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與狼在初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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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2
在木板都沒有釘牢的狹小屋子裡,有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焰被縫隙裡吹來的風,吹得火光不住地晃動。

在火堆之上,正擺著一個鐵制的燉鍋,裡頭正燉煮著剝去了皮毛的兔子,以及一些隨處可見,顏色平庸無奇的蘑菇。

這棟小房子裡沒有窗,沒有辦法看到房子外面現在是怎麼樣的景色,不過按照猜想,外面想必早已被大雪所覆蓋,一片白濛濛的世界裡,就只留下一些仍不願意因為寒冷而稍作歇息的動物腳印存在。

房子的角落擺放著一些獵戶狩獵時會用到的工具,以及維護這些工具需要用到的工具,諸如鐵錘,鐵鉗一類,牆壁上原本掛著的大片狼皮,此時只留下了因為長期擺放而出現的痕跡,而狼皮本身則被人被擅自借用了一下,短暫地蓋在了我的肩膀上。

皮毛的溫度沒有如同我想像之中的保暖,又或許是外面的溫度讓狼皮的保暖能力變得黯然失色了,總之摟著這塊皮毛的時候,我仍然不禁將身體縮成了一團,試圖能在這塊狼皮上得到更多的溫暖。

似乎是食材燉煮到了一個恰好的程度,留下了一條細縫的鍋蓋邊傳出了使人垂涎三尺的誘人香氣,此刻的我,比起食物本身,更加想要捧著木碗,隔著碗感受那份能夠捧在手中的溫暖。

也許是因為沒有了毛皮的關係,這幅身體比起我在森林間奔跑時的感覺,來得更加容易感受到寒冷,不止如此,狩獵用的爪子,還有撕咬敵人用的獠牙,也一併變鈍了些許。

唯獨這根讓我自豪的好尾巴,在保暖性能上一點也不遜色地,像個懷爐一樣被我摟在了懷中。

肩上披著的這塊皮毛,從氣味上聞上去,似乎有點熟悉的感覺,不過看著這塊同類的毛皮,不可思議的是,我卻沒有感覺到一絲憤怒。

就像人類一樣,若是看到與自己無關的人被毆打,被絞殺,也只會冷眼旁觀、甚至加以恥笑一般,看見弱小的同類被人剝下皮膚,製成毛皮,我也沒有產生一點動搖的感覺。

也許是化成了這副外形時的我,在思考上會變得像個人類,在思維層面向人類靠攏,卻也不代表我就真的沒有一點同理心。

無論怎麼說,我也始終不願意去想像那種被活生生剝下一層皮的感覺。

在烹煮著野兔肉的火堆與鍋子對面,有一名有著一頭紅發,臉容粗礦,而且身材壯碩的人類青年正坐在那邊。

從剛才開始,他便不斷地用視線打量著我,也許是我這裸著的身姿勾引起了對方的情慾,也有可能是對方被我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嚇著了。

只不過,他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即便是擁有相當量知識的我,也沒辦法完全猜中不說話的人即將開口的第一句話。

用我這雙自豪的好狼耳能夠聽見他的心跳早已不再緊張,回復了正常的跳動水準,也就是說,被嚇著的可能性被撇除了,如若世界上真的有像他那樣即便勾起了情慾,卻還是一言不發,神色凝重的雄性存在的話,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吧。

試著將被狼皮所遮擋的腿間輕輕地挪開一些,讓對方意識到我作為雌性的魅力?不,這樣的挑絆實在是太不入流了,若是奉承男性,然後又為了樂趣或是利益而轉頭拒絕,這樣三來兩去的糾纏,豈不是就像個品格下流的娼婦一樣?

