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碎——拾 <4>
本章節 3115 字
更新於: 2023-07-10
茫茫大雪隨著狂風,如絮不斷飛下,窗與窗框碰撞發出喀喀聲響。
自昨夜起,雪便下得狂妄,即使現在於午間用膳后的時段,外頭的自然光依然寥寥無幾。
少女擦拭著餐桌,或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抑或是久未回去造成鈴子奶奶午夜提燈巡她感到愧歉,昨夜的她睡不入眠。
少女將餐盤交給收拾的妖怪,走向廊道,望著窗外僅剩白雪皚皚的世界,與櫻守屋內部的溫暖景象形成對比。
昨夜,鈴子奶奶在膳房找到孤獨一身的少女,回到房內休息的路上,從未問起在膳房所發生的事。
她覺得周圍的大人們總是對自己過於寬容,一步一步領著她改變,絲毫不對她的身分為惡靈此事感到芥蒂,彷彿是自己建起的隔閡,正阻礙著她前進尋找的動力。
少女在櫻守屋感受到了溫暖,輕觸緊閉的門窗,冷沁的溫度由指尖襲來。
「好冷。」
看不清的窗外世界中,雪,依然下著。
「那怎麼不多穿點衣服呢?」
一道撒啞和藹的問候傳入少女耳中,始她放在窗框上的手瑟縮回去。
「回房間吧,我有個東西想讓妳試試。」
鈴子奶奶看著失落的少女,轉頭示意少女跟上自己的腳步。
少女跟在鈴子奶奶的身後,保持些許距離。看著那微微駝背的身軀,離開人世后所背負的遺憾,為何能使她如此淡然地在櫻守屋坐著喜愛之事呢?
然而正當少女低頭思索之際,鈴子奶奶早已拉開障門站至一旁。少女抬頭,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精緻華美的振袖和服,期待被人看見似地掛置展示架。
視線挪下,那雙精巧的草履正置下方。
震驚之餘,鈴子奶奶藹笑道。
「找到一個能讓妳穿上那雙鞋的好理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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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一層和服內襯,沉重地包裹在少女的身軀。
緊緊系上腰扭,校正束帶,鈴子奶奶替少女整理衣領,使後頸露出漂亮的弧線,隨後才套上綉著櫻花流水蝶紋的振袖著物。
「之前就很想試試了,正紅色的和服穿在妳身上真好看。」
鈴子奶奶撫著的正紅色和服外衣,是她在櫻守屋平時空暇之餘所縫製的振袖和服。上頭燙印著金銀彩箔,使流水圖騰如光暈閃閃發亮,一輪輪被櫻花環繞的雪輪遍布整件和服,初櫻綻放,陪襯著用金銀線交織而成的蝴蝶刺繡。
少女直挺挺地站著讓鈴子奶奶替她著衣,看著熟練如此繁雜步驟的鈴子奶奶,轉移話題輕聲問道:「小貍就這麼跑走了,您不擔心嗎?」
「那小搗蛋啊,脾氣鬧一鬧就會回老店了吧?」
鈴子奶奶為了固定振袖和服,再次系上了一條條腰扭,拉結。
「這裡畢竟不是他的家啊。」
少女看著專註於和服的鈴子奶奶,那對喜愛之物的執著與痴迷,反之而道的卻是對前世事物的淡然態度。少女捏緊拳頭,開口提問。
「奶奶您......是喜歡和服的吧?」
「是啊,喜歡的不得了。」
「那為什麼——」
「和服與和菓子,都是我賦予期待才使它們有意義的喔。」
鈴子奶奶順了順和服與內繻絆的長袖,蹲下身,拿起放置一旁的白櫻六通柄腰帶。
「我和老伴養那傢伙到大,從未看過我兒子捏的和菓子有富含心意過,和服更是沒見著他主動替客人修補。」將腰帶纏繞在少女的腰間,鈴子奶奶開玩笑:「如果在我這老婆子和老伴相繼離開后,那臭傢伙能稍微意識到老家鄉下的店,那是在好不過了。」
鈴子奶奶站起身,走向少女的身後,用腰帶打著繁雜的立矢結。
「期待是要給予真心喜愛的人身上,這樣的傳承才有意義。」
輕觸丸帶上如細雪的銀箔花印,打好振袖專有的立矢結,隨後把塌塌米上伊木先生送的草履套在少女腳上。
鈴子奶奶站至少女面前,仔細打量。珍視的神情從眼眶溢滿:「果然蝴蝶很適合妳呢,看來沒綉錯圖騰。」
少女看著鈴子奶奶思索著前段的話,一時沒反應出對方的意思。
「誒......?」
「這套和服和腰帶是要送妳的,我希望明天夢蝶能穿上整套和服和草履來跟我道別。」鈴子奶奶微笑,輕輕撫著少女的頭。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喔,離開櫻守屋。」
