的陰謀的魔族。
我不自覺地倒吸一口氣。牠附近的人實在太多了，任何能保證一擊必殺的魔法，都不能保證不誤傷牠旁邊的村民。
而如果不能一擊必殺，被驚動的魔族任何一個舉動都會造成大量傷亡！
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悄悄地移動腳步，收斂所有的氣息與魔力，只要再靠近一點，我就可以用全速抓住牠然後往天上飛。只要再近一點......
但我居然忘了，我是絕對不可能隱藏自己的。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啊！是神明大人！您需要甚麼......」
我無暇去分辨那聲招呼是誰發出的，只是反射性地繃緊了全身，只要一秒，不，半秒就夠了，只要我能看到一條能迅速衝向魔族的空隙－－
那魔族隨著周圍村民招呼聲向我望來，與人類幾無二致的臉上一瞬間被恐懼扭曲到極限，開始放聲尖叫。
我不由得一愣。那魔族身上一丁點聚集魔力的跡象都沒有，就只是恐懼的大叫，接著牠就抱頭滾倒在地，拚命扭動身體往外爬去。依稀還能聽到幾聲類似平地語的「救命」、「別殺我」之類的聲音。
怎麼可能。魔族是不可能發出除了戰壕以外的聲音的。魔族也不會逃跑。就算砍斷了魔族的雙手雙腳，牠們都會用盡最後一滴魔力自爆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不，不要想了，我反正不會比公主和大叔聰明的，魔族，就該殺－－
突然，一個高大村民擋在我的面前，也擋住了我的射線。他臉上淌著汗水，慌張地揮著手，說：「神明大人！怎麼回事！巴爾怎麼得罪了您嗎？」
巴爾？我眨眨眼，看見村民身後，已經有三五人過去攙扶那個魔族，似乎還在安慰牠！
我不可置信的說：「那是魔族！」
對了，肯定是這些村民看不出來那是魔族。畢竟牠偽裝得的確很好。沒有問題，我有九種方法可以證明－－
高大村民只是疑惑地說：「摸豬？甚麼豬？」
跟這些講話快得驚人的村民實在很難溝通！我解釋說：「魔族！人魔大戰的那個魔族！和平的破壞者！死亡與混亂的招來者！百族聯軍共同的死敵！」就在講話的當口，人潮居然越聚越多，這下我完全不可能用魔法攻擊了。
高大村民傻傻地張大了嘴，茫然地說：「這、這肯定有甚麼誤會，巴爾是從北邊的王國來的，他、他沒有長角啊？」
每浪費一秒鐘，就是增加一條人命的風險，我不耐煩地高聲大喊：「北邊除了魔族哪還有甚麼王國！快讓開！讓我殺了牠......！」
一瞬間，本來還在嘈雜的村民們安靜了下來，高大村民點點頭，轉身朝魔族的方向喊聲：「嘿！隆貝！凱吉！神明大人要殺巴爾！你們把他按好，誰去拿一把刀來......」
咦？
下一刻，村民們紛紛點頭，然後就嘩啦啦散開來，只見剛剛還在攙扶那魔族起身的兩人已經把牠重新按在地上，手勁之大甚至捲起了地上的煙塵。那魔族理解情勢的速度顯然比我還快，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著那兩人的名字：「隆貝！我們不是朋友嗎！」、「凱吉！你知道我有個未成年的女兒呀！」
接著，一名膀大腰粗的大嬸提著一把還在滴血的剁骨刀快步走來，高大村民接過刀後，一聲不吭地走近那魔族，雙手持刀高舉－－
「等一下！」一聲嬌喊讓高大村民一頓，美黛辛急匆匆地走來：「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我吞了一口唾液，沒來由地心虛起來：「我也不太清楚......」

