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幼龍與籠中鳥

兩架飛機停入了機棚裡面，整備的學生機工馬上聚了過來，開始對飛機整理。
　　米娜和埃爾希兩個人坐在機棚角落的椅子上面看著這些地勤人員整備自己的飛機，等待教官們回航。
　　「教官們都緊急出動了，現在學生要在機棚或是暫時分配的宿舍待機。」
　　本來要詢問有沒有什麼指示的埃爾希被地勤的學生帶著傻笑的臉回答後，就只能走回到椅子的旁邊坐著。
　　「可能要一段時間的樣子。」
　　「阿哈哈……畢竟要攔截轟炸機，那些可都是硬梆梆的東西。」
　　埃爾希找了離米娜比較近的地方坐了下來，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拿了兩杯熱飲：
　　「要喝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
　　米娜接過了埃爾希手上的熱飲，兩隻手拿著杯子稍微小酌了一口。
　　「熱可可，這裡晚上還是挺冷的。」
　　可可濃郁的味道在舌頭上打轉，適當的甜度襯托出了可可豆原本特有的香氣，和一般市面上販賣糖分加太多的可可粉有所不同，似乎是有調過比例的。熱騰騰的可可感覺溫暖了傍晚的寒意。
　　「……好喝。」
　　本來只想小酌一口的米娜才驚覺到自己已經喝掉了一半，兩眼傻愣愣地盯著杯子裡的熱可可眨呀眨。
　　「噗……米娜妳的反應……。」
　　看見米娜的表情，埃爾希擋不住笑意笑了出來。
　　「……你有什麼意見？」
　　瞪了一眼埃爾希，米娜有些嚴肅的臉龐似乎染上了一些紅暈，故做鎮定的樣子反而更增添了尷尬感：
　　「……這個應該不是一般買的到的吧？」
　　「嗯，我媽認識的食物商稍微調配新產品的測試品，就拿我來當實驗了。」
　　「又是實驗品嗎……？」
　　一下子是先行量產的測試機，一下子又是新產品的測試品，這個人到底有多大膽？
　　「啊哈哈，有新東西我就是會想要當第一個嘗試的人。」
　　埃爾希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傻笑著，喝了一小口可可：
　　「可能是遺傳到我爸爸那邊吧，飛行員的血液都是這樣子的。」
　　「……跟個小孩子沒兩樣。」
　　「所以我在士官學校常常被叫做『小鬼』（Bubi），雖然看起來我也和個小鬼頭一樣就是了。」
　　埃爾希喝了一口可可，喝下去的時候還補了一句「真的好喝」。
　　「……小鬼嗎？」
　　米娜觀察了一下埃爾希，棕色的頭髮有些雜亂，像是頑童一般的灰藍色雙瞳和小男孩一樣的臉龐帶著爽朗的笑容。現在看上去，他身上的飛行夾克也感覺有點過長，袖子有特別折起來的痕跡，像是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
　　這個形容到還含蠻貼切的。
　　「對了，好像還沒正式的自我介紹？」
　　想起在空中只有簡單的介紹名字的埃爾希放下了熱可可，稍微輕咳了一下喉嚨：
　　「我是埃爾希，埃爾希．阿爾布雷特．馮．里希特霍芬，日爾曼尼亞聯邦共和國空軍騎士團國直轄領戰鬥機聯隊『普魯西亞騎士』第三航空大隊訓練中隊飛行實習士官。」
　　埃爾希伸出了手，露出了微笑。
　　「米娜．史普林爾，日爾曼聯邦法夫納軍事服務公司訓練生中隊。」
　　接過埃爾希的手，米娜也簡單地自我介紹。
　　「法夫納啊……我記得是拉薇莉亞教官所屬的那個……。」
　　「那女人所屬的公司沒錯。」
　　「咦……？」
　　面對米娜直接稱呼有「鬼教官」之稱的拉薇莉亞「那女人」，埃爾希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
　　「說是要做維持世界秩序穩定就做出貢獻的工作，實際上的目的還是想要坐在駕駛艙裡面哈哈大笑享受把敵方打下來的快感，這就是那女人加入法夫納的目的。」
　　「……米娜很清楚教官的樣子呢……？」
　　似乎是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埃爾希有些尷尬地苦笑。
　　「當然，我和那女人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的時間，飛行的事情也有不少是她教的。」
　　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米娜拿起了熱可可喝了一小口：
