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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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0
面對兩人的沉默,黎鳶毫不意外他們會有這種反應。

就連稍微知道他本性的凡斯和亞那在聽到他這麼說時也會陷入沉默,更何況算上這次也才第二次見面的兩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的接受這番說詞,應該這麼說,聽過他這番說詞的人,沒有一個是能夠接受的。

因為他們是生命,是掙扎喘息著想要活下去的生命。會用盡全力去換取活下去的機會,堅持著延續那鼓動的心跳。

可是他不是啊,過往的他有時候也會迷惑,除了會思考、除了擁有一副軀體,他到底還有哪裡像是一個生命?

他看著別人高興、傷悲、憤怒、焦慮,但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這樣的他、沒有生而為人應該有的心的他,真的能稱得上是一個「生命」,或者更該被定義為是一個有思想會活動的「軀體」。

在黎鳶兀自思索著時,另外兩人同時也在打量著她。

雖然早已猜測她恐怕不是一般正常的孩子,但親耳聽到她這麼說他們還是被震懾住。

為什麼如此晦暗的思想會從她嘴裡吐出,而且一字一句都像是發自內心,絲毫不見捏造或誇大成分。

是什麼樣的經歷造就了她這種思想?

突然間,他們發現他們更看不透這個孩童了。

第一次見面時她除了名字外也沒透漏給他們更多的訊息,頂多就只是讓他們察覺到她身體似乎不太好這件事。但眼下看來「不太好」這個形容詞貌似太含蓄了,應該用「差勁透頂」來形容更準確一點。

他們也不是沒有能量反噬過,也深刻體會到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但那都是出現在戰況危急時,逼不得已強力催動體內能量造成的,但眼下什麼情況都沒有、甚至上一秒還在正常的談話,下一秒就彎下身子,鮮血不斷的自唇齒間冒出。

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讓她隨時會遭受這種反噬之苦。

「不用去猜想了,這是天生的。」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黎鳶平靜的說。「我也只能跟它耗下去,估計是我的命會先被耗盡。」

「反正我也不怎麼想活下去,被耗死也就這樣了。」

反正即使他這輩子的生命走到盡頭,他還有數也數不清的下輩子。

擁有能夠恣意揮霍的無盡時間真的是好事嗎?如果問他的話,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畢竟人生之所以精彩就在於它只有一次,而且不具有可以悔恨重來的機會。

當擁有可以無限重來的機會時,人生就變得乏味無趣。更何況是一開始就沒有情感所以對任何事都不太感興趣的他,對他來說,漫長的時間只會消磨他的意志,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到底還可以堅持多久。

也許總有一天,他會抱持著名為「罪惡感」的情緒,親手奪取自己的性命,讓所有的一切隨著他血液的湧出逐漸崩潰。

反正他本是罪孽深重之人,就算再多背負一些無辜者的性命,也無所謂了吧?

「妳很……奇特。」聽到這番言論,加利德法打量黎鳶的目光又多上一份審視。

這不是一般十歲孩童會說出來的話,絕對不是。

「我以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這件事就很明顯了。」歪著頭,「無論是思想上還是這副破敗的軀體,你是從哪一點得出我是一般孩子這個結論的。」

「是沒有。」加利德法承認。「從一開始見面時,我就覺得妳不普通了。」

「所以你們打從一開始就不該跟我有所接觸的。越複雜的人接觸起來越危險,這點你們難道不清楚嗎?」因為剛失血的關係,覺得站著有點暈黎鳶蹲下來雙手抱膝縮成一團,原本就纖細的身版看上去更瘦小了。「別跟我接近,不要試著去了解我,你們會後悔的。」

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太正面,也很清楚他身上的詛咒只會使關心他的人難過,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一開始就遠離吧。他已經對會見證他逝去的凡斯和亞那感到抱歉了,沒必要再增加讓他掛念的人。

無法忘記的只會增加回憶起來的痛苦,所以不要有所接觸才是最好的。

他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些複雜的情感,他只知道當他在意的人逝去時,他會感到很難受而已。

既然會感到痛苦,那不如逃避吧。不把誰放在心上,也就不會為誰而傷神。

「妳又不是我們,妳怎麼知道我們會後悔?」乾巴巴的說了一句,面對這樣的黎鳶就連一向能言善道的魔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的,我確實不是你們,也不該輕易斷定你們的思想。」輕輕的說,「但我很肯定的是,這輩子你們絕對不可能了解到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