我還沒從村民前一秒才在幫魔族求情，下一秒就翻臉拿刀要砍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已經被美黛辛帶到了村長的（舊）家中，那魔族則似乎被帶去關押在村子的倉庫裡。
接著揭露衝擊的事實，高大村民原來是村長的長子！難怪他第一個上來跟我說話。
我們剛剛坐下，滿頭大汗的村長就急忙忙地開口解釋，左一句「完全不知道魔族的事情」、右一句「一切都是依照神明大人的神諭處理」，不時還停下來大口灌茶、大力擦汗，說的我是越聽越迷糊。
最後還是美黛辛開口止住了村長，為我介紹另一段狄倫村的歷史。
在狄倫村開始接收神諭，但還不叫狄倫村的時候，某天一名旅人在寒冬中來到的村中。旅人自稱是從王國來的旅行商人，正在往南擴展新的行商路線，但不幸在風雪中迷了路，還遺失了所有商品。
由於村中沒人知道北方還有個王國，正當村民都覺得可疑，要把旅人就地正法的時候－－
當時還很年輕的第二代村長表示，神諭要求村子善待遠來的客人，於是村人們熱情的招待了旅人，在開春後還將剛剛開始種植的山頂薯讓旅人帶回去作乾糧和伴手禮。旅人感激地表示一定會回來報答村民，不過接下來好幾年都沒有消息，村民也漸漸淡忘這件事。
直到一名帶著大量村民見都沒見過的商品的旅行商人從北方來到村子為止。這名旅行商人表示過去那名旅人是他的父親，雖然旅人成功回到王國家鄉但隨後就病逝，遺願就是讓兒子帶著商品去到南方的無名村，並開拓這條商路作為報答。
那之後，每年春秋兩季，都有從北方來的旅行商人，雖然人數始終不多，但每一人都帶來許多耐用的金屬製品、風味獨特又頂餓的乾貨、容易保存食物的香料，甚至還教給村子嶄新的建築知識等等，幾乎每次都成為村子的及時雨，而村子也就越來越發達了。
只看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個妥妥的童話故事，教導孩子們要心存善念，好心有好報。
如果不是跟魔族有關的話。
「村長的意思是，」美黛辛謹慎地選擇用語：「村子從來都不知道他們是魔族，甚至沒有懷疑過。由於他們自稱他們所知的世界範圍內只有一個王國，所以他們的王國也沒有特地取名，就叫做『王國』；而村子至今也都不知道這個王國的確切位置，自然也沒有人想過要離開村子去看一看。」
就連我都聽得出來，他們這是在努力撇清自己跟魔族的關係，不想觸怒我。
不過現在困擾我的卻是另一件事：「聽妳這樣說，你們跟這些......旅行商人的關係有好幾十年了，甚至還算是......欠他們人情？但為什麼剛剛......」我瞥向村長的長子：「他們要動手殺了那......商人？」
村長看著他兒子，他兒子看著美黛辛，美黛辛看著我，慢慢地說：「當初是神明大人的神諭才讓村子招待那名旅人。假如神諭要求村子從現在開始殺死每一名從北方來的商人，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我看看美黛辛，再看看村長，然後是村長的長子，他們所有人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彷彿只要「神諭」下令要殺人，不管那人是誰、有甚麼交情、過去有甚麼貢獻，就會第一時間去殺，殺得心安理得，殺得理直氣壯。
而我現在，就是被當作這個甚麼「神諭」的來源了是嗎？
我揉著額頭，不知道該說甚麼。

還是美黛辛先開了口：「勇者大人，關於那名......魔族？該怎麼處置呢？是不是等神廟修復完後，再押去神廟處決會比較合適嗎？」
我嘆了口氣，說：「現在不是殺一個魔族就能解決的問題了。問題是你們村子和魔族來往了幾十年的問題！要是公主知道的話，你們整個村子、甚至附近的村子都會完蛋的！你們知道公主有多痛恨魔族，光是看到醫師幫重傷的魔族俘虜治療，都會讓她氣得要拔劍處決醫師！要是我當時不在場的話......」
我抬眼一看，發現他們所有人都用茫然的眼神看著我，包括美黛辛。
這樣啊。
公主已經不在了。
已經沒有人可以再指導我行事了。
我怔了一小會兒，輕輕地詢問美黛辛：「那名魔族......那名商人，牠有沒有做過任何對村子不利的事情......？」
村長大搖其頭，速度快得讓汗水都噴到我身邊了。
我看向村長的長子，他嚴肅地點頭：「有！他惹您生氣了！」
我不想理他，再看向美黛辛，她與我對視著，似乎在回想著甚麼，但最後還是微微地搖頭。
我嘆了口氣，往後靠向椅背（居然是軟的！）：「那就放了他吧。也許我看錯了。也許他不是魔族。」我搖搖頭，明知這機率之低。
美黛辛和村長對望一眼，謹慎地說：「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將這件事當作誤會來處理......？」
我閉上眼睛，不想再去想這件事情：「你們決定吧，但別再讓他靠近我。我怕我會忍不住動手。」大叔一定會罵我優柔寡斷。公主呢？公主會怎麼想？
「和魔族做生意，太愚蠢了......」我喃喃地自言自語。美黛辛可能聽見了，但我不想知道她的反應。至少現在不想。

幾天後，在狄倫村的北方，由一條秘密小徑繞過瘴氣山脈，抵達那百族聯軍從未見識過的所在，一處張開多重結界的小屋內。
那名死裡逃生的旅行商人拋下了所有商品，甚至連狄倫村的「賠罪禮」都沒敢要，幾乎是透支了生命強行軍到此處。
王國的第七十二王子正在確認他的彙報：「你是說，你一看見那人類，心臟就像遭到利刃刺穿，一瞬間墜入了死亡深淵之中，拚死才能想起自己還是活著的？」
旅行商人虛弱地躺在木板床上，頭髮因為過度驚懼和疲累而幾乎全白：「殿下，事實是，就算是現在，小人也幾乎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王子點點頭，讓手下們照料商人，自己走出了小屋。
「弒神者復活了......嗎？」王子的聲音細不可聞，他眺望著南方，那視線似乎能洞穿瘴氣山脈，抵達狄倫村。
而我對此一無所知，還正在生著悶氣，連氣甚麼都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