　　「我會到這裡也有一些成分是有她的推薦函，不過我本來自己的成績就足夠可以進來了……真是多管閒事。」
　　雖然還是那副有點帶著嚴肅的臉孔，不過語氣裡面就像是抱怨著媽媽的小孩一樣。
　　雖然說看上去冷冰冰的，不過米娜似乎也不是個冷淡的人呢。
　　「反倒是你，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我記得是……。」
　　講完自己的事情後，米娜將話題轉到埃爾希的身上。
　　「『紅隼』──米歇爾男爵的姓氏。」
　　接過米娜的話，埃爾希露出傻笑搔了搔自己雜亂的棕色短髮：
　　「我是他的兒子……嘛，現在雖然還是個容克，不過嘛……現在的日耳曼聯邦已經沒有什麼人太在意貴族的身分就是了。」
　　「也是呢……對於容克來說還不如好好的搞產業變成大企業或是當軍人還比較重要。」
　　『紅隼』──米歇爾．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男爵，在統一戰爭的時候惡名昭彰的『里希特霍芬』戰鬥機中隊的領導，在戰爭時期在空中屢創奇蹟的傳奇飛行員，博得了交戰國雙方的敬意……。只要看見紅色的福克VII戰鬥機，就代表準備要和地面親密接觸了……這是流傳在統一戰爭敵對方的謠言。
　　拉薇莉雅好像有說過當時自己曾經和他打賭過擊墜數，結果賠了不少，到現在都還氣得要死。
　　「不過嘛……其實老爸比較希望我去當醫生就是了。」
　　「醫生？」
　　米娜有些疑惑地皺起眉頭。
　　「嗯，因為醫生比起軍人來說可以救更多的人……他是這麼說的，所以他退役後也就跑去學醫了，開了一間小診所當做退休後的休閒吧。」
　　埃爾希笑了笑，接著兩手伸到頭的後面枕著，整個人向後方的牆壁靠了過去：
　　「可能也是希望我不要上戰場吧……要我繼承他的診所什麼的。」
　　「但是，那你為什麼……？」
　　如果說是要成為醫生的話，為什麼還會來這裡。
　　「米娜，我問你喔。」
　　埃爾希原本爽朗的笑容稍為收了起來，不過嘴角還是勾著曲線：
　　「假設說好了，你今天是拉薇莉亞的女兒……。」
　　「……我不是，也不會有這可能。」
　　「打個比方而已啦……。」
　　苦笑了一下，接著埃爾希繼續說：
　　「拉薇莉亞教官是很厲害的飛行員對吧，今天妳是他的女兒，目標也是成為飛行員，妳會怎麼被稱呼？」
　　「大概會被稱做『惡龍』之子吧……那女人的符號還真是……。」
　　拉薇莉雅也是鼎鼎有名的飛行員，如果說現在有兒子女兒的話恐怕也會被這樣稱呼吧……。
　　當然，她的那種個性光是要有個男朋友恐怕很難，何況是私訂終身的老公。
　　不對，這不是重點。
　　「妳不覺得，這樣會有點不爽嗎？」
　　埃爾希稍微瞇起眼來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米娜被埃爾希的這張臉震懾到，瞇著的眼裡面彷彿散發出了一種讓人敬畏的氣息。
　　「很多人會把我叫做英雄的孩子、紅隼的雛鳥……之類的話，但是這樣說好像我是仰賴著我老爸名聲一般，我是老爸的一個附屬品一樣。」
　　他的語氣沒有帶著任何的怒氣，也沒有怨恨，只是很稀疏平常地敘述自己而已，但是米娜卻感到一種非常強烈的壓迫感。
　　「我確實是米歇爾．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的兒子，確實也和我老爸學到了很多東西。」
　　埃爾希喝了一口熱可可後，繼續說著：
　　「但是，我和我老爸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我是埃爾希．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不是我老爸的東西，也不是寄生在我老爸功績上的寄生蟲。」
　　接著，埃爾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所以，我要超越我老爸，成為王牌飛行員。」
　　充滿野心的發言，在灰藍色的雙眼裡面彷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超越幾乎是神話傳奇的貝奧武夫或是齊格菲一輩，擊落超過百架戰鬥機的「紅隼」？
　　聽起來像是什麼不自量力話語從埃爾希帶著嘻嘻笑著的愉悅笑容的口中說出，卻不會讓人感到天馬行空。像是小孩一般的笑容，卻帶著一種像是洪水奔流一般的氣息讓人害怕，並且非常有說服力。