不行啊,這種誘發野性本能的把戲只能對相中的雄性才能做,而且也太無聊了,眼前的紅發男子也只是我被野兔肉的味道吸引,而恰好遇上的罷了,就憑我現在眼睛所見,鼻子所聞的,這名男性似乎就只有那副強壯的體魄是值得誇耀的了。

與我原來的身體時不同,這幅半人的身軀既纖細,又脆弱,雖然說我的美麗依舊,卻與過去那種充滿力量的美麗有所不同。

這銀白色的長髮,比例適中的輕挑身材,雖然還沒看到河流的倒影,不過,我相信我眸中那一絲和天空同色的蔚藍並沒有消失,因為那是我自由的象徵,也是我身體中最不願割捨的一個部份。

人們稱眼睛為靈魂之窗,而我自認擁有著高潔的靈魂,我喜歡著自己的眼睛,每當我凝視著誰的時候,便是在向對方真誠地展示著我的靈魂——哪怕他們也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這個含義。

「夏莉,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狼女。」

一直保持著沉默的男子總算打破了沉默,同時掀開了蓋著的鍋蓋,騰出的蒸汽似乎讓室溫上升了不少。

光是看著那有些渾濁的湯頭,感覺我的舌間好像便有不絕的唾液被分泌出來,還用不著我用牙齒去確認,只從外觀看,憑藉過往我曾經在人類的世界裡生活所留下的知識,便知道鍋裡的兔肉,顯然是煮得相當恰當好處。

在沒有添加香辛料,就連鹽巴也沒有的情況下,光是菇類與野兔的搭配便能產生如此使我食指大動的香氣,請讓我收回那句這男人只有肌肉可取的說話,果然,不單單是雄性會被雌性抓住胃口,還好像是食物本身就有著吸引世間萬物的奇妙引力一樣。

似乎是我將精神和目光都放在那掀開蓋子的鍋中的關係,我忽略了男人的提問,對方表現出有些不悅地咳了一聲。

這讓我感到不耐煩,打攪我進食的傢伙,我從來都不會給予對方什麼好臉色看,於是我自然而然地將不耐煩的表情掛到了臉上。

「難道說,汝被咱冷落的話,會感到寂寞嗎?」

我刻意地用言語調戲了他,一邊停住了想要伸手去搶木勺子的動作。

對於使用著不合時宜的語法這件事,我早已有所自覺,只是我不願去改變,也許是過往的回憶對我來說太過重要,太過深沉。

儘管是連記憶的輪廓,也模糊得已經快要消失不見的現在,哪怕只剩下一點殘片也好,我都不希望那殘片還繼續減少,最終像件風化的石雕一樣,化成看不見的塵埃消失。

又或者是,這種語法就和我的性格一樣,是種難以被改變的習慣。

「怎麼可能,別開玩笑了!你究竟是什麼東西,你原本那狼一樣的外觀又藏到哪裡去了!」

男人的臉色逐漸陰沉了下來,語氣似乎也有些激動,看著他停下了將食物裝進碗裡的動作,我不禁也有些煩躁,感覺自己就像被馴化的牧羊犬一樣,即使美食當前,也得等候命令才能上前進食。

雖然我想一把將他手裡的碗奪過來,但轉念一想,煩躁得無法等待的感覺不就更像那種蠢狗了嗎?

我擺了擺如同四肢一樣活動自如的尾巴,回答他說:

「咱是孤獨的狼,活了上百年來都未曾像惡魔那樣用言語誘騙他人,唯一一種曾經交於人類的力量,也只是一些活了幾百年來累積下的瑣碎知識罷了,雖然說咱也沒辦法肯定地告訴汝,惡魔並不存在,但比起就連是否真實存在都還無法被肯定的惡魔,此刻的咱,不是就存在於汝的眼前嗎?」

真是好久沒有和別人說過這麼多話了,究竟有多久呢…像這樣試圖向誰展現自己的存在,並非惡魔的證據的時候…

我想要讓眼前的男人,比起相信虛無縹緲的惡魔,更多相信此時、此刻、此地,存在於此的我。

起碼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有加害於他的打算——即使他的身上有著被狩獵的,我的同類的氣味。

「這可算不上是回答,剛才打開門出去的時候,一匹和城牆一樣高的狼就站在那裡,確實將我嚇得不輕,可那並不代表你已經告訴我你是什麼了…」

他板著一張臉,手頭上的動作也一動不動,總算讓我煩躁的臨界點到達了極限,我用自己的話打斷了他的話說:

「汝啊,就不能收斂一下汝那副嚇人的表情嗎?在遠東的國家流傳過在雪地裡對鶴施恩,然後鶴化成了女子回來報恩的故事,咱都已經先化成了要對汝施報恩的外表了,汝卻連施恩都這麼小氣,因為野兔肉而停下了腳步的狼,這下子可真的是餓得動不了了吶?」