畢竟真正的他,在被烙下詛咒的同時也隨之被禁錮起來,他不能將自己的真名暴露在空氣中,而他的靈魂也只能輾轉禁錮於各個脆弱的軀體。

代表「生命」的兩個核心都被掩蓋起來,那真正的他自然也只能跟著被埋沒在黑暗之下。

不是以真心相交的朋友,就不能稱之為朋友。

但當他本身就不是真實的、甚至連自身的情感都不能肯定,那他還能挺起胸膛自信的說自己確實是交付了真心嗎?他沒自信、也不敢如此誇口。

「聽我的話,遠離我吧,最好當作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在你們面前過。」

即使是墮入凡間的神,終歸也不可能成為人類。

人神本應殊途,而無同歸之路。

「……妳為什麼,要如此抗拒著我們接近?」皺著眉頭,薩拉伊瓦看著眼前瘦小脆弱的孩子。「為什麼妳堅持要我們遠離妳。無論是身體因素還是背景複雜或其它什麼的,如果是朋友的話那就都不用去在意,只要單純的相處下去就好了啊?」

魔族的思想其實很單純,認定是朋友的就會毫不猶豫的為對方付出,不是朋友的他們連對上眼都嫌麻煩。在他的觀點裡朋友就是朋友,不會因為任何外在因素而改變,所以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黎鳶會一直抵觸著他們接近。

「那還真是天真的想法。」抱著膝蓋,黎鳶慢慢的說。「不是誰都是這麼認為的,人為了利益、為了自己的安危而背棄朋友這種事一直都層出不窮,誰能保證那顆心一直都是真誠或打從一開始就並非是真心。」

「而我連真心都拿不出來啊。」他可是連心都沒有啊。「姑且不論其它個人因素,對一個拿不出真心的人,在他身上浪費精力和時間是最沒有意義的揮霍。」

「所以,放棄與我成為朋友吧。即使我口頭上答應了我們也不是那種能夠對彼此交付一切的朋友,既然不是這種朋友,那也沒必要繼續經營這段可有可無的關連了。」

「……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是妳真實的想法嗎?」突然的,加利德法問道。

「當然。這些事沒必要說謊吧。」

「那這就是所謂的「真心」,你並不是不會啊。」

原本兩人預期看到黎鳶因為被抓到小辮子而沉默或露出有點尷尬的神情,誰知道他們卻看到一臉茫然的人。

「這就是「真心」?」喃喃自語,黎鳶低下頭手摸上心口,感受著掌心底下的躍動。「所以說,只要把自己當下真實的想法表達出來,就叫做「真心」?」

「等等,妳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發覺她的另一個問題點,薩拉伊瓦連忙詢問。剛才在對話時他就覺得黎鳶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即使說著負面的話語語氣也像是一般對話一樣平靜,就連他這個擅長感應情緒的魔族也無法在當中補捉到任何一絲洩漏出來的情緒,他原本還以為是黎鳶隱藏的太好,可是現在看來他的猜測好像不對。

「真的不懂。」黎鳶搖搖頭,「經過這麼多句的對話,我想你們應該多少也察覺到了吧。」

「妳的情緒反應……近乎沒有,是吧?」也發現了這點,加利德法眉頭鎖的更緊。

「嗯。」點頭應道,「所以,我搞不懂明明我們只見過兩次,為什麼你們會想當我的朋友。我能感覺到你們並非抱持惡意,但我不懂你們為何能輕易的相信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對我來說你們的情緒都太複雜了,我不能理解,也無法去理解。」

「為什麼妳無法去理解。」如果說是「不能理解」這點他們倒是還能理解,但「無法去理解」這聽起來似乎是她因為什麼原因而沒辦法學習。

對此黎鳶抬起頭,小小的臉有些蒼白。「從一開始就不懂,要如何去學習?」

他看著周圍的人很自然的哭、笑,不用多加思索就能做出反應內心情緒的表情。但他不會啊,就連勾起嘴角時,他都不能確定他現在是不是因為感到高興或快樂或是什麼更複雜他不會形容的情緒才做出這個表情的。

這樣的他,要怎麼去學?要從何學起?