　　龍──不知為何眼前的埃爾希讓米娜想到這個在飛機還沒出來以前稱霸天空的生物。
　　現在的埃爾希就帶著像是龍一樣的氣息，他的目標就是稱霸天空。
　　「雖然聽起來有點蠢，不過這個是我目前的目標，也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埃爾希放下了已經喝完的熱可可，看向了自己的座機機鼻已經被整備員新塗上的兩個擊墜標誌：
　　「要在空戰史裡面留下埃爾希．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的名字，而不是米歇爾．阿爾布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的兒子這個又臭又長的稱呼。」
　　「……是嘛。」
　　看來自己可是和不得了的人組成了臨時的編隊了呢……。
　　「啊拉，這麼快就混熟了嗎？」
　　從機棚外面傳來了女性的聲音，一聽到這個聲音所有整備生馬上站在原地對著聲音來源敬禮。
　　留著紫色短髮的女性站在機棚大門外看著裡面的兩人，留著紫色及肩短髮還頂著防風眼鏡的女子帶著懶散語氣說著，象徵精靈族一對尖耳稍微動了動，身上還穿著厚重的飛行夾克和防寒衣。
　　「拉薇莉亞教官！」
　　埃爾希也馬上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對著拉薇莉亞的方向行標準的軍禮，不過米娜倒是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嘆了口氣盯著拉薇莉亞的方向而已。
　　「……機棚裡面就別這麼拘謹了吧，還有地面的繼續你們的作業。」
　　帶著微笑像是大姊頭一般的語氣下令，揮了揮手將佇在原地的地勤趕回去工作，拉薇莉亞走向了埃爾希和米娜的方向。
　　「看起來你們兩個處的不錯嘛……真是令我意外。」
　　「要你管……。」
　　拉薇莉雅看了看埃爾希後再看向了米娜，米娜則是露出無奈的表情細細低咕著。
　　「……算是聊了一些啦，阿哈哈。」
　　「齁……。」
　　瞧了一眼米娜的樣子後，拉薇莉亞露出了有些不懷好意的微笑：
　　「既然這樣子的話，乾脆就直接登錄成正式編隊如何？」
　　「……多管閒事。」
　　「我是可以啦……。」
　　埃爾希搔了搔頭，看向米娜的方向，後者依然是那個不滿的表情。
　　該不會他們的關係很惡劣？不過教官的反應也不太像這樣……？
　　本來還以為會追究剛才米娜有抗命意圖的行為，不過現在似乎沒有這個意思。
　　反而，好像心情還蠻好的？
　　「所以呢，親愛的米娜妹妹？」
　　「隨便你去搞。」
　　「……這是妳說的喔。」
　　雖然說拉薇莉亞可能盤算了什麼不好的鬼點子，不過米娜已經不想管拉薇莉亞臉上那個明顯不懷好意的微笑背後的意圖了。
　　「那麼就按照今天的分配下去了，另外兩個人的話……就照原本的分配方式……自己好好找吧。」
　　拿出了一本簿子在上面寫了一些東西後，拉薇莉亞的目光馬上落在米娜身上：
　　「對了，可以稍微借一步說話吧。」
　　「……所以想幹嘛？」
　　米娜的口氣還是和在空中時對拉薇莉亞的態度一樣的惡劣，不過拉薇莉亞似乎也沒有放在心上。
　　「女孩子間的對話。」
　　「明明就老大不小了。」
　　米娜放下空杯子站了起來，轉向埃爾希的方向筆直的敬禮：
　　「那麼今後就拜託了，隊長。」
　　「嗯。」



　　「……可讓我白擔心了。」
　　領著米娜走回辦公室，拉薇莉亞拉開了自己的皮椅坐了下來，像是黑手黨老大一般大辣辣的坐姿：
　　「還以為像是在瞪人一樣的臉會搞到妳沒什麼朋友。」
　　「用不著妳擔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對面的米娜還是維持著一貫嚴肅的神情盯著拉薇莉亞。
　　「也才十五歲而已，就以為翅膀硬了嗎？別以為我會忘記下午拖著里希特霍芬那小子意圖抗命的行為喔……嘛，看在有擊落的份上就算相抵吧。」
　　拉薇莉亞只是淺淺地笑了笑，接著拿出一大疊資料放在桌上：
　　「……威爾艾米娜。」
　　她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文件，示意米娜翻一下。
　　「既然是刻意要用本名稱呼的話，應該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吧，教官？」