「啊,抱歉。」

眼前的男人不自覺地道了歉,並將手裡的碗遞了出來。

他好像還算是個老實人,而且是那種容易欺負的物件。

我一手拿起盛在碗裡的兔腿咬入口,那肉汁頃刻間便隨著齒縫和肉本身的接合處,沿著喉嚨滑進了食道內,雖然有些腥味,卻因為煮熟了以後,那種野獸的臭味變得更加容易入口了些。

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恕我更正,眼前的男子的煮食手藝,如果不是與某位專業的廚師學過,而是由其他途徑學來的話,那眼前的男子絕對是名廚藝足以託付終生的優秀人類。

就像人類會將我們的毛皮分級一樣,狼也懂得判斷哪名人類更優秀一些,雖然那是種和判斷食物是否能吃的眼光相近的眼光。

「這個還真是出乎咱的意料之外吶…」

「即使你誇獎我,也別指望從我的碗裡多盛走一份兔肉。」

缺乏幽默感的發言,那個男人似乎稍微有些鈍感。

「人類,咱可是相當誠摯地在誇獎著汝啊?那像是守財奴一樣的發言是怎麼回事,就不能坦然地接受嗎?」

「要接受狼的味蕾品嘗過後給出的評價嗎?那還真是…微妙呢。」

看著他板著一張臉,有些困惑地撓了撓後腦勺的動作,我就像忽然被人戳了戳腰間的弱點一樣,噗地笑了出來。

「汝還真是有趣啊哈哈哈!那究竟是鈍感還是純粹的不苟言笑,咱活了好幾百年還是第一次遇上汝這樣的人吶哈哈哈!」

就像螺絲沒有擰緊而滾下山坡的馬車輪一樣,我的笑意毫無倦止停下的意思。

原本以為眼前的他因為我的讚美而生著憋扭氣,但是他的肢體語言和說話的方式,更像在告訴我,他只是因為不善言辭而感到困擾一樣。

我在他的身上聞到了那股久久也無法散去的血腥味,不止是狼血或是獸血,更多的,是人類的血液氣味,但那並沒有使我因此對他生厭。

從男人的言行談吐看來,他更像是為了某些理由,而不得已拿起武器與人對抗,我並不討厭這樣的人,也許他是為了保衛誰,才拿起了劍。

也因為狼的審美觀使然,我認為擅長戰鬥的雄性在展現其利爪之時,才是最吸引人的。

雖然眼前的男子還說不上是我會愛上的雄性,但若是短暫地和他相處一段時間,至少也能為這百年來的孤寂記憶添上一些色彩,哪怕對方只是我踏過大陸,沉寂了數百年以後隨便選定的人類。

對於我來說,人類的生命就像螻蟻一樣,既脆弱,又短暫,卻總能為我帶來山林裡那些其他生物無法帶來的樂趣。

他們有趣得讓我會不舍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相當,相當不舍…

我的笑容逐漸緩了下來,在我的臉上似乎逐漸轉變成了一種有些黯淡的笑容,那也沒有辦法呢,畢竟我不擅長隱藏悲傷啊。

稍稍鼓勵過自己以後,我努力將那念頭撇開,只希望對方沒注意到我剛才的神色。

然而他就像我所期望的一樣,只是用著和我的評價相同的微妙表情吃著他碗裡的兔肉,好像在確認我的話不是阿諛奉承似的,根本就沒有看過我一眼。

看著他那副表情,我甚至產生該不會真的是我的味覺出了什麼問題的錯覺,然而他旋即又露出了另一種「還不賴」的表情,看來好像只是對我的評價缺乏了信心一樣。

看起來,他似乎不單止不擅長與我交流,更鮮少在這荒山野嶺上與人交流,也沒有其他人曾經嘗過他煮的食物吧,不是難以相處,而是連和他人相處的機會都沒有,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對我的評價產生懷疑。

或者,他本身就是個麻舌頭?他是那種除了「能吃」以外就沒有別的要求的人?