「那既然這樣的話,妳答應我一個要求,然後我教妳辨別這些情緒,如何?」蹲了下來,薩拉伊瓦問道。

「你?」歪著頭,「我不認為你教的會。」

「凡事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嘛。別忘了我可是魔族,就算再細微的感情我都能準確的察覺到,當我察覺到妳的情緒時我就告訴妳這種情緒叫什麼、具體感覺起來像什麼,多來幾次妳一定可以明白的。怎樣?這個交易還不錯吧?」努力遊說著人,薩拉伊瓦的語氣滿是誠懇。

對此黎鳶思考起來。如果這方式真的可行的話,那學會這些情感的那天是不是能趕在他死亡到來之前呢?這樣一來,是不是也不用讓凡斯和亞那親眼見證他的死亡了?

「……你先提出你的要求,我再決定是否同意。」沒敢直接答應,黎鳶謹慎的問道。

「那我的要求是,妳當我們的朋友吧。」眼見人上鉤了,薩拉伊瓦露出笑容,在黎鳶張嘴想說些什麼時快速繼續說下去。「別那麼快拒絕,妳想想,我可以教妳情感,還可以帶妳去很多有趣的地方,加利也懂得很多治療方法,也許他可以試著治療妳的身體。妳也不用付出什麼,就只要用妳平常的樣子跟我們相處就行了。划算吧?」

「只要這樣就好?」這麼容易?

「當然。我還可以用真名跟妳交換誓約呢。」

「你不會是抱持著「既然我要教妳情感,作為回報妳陪我打架吧」這種念頭才說要跟我當朋友吧?」

小心思被戳破,薩拉伊瓦笑容頓時僵了一瞬。「……妳其實還挺敏感的啊。」

「過獎。」偏著腦袋看了薩拉伊瓦幾秒,「好啊。」

「欸?」

「我說,好啊。不要就算了。」

「要要要!不過我以為妳認清我的目的後就不會答應這個約定了。」

「因為我有自己的目的。是我個人的事,與你們無關的。」在死亡前學會情感,然後遠離對她好的人。

「那我就不過問了。」聳聳肩,不是很在意黎鳶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薩拉伊瓦蹲了下來朝她伸出小指,「打個勾吧,在月夜的見證下,這樣我們就是朋友了。」

「嗯。」同樣伸出小指,兩隻手指勾了一下,誓約的圖騰蔓延開來,隨即隱沒在皮膚下。

「加利,你也來啊。」收回手,薩拉伊瓦把站在一旁的友人拽過來站到黎鳶面前。

「妳要與我成為朋友嗎?」沒有立即伸出手,加利德法謹慎的問道。

「如果你不討厭這樣的我,也許我們可以試著當朋友。」

聽言加利德法蹲下來,朝黎鳶伸出手。「我不會討厭妳的。」

「那我們就可以試著相處看看。」伸手回勾,黎鳶說道。

眼見誓約結下了,薩拉伊瓦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好心情。「既然我們都已經成為朋友了,那妳可以跟我們說妳的居住地了嗎?」

「我是被別人收養的,所以居住地不便透漏。」搖搖頭,黎鳶說道。「如果要聯繫我的話就用這個吧。」

她合起雙掌,再張開時一隻小小的白色鳥兒出現在她手中,鳥兒歪了歪頭,然後振翅一拍飛到了加利德法的肩上。

「我目前的居住地設有結界,一般通訊及探測術法都無法穿透。」如法炮製的做出第二隻小鳥,黑色的小鳥撲翅飛到薩拉伊瓦伸出的手上。「這上面有我的術力,結界探測到了會放行的。」

「知道了。」

「那就先這樣,我出來的時間太久了,他們會擔心的。」站起身,看她有些搖搖晃晃的加利德法伸手攙了她一把。

「謝謝。」對於他的碰觸黎鳶不甚明顯的緊繃了下,然後很快的又放鬆下來。「就先這樣,我走了。再見。」

「等……」還有巡邏的人啊!