少女被這消息感到錯愕不已,憶起貓靈、悠太、伊木先生,每個相遇之人都突如其來地闖進她追尋記憶的旅途,又再次從她的世界離去,也許這是頭一次正式收到陪伴人下山的請求。
然而她卻無法從中感到開心。
「為什麼大家總要一個一個離我而去呢......?」少女低頭,彆扭道。自她夢見她人前世的記憶以來,她總是被迫參與他人生命。
在追尋消失的記憶之際,憂思擾得心頭亂竄,然而對方再毫不顧慮地離開此地,展開新旅程,徒留記得羈絆的惡靈少女,在櫻守屋拾取記憶碎片,贖罪前生。
「這也沒辦法呢。」鈴子奶奶眼望少女,「畢竟我們都只有一次人生。」
緩緩抬起手,鈴子奶奶帶著細紋的手包覆在少女的緊握拳頭,將視線轉看向少女腳上的鞋。
「遺憾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這才是我們啊。」
「鈴子妳不能這樣!」
窗戶猛然被打開,雪被颳起的狂風吹進房內。小貍不知站在房外的窗框多久了,憤怒道。
「小貍!那裡很危險,快下來——」
「鈴子妳真的要把所有現世的事物都拋下不管嗎?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夢蝶?」
少女聞言,轉頭看向鈴子奶奶,而她卻無回答之意,任由雪胡亂拍打在她身上,使小貍咬牙嘖嘴。
「明天要走妳就走吧,小貍回到現世也不會再回老家了!」
「小貍......!」
「我......再也不管妳了!」
少女大聲制止,對方卻是與先前相仿,噗通跳下窗外,留下一句話。
「鈴子奶奶!現在風雪這麼大,小貍已經在外面待了一整晚了,再不去找牠的話......!」
「妳去找牠吧,我想妳有很多疑問,牠會告訴妳的。」鈴子奶奶默默關上窗,像是早已知道結果般地道。
「妳能夠找到牠的。」
聞言,少女點點頭,立馬離開房間衝下樓,振袖的長袖子在奔跑之際沉重擺動著,少見的穿著引起周圍妖怪目視。
她賓士著,層層和服包裹的重量使她喘息漸重,然而少女未曾停下腳步,直到站至與風雪相隔的大門前。
她拉著門框的手猶疑不決,此時的她正穿著伊木先生和鈴子奶奶所送的衣著,一旦踏出這一步,大雪便會弄髒兩人給與自己的禮品。
看著門扇,對面則是讓她畏懼而不敢面對的狂風暴雪,腦中浮現的是鈴子奶奶方才所說的那句話。
「妳能找到牠的。」
一句話悄然深入內心,在心房寂寞的某處,彷彿能夠支撐她在一片通無的雪地裡,找尋著目標。
剎然,她甩開大門,踏著伊木先生送的鞋奔出幾步。
深吸一口氣,在風雪交加的天氣中大喊:「——小貍!!」
「小貍——」
「小貍——」
風雪呼嘯,冷漠地打在少女身上,如刀割的寒冷刺入頸脖。三次無人回應,使少女踏上外頭的積雪。
一步,一步,一步。遠離溫暖的櫻守屋的少女,使出最大的力氣喊著——
「——小貍!!」
「風雪這麼大誰准妳出來的!鈴子的腰帶和和服都染上雪了!」
「那就進屋啊!別再任性了!」
小貍從樹梢跳了下來,一把就被少女抓住。
「離開的人又不是你,你憑什麼這麼要求鈴子奶奶啊......!」
「每個有著記憶的人都選擇離開櫻守屋了,為什麼只有我們想依賴著別人挂念,指望別人做出理想的選擇——」
「——到底是為什麼啊!!」
少女口中吐出白霧,咬著牙,撕心裂肺喊道,使欲掙脫的小貍停下動作。
「因為小貍還有改變的機會啊......」
「就是因為留著與逝去的他們所相遇的記憶,這樣的羈絆——對於還活著的小貍來說,不是說放下就能解決的!」
小貍溫暖的體溫從少女掌心蔓延,她蹲下身,試圖減少寒沁的雪落在和服與草履上。
「所以妳不會懂的......」小貍落寞而傷心地道:「鈴子有多麼珍視老店的一切......」
——是啊,沒有記憶的她是不會懂的,不過......
「我知道喔。」少女將捧著小貍的雙掌收出一只手,撫在腳上的草履,抹下融雪上的污漬。
就算得到他人接納,她也無法無愧接受。
就算接受他人好意,她也無法改變遺憾。
少女回憶著往往的相遇與分別,眼角流下淚水。
「就是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不想破壞啊......」
——然而,就算無法改變,她也試圖去追尋。
即使從未有過下落,少女用她笨拙且滿是傷痕的雙腳,經歷各個旅人的夢境,在夢中一步步探索自己通白的記憶,如今穿起完新的草履與和服,少女心中奏起已久的暴風雪,逐緩停下。
「送奶奶下山......好嗎?」
少女哽咽,此時,隱世間的雪依然翩翩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