不論怎樣,缺乏生活情趣的人,與怪人無異吧。

「怎麼樣?」

我這樣問道,我亦同樣好奇他對於自己手藝的想法。

「還不賴。」

「汝還沒有告訴咱,汝的名字。」

「布萊克,布萊克•希爾,而你是夏莉,對吧。」

他確認了我的名字,我點了點頭作為回應,稍作思考以後,我向他提出了一個疑問,一個極有可能觸碰到他底線的疑問,我說:

「汝啊,為什麼在野外當獵人呢?」

身上沾滿了人血氣息的布萊克,要聯想到他不是一般的市井小民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他過去有可能曾經是負責處刑他人的處刑人,也有可能是被雇傭去暗殺某人的刺客,諸如此類的推測,從我聞到他身上那種味道便已經開始了。

「因為被正教會給開除出軍隊了啊,在遠征結束以後。」

「咱並不瞭解教會的運作方式,能給咱說明一下像汝這般健碩、不畏戰的人被軍隊開除的理由嗎?」

輕挑眉毛,彎起了嘴角,我刻意向對方展現出戲謔的笑容,也許有些人類不喜歡這樣的表情,不過我卻總是用這樣的表情對別人施壓,或是讓別人得知我正打量著他,在這些情況之下,這種態度的效果可是格外的卓越。

「遠征結束以後,向東方的異教城市的商路被拓展了,教會因此開始裁減士兵人員,目的是為了將更多的資金投入在拓展商業上,即使立下了戰功,我身為異鄉人的身份仍然不會改變,便被以『身為異族子民』的理由,驅逐出了軍隊,就連退役補貼金也沒有拿到,就成了靠著捕獵維生的獵人了。」

布萊克無視了我對他的讚美,像是總算找到了可以抱怨的物件一樣,盡情地講述著他被教會軍隊開除出列的理由和經過。

這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名母親,傾聽被欺負完回來的孩子對其他孩子的抱怨,考慮到我和布萊克所經歷的時間差異,這樣的比喻似乎也說得上是相當貼切。

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布萊克所說的,他的異族子民身份,無論怎麼看,布萊克的外觀都與幾百年前,我在這片大陸上遇上的那群住民們的外觀不盡相同。

他毫無疑問是那群有著桃紅色發色的住民們的後代,這讓我對這數百年來發生過的事情一下子提起了興趣。

人類為了利益而產生爭鬥,我早已見怪不怪了,估計是在我不知道的這段時間裡,這片大陸的居民又因為利益的關係,或是某些煽動的言論,而被迫害成了「異族」,然後又被趕出了他們的家園。

我沒有向布萊克提起數百年前的事情,我相信我做了個對的決定,至少,在聆聽著他人說話的時候,我會試圖不作出容易讓對方不滿的言論。

「辛苦汝了呢,無論在什麼時代也好,人總是會為了利益而重蹈覆側,這點不要說是人,就連咱的同類裡面也有吃不懂教訓,總喜歡向打不贏的對手發起挑戰的蠢蛋在。」

「那是什麼意思?」

「說了些無關的話,咱失禮了呢。」

可能是我因為太久沒有與誰談話,而說出了些不合情誼的說話了吧,布萊克臉上的表情顯得相當困惑。

也許對不善言辭的人,就不應該用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於是我合起了準備說話的雙唇,決定先將布萊克的話聽完,再從話中尋找讓布萊克對我放下戒心的方法。

「我雖然就像教會的人們說的,是個外族人,卻虔誠地信仰著教會侍奉的全知全能神,教會明明也看到了我的誠懇,為什麼還是將我開除出軍隊,讓我為了生活而擔憂?我一直這麼思考著。」

布萊克的情緒在一段話的開頭語結束間,明顯表現出了他狂熱的信仰和對教會的失落感。

看見了他這個樣子,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我想要煽動他對教會的失望,以及他那神明的信仰之心,讓他對教會產生偏見,這僅僅是因為我想要從他身上取得些樂子…也該說是我想要通過樂子,找到更多的樂子。

於是我輕舔嘴唇,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用輕柔的聲線,開始蠱惑他說:

「汝就不對汝口中那正教會的教律有疑惑嗎?那群所謂侍奉著汝所敬奉的神,自稱神僕的傢伙又是否真的如同他們所說的一樣虔誠?」

我喝了口手中木碗裡的肉湯,味道雖然有點怪,卻不難喝,我給了布萊克插口的時機,凸顯出我對他即將問出的問題的從容。

「你想要動搖我對教會的信仰是吧,果然你這傢伙是惡魔嗎?」

布萊克這麼說道,他的神色也變得更為凝重,接下來,只要我一說錯話,恐怕他便會將藏在身上某處的刀拿出來指著我吧。

整個房子裡,因為布萊克那句話的沉重語氣而彌漫著不妙的氛圍,雖然他還沒有拔出刀,不過我卻能感受到那氛圍就像刀一樣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並不害怕,反而更加從容地進一步動搖對方的信仰,在冷風掃過了我赤裸著的背與毛皮之間的縫隙時,我打了個激靈,然後說:

「汝該信仰的,不是那群假借信仰之名,為了利益行事的教徒,而是汝口中那全知全能的神吧?」

布萊克的話裡讓我看出了他對教會的不滿,若是抓著這點去進攻的話,應該很容易就能崩解對方的心防了吧。

「你又怎麼能夠認定教會的先生們是那種純粹為了利益而行事的人?教會裡可還是有像德利士德先生那樣潔身自愛而又恪守清貧的修道者存在的啊!」

他沒有直接否定我的猜忌之詞,看來布萊克對於教會的人們的所作所為也相當清楚,所以他只能提出其中的個別例子去反駁我的話。

果然,人類依舊是自私自利的動物,充滿智慧,卻同樣愚蠢。

布萊克提到的教會,裡面肯定聚集了不少毫無信仰之心,僅想以信仰作為生財工具的傢伙。

我是狼,是精於等待獵物露出弱點,再進行追擊的動物,一旦咬住了獵物的腿,便會往對方的咽喉咬去,我此刻雖然沒有傷害布萊克的打算,但卻有一個需要藉助他的説明才能完成的計畫。

在此之前,將他從這小獵戶的身份裡拉出去這件事是必須的,雖然只是我的臨時起意,但要是讓他成為旅行商人的話…啊,在路途上也能多享受一下呢。

「可是那樣的人是教會的權力中心嗎?汝所信奉的教會,又是不是真的按照著他們一開始的教義去服侍神明呢?」

恪守清貧,少說話,多做事,我曾經在很久以前見過一個以此為生活標準的人,儘管我沒有與他相處太久的時間,但是我相信,那人在好一段時間以後,肯定又回到了那種充滿慾望的生活。

我從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堅守他本性以外的生活方式,而人類就和我們狼一樣,是種遵從著慾望生存的野蠻動物。

聽到我刻意刁難他的質問以後,布萊克陷入了沉默,顯然是回答不上這個問題。

不過這也難怪,若是稍微有點頭腦的人,並不會沉迷於這些信仰,只要抽身於信仰中,讓頭腦冷靜上一段長時間,很快便能看清信仰之中的缺點。

布萊克已經處於那個抽身的階段,正因為他看到了教會當中的腐敗,才不去反駁我的說話,我只是向他點明了這件事,我相信,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咱啊,想要委託汝一件事。」

請容許我再度訂正對布萊克的評價,眼前的他雖然是個木訥的男人,在聽見我想向他提出委託之後,他的眼神當中卻併發出了幹練的視線。

那目光顯然是善於達成委託的人在聆聽委託時才會出現的目光。

就像…傭兵。

一瞬間,我為那目光著了迷,呆然地露出了錯愕不已的表情。

我少有地,會這麼失禮而又明確的露出這樣的表情,不得不說,布萊克的這種幹練,確實很有軍人的樣子,要是他拉起上衣,底下又會出現多少傷疤呢…


「你想委託我些什麼?報酬又有多少?」

「咱想委託汝,為咱帶一帶路,讓咱這幅與時代脫節了數百年的老骨頭能夠重新融入人類的社會罷了」

「可是你的出現既無法證明你不是惡魔,也無法完全證明你是惡魔,就和我所信奉的神明是否存在一樣,我寧可相信祂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並遵從祂的教誨,遠離你。」