正想出聲提醒時,他們瞪大眼,看著一個黑色的空間自黎鳶身後旋開,那人後退一步踏入黑暗中,連點波瀾也沒起的就這麼消失在他們眼前。

「真是……太有意思了啊。」盯著她消失的地方看,薩拉伊瓦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來她剛剛不是走不掉,而是不想走。」

「同意。」悄然無聲、不留痕跡,且絲毫沒有擴散出術力波動,要做到這些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就連他自己也不敢說他能做到這種程度。

「反正未來我們還有時間很多可以好好相處。」伸了個懶腰,看著蔚藍的天薩拉伊瓦說道。「我有預感,我們會相處的很愉快。」

「也許是吧。」

.
回到了居住地,推開門時屋內的亞那對她揚起笑容。「回來了啊,妳今天過得還愉快嗎?」

「算是吧。遇到了有過一面之緣的人,稍微聊了下天。」

「這可真稀奇,妳居然會跟一面之緣的人聊天?」提這一簍藥草走過來,凡斯先踢了踢亞那坐的椅子要他讓個位置一邊對黎鳶挑眉。

「因為被攔住,不得已只好進行溝通。」

「等一下,以我對妳的認知,妳是那種就算被攔住,只要對方沒有讓妳想要溝通的念頭妳就會迅速脫身的那種,怎麼這次就是不得已了?」

「因為覺得……很有意思?」歪著頭,黎鳶有些不確定的說著。「至少我沒見過見識過我實力後還敢攔住我的人。」

「見識過妳的實力?妳該不會遇到妳之前說的那個「奇怪的人」吧?」

「對,就是他們。」

「妳有沒有動手?」完全不在意另外兩個人有沒有被黎鳶怎麼樣,凡斯只注意這件事。

「沒有。你說不讓我動手,我就沒有動手。」搖搖頭。因為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所以凡斯一向是禁止他出手的,也因此凡斯才會在他身上放殺咒,就是為了保護不能動手的他。

「那有被反噬嗎?」

「有,就一次。」輕輕的點頭,黎鳶看向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的凡斯。「我身體的惡化速度超出你的預料了,對吧?」

這幾個月裡他服用的劑量是越來越重,但卻仍舊拖延不了他的衰退速度。平均下來他大概一個月就得換一次更強效的藥,但成效卻都一直不盡人意。

「我會再想辦法的。」咂了下嘴,凡斯說道。

「那遇到他們後他們有對妳做什麼嗎?」適時的轉移話題,亞那問道。

「沒有。」扣除一開始的綁架外。「然後很堅持我要跟他們當朋友。」

「妳答應了嗎?」

「以妳的個性來說應該不可能……」「嗯。」

凡斯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黎鳶一個點頭,這一點頭可是實實在在的驚嚇到了另外兩位。

「等等,妳之前不是說他們是奇怪的人,怎麼這次就跟他們做朋友了?」疑惑的問。這中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交易。「秘密。他們不是壞人的。」

「我相信妳的眼光,但這實在是超出了我對妳的認知。」凡斯上下打量了黎鳶一眼,「畢竟妳也是過了一年多才真正接納我們,現在妳突然跟我們說妳跟只見過兩次的人交了朋友,這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

「也許他們是值得她這麼做的吧。」雖然也很驚訝,不過亞那還是笑著。「能夠結交新的朋友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呢。」

「嗯。」不打算把他們結交為朋友的原因跟凡斯和亞那說,黎鳶只是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窗戶。

「嗯?哪來的鳥?」順著黎鳶的視線看過去,看著那隻通體漆黑的小鳥凡斯疑惑的問。

「我的使役,給我今天交的朋友的。」打開窗子讓小鳥飛進來停在他的手上,黎鳶摸了摸鳥兒的頭。「要傳達什麼事給我?」

只見鳥兒歪著頭,張開嘴時薩拉伊瓦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黎鳶!妳什麼時候有空?我們找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下次我們帶妳一起去玩!還有記得,下次一定要跟我對戰喔!我絕對不會再輸了!」

「「……」」

「……我沒有要跟他對戰的意思。」咳了聲,黎鳶不緊不慢的為自己的清白辯駁。

「我想也是。」畢竟黎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而且萬一她把自己搞得一身傷回來絕對會被他唸到死,凡斯相信黎鳶應該不會想惹上這種麻煩。「不過如果他一直想挑戰妳這樣也不是很好。」

「真是位好戰的人呢。」亞那依舊笑著。「黎鳶,要是他不顧妳的身體堅持與妳一戰的話,記得通知我們一聲,我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的。」

……助什麼一臂之力?你是想把對方殲滅掉嗎?

「……我知道了。」看著笑的無害的精靈,再看看貌似在思考要不要加強放在他身上殺咒的妖師,黎鳶忽然覺得下次還是告知他們寄信來吧,不要再用語音了,不然萬一哪天被他們聽到會踩到他們雷點的內容他們絕對會循聲過去把人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