　　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資料隨手翻了翻，接著抬起頭來。
　　「……你也知道這裡是各國人雲集的地方吧？」
　　「也包含法蘭克王國的人對吧……。」
　　拿給米娜的資料，是關於目前國際組織調查法蘭克內部政治狀況的報告，對於違反國聯條約不久的法蘭克多少調查了一番。說是這樣說，但是國聯內法蘭克的代表還是坐的十分安穩，檢查和懲處都只徒具形式。
　　「只是提醒你一下，這裡還是龍蛇混雜的地方，小心可能有國王機密局的人，別太招搖了。」
　　……法蘭克特務機關在外頭收到萊茵蘭公主還活著的風聲可能性也不低。
　　「我知道。」
　　「我要說的其實只有這個而已，小心一點吧？」
　　拉薇莉亞拿出一條雪茄銜著，隨手拿出了一個打火機點了起來：
　　「……不過你啊，還是一貫那樣扳著一張臉笑都不笑。」
　　「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只是威廉那傢伙看到現在的你這個樣子，肯定會臭罵我一頓而已。」
　　聽到威廉這個名字，米娜的臉稍微抽動了一下，眼神閃過了一絲不甘心。
　　「……哪有委託人還沒交出報酬就先走一步的啊，真的是……。」
　　拉薇莉雅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隨著鼻息噴出大量的煙讓米娜皺起了眉頭。
　　「妳也多少該戒菸吧，教官。」
　　難受的氣味讓米娜掩住了鼻子，有些埋怨地怒視著拉薇莉亞。
　　「這是我這個年紀除了嘲笑被打下來的遜包以外唯一的樂趣了，別剝奪我在地面上的樂趣。」
　　「那你就抽到肺整個爛掉吧。」
　　米娜不悅地摀住鼻子，眉頭越來越皺：
　　「所以除了這個以外，妳還想要說什麼嗎？」
　　「新的編隊，別跟我說你忘記了。」
　　看見米娜對菸味敏感，拉維莉亞只能無奈地將雪茄熄掉，一面嘖嘴說著「難得抽到好東西……」。
　　「一個編隊也能用小組的方式申報吧。」
　　「學園的規定是中隊規模，要至少四架飛機，這個我可罩不住妳。」
　　拉薇莉雅嘆了一口氣，接著從桌上的文件堆裡面抽出了一張紙：
　　「埃爾希那小子和妳已經被我劃在同個編隊了，問題是剩下的人……最近這幾天找其他的小組湊成編隊吧。」
　　「一定要嗎？」
　　「這是規定，規定，規定！」
　　特別加重了「規定」兩字還強調了三次，拉薇莉亞的語氣稍微強勢起來：
　　「這個我一定要看到結果，別讓我和今天一樣還要用逼的。」
　　「……既然是規定的話，好吧。」
　　「還有下午的事情，真的別再發生第二次了，讓妳當飛行員已經是底限了。」
　　如果不是威廉的要求恐怕也不可能踏上這裡，拉薇莉亞小聲地補上這句。
　　「我知道。」
　　「別只是知道，要遵守命令，這可不只是教官的職責而已。」
　　拉維莉亞嘆了口氣，視線飄向了窗外：
　　「要是妳有個萬一，我沒辦法和威廉那傢伙交代啊。」
　　「⋯⋯要說的就只有這樣嗎？」
　　「還是老樣子，一講到威廉就那個樣子。」
　　她轉頭回來望向米娜的臉，米娜惡狠狠地直瞪著拉薇莉亞：
　　「妳還在在意那時候的事情嗎？」
　　「我先告辭了。」
　　「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
　　沒有回答拉維利亞的問題，米娜直接轉頭作勢離開房間，但是拉維利亞直接叫住了她。
　　「⋯⋯拉維利亞教官，我先回去了。」
　　碰！
　　門被用力地甩上。
　　「……這傢伙，唉。」
　　看來又得再抽一根菸了。



　　「⋯⋯。」
　　夜晚的陸風吹撫在米娜的身上，如同稻穗的長金髮順著晚風飄逸。
　　即使身穿著飛行夾克，仍然感受得到夜晚的寒冷。
　　「威廉⋯⋯。」
　　為了不讓那件事情再發生一次，為了要走出去才會來到這裡⋯⋯成為飛行員。
　　但是……
　　「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總是要依賴著別人，每一件事情都處理不好，總是要別人的幫忙⋯⋯。
　　不論是威廉，還是拉薇莉亞……。
　　這樣總有一天，這些幫助自己的人也會一樣被自己拖下水吧？
　　那個在失去動力起火的戰鬥機裡面微笑的臉依舊清晰，米娜不甘心咬緊了牙關。
　　「⋯⋯現在的我，還是那隻被關在籠子裡被細心呵護的鳥嗎？」
　　抬起頭來，望向這個和北半球不同的天空，沒有光害的天空充斥著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