布萊克的眼神裡充滿了無用功的堅毅,這讓我感到了他那份狂熱的教信者氣息,恐怕再說下去,都要進入無法溝通的狀態了。

你永遠沒有辦法只靠著言語就讓一直不願意履行工作的牛走進田裡,更別說是擁有明確思想的人,面對這種人,必須像剝開裹著硬殼的果子一樣,一點一點地削薄對方的表皮。

但是我還說不準,能和眼前的布萊克相處多久,我該纏著他,任性地將他從這個身份里拉出來嗎…

我如此思考著的同時也注意到,布萊克正對我表現出本不應有的熱情,他主動接過了我的碗,為我添上了盛著另一隻兔腿的肉湯,這使我感到有點難以適應。

這種突如其來的過分熱情,往往伴隨著危機。

「咱雖然無法證明咱不是惡魔,但是,位高權重的人們又有多少個遵守了沒有破壞戒律,汝說汝苦於生計,不如就這樣成為富裕的商人,嘗試手握巨大的財富吧,咱會將咱的知識、經驗、智慧,以及這雙能夠聽穿謊言的耳朵借給汝,作為為咱在人類的世界裡引路的報酬。」

「以經驗換取經驗,確實是相當公平的交易。」

「是吧,是吧?」

「惡魔們總是會以不錯的條件誘惑別人接受它的交易,答應了的話,靈魂就會無法進入神明的國度…如果我答應了你的交易,我的靈魂也會墮落到與神國相距萬里的彼方吧?」

我實在是難以理解眼前這位名叫布萊克的男子的思考方式,在短暫的交談裡,他總是能夠三番兩次地跳脫出奇妙的思考方式。

還得出了一個與幾秒前的話題只有些許關聯的結論,果然,布萊克是一名狂信者,也許下次我和他對話的時候,就應該站在他的立場,重新誘導他的想法。

「這點嘛…咱就連人死後靈魂究竟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啊,咱只知道,如果作為活物死去,在死後就只會留下一灘逐漸敗壞的腐肉而已。」

我相信他絕對不會看不出我臉上正掛著一副困惑的神色,我也希望他能夠理解,我對死後的一切根本從一開始就無從得知這件事。

「哎…」

布萊克長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能夠提出更加實質的條件,然後答應我,不要隨便變成狼傷害他人,這樣的話,我就接受你的委託。」

布萊克的眼神當中帶有幾分倦意,似乎不太願意接受條件過於空乏的委託,

「汝要過冬的話,就得到城裡的市集或是商行,賣點打獵來的毛皮才能準備過冬用的麥粉,要說咱這身無分文的狼能承諾給汝的...就不如讓咱為汝的毛皮動點手腳,讓汝在賣的時候得個更好的價格怎麼樣?」

「你打算怎麼做?果然是邪惡的魔法嗎?」

直言直語是布萊克的優點,不會對言語多加粉飾同樣是他的缺點,我可以接受他的這種缺點,但前提必須是他不對我的做法有所干涉。

布萊克啊...你實在是太死腦筋了啊。

「只是為汝要賣的皮毛美言幾句而已。」

「那麼你的目的地呢?要是說這是場沒有盡頭的旅行,那還是饒了我吧。」

看見他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又忍不住調侃他說:

「聽起來就像汝在向咱求愛一樣啊?咱可不是那種隨便便會跟人跑了的狼啊,只不過,咱確實沒有一個確切的終點。」

「為什麼?」

發問的人總是布萊克,也許就相熟程度不相伯仲的我們來說,我更擅長誘導話鋒一點吧。

「咱只是活膩了,想打發打發時間而已,所以真要想的話…咱要去的是一個滿是煤灰味和泉水的刺鼻氣味,還處於森林之間的城市吧。」

我輕輕梳理著搭在腿上的尾巴,將逆反的毛髮向尾巴的尖端梳去,稍加思索以後,我對他說:

「而且,汝不能對咱的生活方式有意見,要是汝答應的話,咱就承諾汝會為汝賺上一筆了不起的財富。」

布萊克只是一如既往地頓了頓,他沒有那些聰明商人的好腦袋,我選擇給他些時間讓他稍作思考,又讓空氣沉默了一陣以後,他問:

「你也能承諾我,不隨便去傷害他人嗎?」

重複了第二次的疑問,讓我從他的身上看出了些端倪,他說的是不隨便去傷害他人,而不是不去傷害他人,這是只有懂得「不去傷害他人而活著的人不存在」這個道理才說得出口的人。

布萊克的過往也許比我想的來得更艱辛,然而他卻也表現得十分憨厚。

我將壞心眼的念頭埋藏在腦海裡,輕輕咳了兩聲以後,又用似乎有些落寞,像只孤單小羊一樣的軟弱表情看著他說:

「咱啊,雖然是狼,卻也懂得分該咬的物件跟不該咬的物件,如果不是為了生存,就連懦弱的小兔子咱也不會吃一口喔?」

儘管無論是不是為了生存也好,如果抓得到的話,我也還是會吃兔子就是了,不過人不同,人類既狡猾,肉質也不一定好,要是刻意去傷害他們,也只會讓自己吃上一定程度的虧。

「只在咱的性命被危及的時候還手也是可以的吧?」

「那…倒是無妨。」

「還是說…汝還打算肩負保護咱的職責?」

「如果我能辦到的話…」

布萊克沉默了,看來他是真的有那種想法。

我一邊看著他那有趣的表情,一邊輕輕用指尖滑過腿上的舊傷,那是被獸夾夾到的傷痕。

布萊克答應了我的條件,我也許該發自內心地感到好笑,百年前被獵人捕獵的我此時卻盤算著如何與獵人一起行動。

也許我笑的是我那隨著歲月而改變的想法,但似乎那更加會像是我對新生活的期待所產生的笑。

截至現在,我也還沒能看到自己生命的終點,而我也還未感覺到那個終點的靠近,若是這旅程只是短短幾年的話,那麼就這樣讓他陪著我,再在最適合的時候離去,也不失為我在漫長人生中找的一個小樂子。

我面臨過太多,太多的生離死別了,這一次,必須像個不久以後還能再見面的朋友一樣,在恰當的時機揮手道別。

我是在害怕著嗎,孤獨之類的想法,也許是吧。

我告訴自己不需要再多想些什麼,暫時就這麼決定吧,這不就是我刻意現身的時候決定的事情嗎。

即使會被火灼傷,飛蛾們也總是吃不懂教訓般往溫暖的火光旁聚集啊。

「謝謝了,汝啊。」

「你還會道謝啊!?」

布萊克吃驚地這麼說道,這讓我感到有點生氣,於是我舉起了爪子——我的手,作出像是威嚇獵物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如果這只是玩笑話的話,可能我還會一笑置之,但讓我感到生氣的理由,是他那副坦然的態度,假如那只是刻意擺出來,為了使我感到生氣以做的坦然,我輕易便能看出,不過,他的心跳一點也沒有加快,那坦然是發自內心的坦然。

他是真的認為我是個不懂得感謝的傢伙,這種粗神經,著實讓我在稍加思考以後更加不清楚自己該生氣還是該笑好了。

按照我以往的經驗來看啊,每件事都會感到生氣的話,到最後吃虧的就只會是自己罷了,在這種時候啊,就笑吧,高興地、不顧形象地笑吧。

「哈啊…哈,汝啊,還真是個讓咱哭笑不得的蠢傢伙啊」

「不過,你的開支可是得由你自己賺來,如果你說報酬是讓我成為商人,教導我行商的事情的話,那麼我在一宗交易裡面,比起原先預計的數字多賺的金額,就當作是你的酬勞了。」

他這麼說道,一下子就終結了我笑得喘不過氣的笑意。

「討人厭的傢伙,不過也行,只要汝借給咱一點錢的話,由咱自己賺得自己的開支也不是沒有問題。」

我的表情好像只用了半秒不到便由笑容轉變成了臭臉,眼前的傢伙在該機靈的時候永遠不會懂得機靈,卻總在勢利的時候勢利。

交談了這麼久以後,我總算對他作出了一個不會再收回前言的評價,那就是難以應付。

「那我就稍微地,帶你走走吧。」

布萊克這麼說道,一邊做出了這個寒冷的夜裡,我對他最難以抱怨的舉動。

他露出了一副少根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