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碎——拾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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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0
「伊木先生意思是,您還有著前世的記憶嗎?」

「記得很清楚呢。」

兩人走在櫻守屋庭院的石道上,少女木屐在夜裡喀喀作響。她有些吃驚伊木先生坦然的回應,起初莽撞詢問過去的事,她便有心理準備挨罵,如此情況到令她鬆了口氣。不過正是如此,她更加疑惑為何記得過去的伊木先生身後緊跟著鏡妖。

少女小心翼翼地一瞥後方白衣小妖,祂悄悄跟隨在後,面無表情,無聲無息。

伊木先生察覺少女的慢下的腳步,停下步伐,使腦袋困惑的少女頓了一回。

一樣和藹且溫柔的笑再次出現在伊木先生的面容,他輕輕地道:「夢蝶看起來很在意我的過去。」

少女總覺得伊木先生的笑,藏著一股他自己也沒發覺的哀傷。眼瞳中,宛如薄明透紗后存在著朦朧,且無法觸碰的微暗神色,不直接,不露骨,然而所迎來的幽靜,是凝視秋日落葉的飄蕩,剎那間感受到的寂寞無聲。

少女微愣,方才的她還在思索為何生成鏡妖的伊木先生沒有忘卻過去的事,而與伊木先生對上眼之際,她便沉浸在眼眸下的幽玄氛圍。

伊木眼看少女沒有應答,便邁開腳步,「我啊,之前是個工作狂人呢。」

少女靜靜地隨在伊木先生后聽著,她看著對方坦然的笑中帶著莫名苦澀,以至於她並沒有接上話,僅是傾聽。

伊木先生在庭院漫步中與少女分享不少工作上的瑣碎,無時無刻的加班、上司的嚴格施壓,包括偶爾混雜些茶水間的同事八卦。她就像個睡前聽故事的孩子,聽著從未體驗過的事物愈發新奇。

在兩人談話間,月逐緩下沉,在石階上映出長長的影子,一大一小,緩慢地前進著。

「噗哈哈,在茶水間休息睡著被叫了救護車,伊木先生到底是在公司通宵了多久啊?」

「這個嘛,那陣子在忙很多企劃案的交接,那個月基本上是沒回家睡過,不過只是稍微靠在木柜上打吨一下,誰知道新菜鳥就以為我昏在裡頭了。」

「對了,所以那位新進員工最後有和主管先生的女兒交往嗎?」

「不不,那禿頂老頭絕對看不上剛進社會的小鬼,但女方似乎對他有些意思。」伊木先生意味甚長地挑了眉眼,兩隻手指摩娑了幾下下巴上沒刮乾淨的鬍渣,「不過我這次倒可以理解那老頭的想法,是我的話也絕對不會把女兒交給未經人事的臭小鬼。」

「是嗎?與伊木先生聊了這麼久,我還以為您是很好親近的好長輩呢。」

少女笑著道,看著前方的伊木先生,然而他卻逐漸慢下腳步,靜默半響。

夜風掃過,捲起片片破碎的楓木枯葉。本仰望月空的伊木先生垂下眼帘,使少女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在他的背影中察覺道隱藏的落寞孤寂,迎來的又是一次無聲。

少女有些惶恐,她害怕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伊木先生和藹的笑總是藏著一份會傳染的孤單,少女總是被那朦朧且苦澀的感受擾得心亂,甚是難受。無法瞧見伊木先生眼底的悲,卻彷彿孤寂能在剎那佔據心房。

她想撥開薄紗,親自查看那不被觸碰的幽暗領域。

少女伸出手,想去輕觸伊木先生寬而單薄的後背。邁出步伐之際,腳下一拐,卻發出繩結斷裂的聲響。

「嗚哇......!」

「夢蝶!沒事吧,能站直嗎?」

發覺少女重心不穩的伊木先生急忙扶住她的雙肘,關切地詢問道。

少女表示無礙搖頭,將視線轉至腳下。右腳微舊的紫色鼻緒在木屐板子上斷裂,腳的兩拇指接縫也有些許紅腫,此時的少女才意識到疼痛。

穿著接待用和服一般是穿著草履鞋,而少女認為木屐相對輕便,便習慣穿著木底較硬的木屐,疼雖疼,但也習慣了,卻沒想到會在客人面前出糗。

她狼狽地將腳收了起來,藏進和服下擺。

「先坐著吧,沒考慮到妳穿著木屐,還找妳走在石頭路上這麼久,真是抱歉了。」伊木先生將少女攙扶至一旁的小亭,小心地檢查少女的腳是否扭傷。

「伊木先生——」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安心吧,我可是妳所說的『好親近的長輩』呢。」

伊木先生沉穩一笑,少女眼見他恢復明朗的模樣,淡淡笑道:「嗯,謝謝親切的長輩。」

伊木先生蹲在少女的腳邊,將和服的鼻緒重新打上結。少女低頭看著他的頭頂,幾根銀髮在月光下閃著白亮,在後方鏡妖身上留下點點碎光,使少女發起了愣。

「我......曾經有個一妻一女的家庭呢。」伊木先生站起身,坐在涼亭旁的長椅上,「女兒剛升上初中二年級的美術班,妻子則跟我一樣是上班族,不過工作時間倒是比我少上很多就是了。」

他望著即將落下地平線的月,平淡如水地說著。月光打在他的眼眸中,少女卻瞧不見眸中的瑩光。

「我似乎......從來沒有像是這樣,和我女兒談天散步過呢,和老婆結婚後也是。」

伊木先生低下頭,垂下眼瞼,黯淡的神色再次壟罩在面龐。

「我是怎麼死的,他們會幫我記得嗎...... ?」

少女聽著疑惑,陡然想起最一開始對於伊木先生過去的疑問。

若是伊木先生記得過去的一切,卻遺忘了某件事......

少女看向伊木先生身後的白鏡妖,試探性地問道:「伊木先生......難道您忘記的是自己的死因嗎?」

伊木先生先是困惑了一回,便恍然想起,「這麼說的話,一開始妳問的過去是這個嗎?抱歉,我沒聯想到。」

「確實呢,我記不起任何死去時的記憶。」

少女再次望向伊木先生的眼,她明白伊木先生的這份孤寂的來處了。

忘卻記憶對她而言是惡靈的詛咒,然而身為善人的伊木先生,卻想不起前世的死因,與她相異。說來奇怪,雖說破碎的記憶相反,她卻能在伊木先生眼眸中找到共情。

記得前世一切羈絆的記憶,對於死前卻毫無印象,在種種不安之情來到了櫻守屋,遇見了失去生前記憶的少女。

微薄的月光從樹梢灑落,銀白色的朦朧籠罩在夜日交替的視線。少女垂下眼檢,只有少女看的見伊木先生暗藏在眼眸中的孤單,如對待易碎品的小心翼翼,即觸及止。

「回去吧,也快天亮了。」

伊木先生看見少女失落的表情,站起身子,試圖轉移話題。他看了看少女紅腫的腳,背對她蹲下身,輕聲低笑:「上來吧,別勉強走路了,可不能拒絕好相處的長輩好意喔!」

冷風掠過,少女蜷起身子看向遠方。初陽的淡光在夜中渲出靛白光暉,薄霧愈見清晰,透出了伊木先生那依舊如出的和藹一笑。

少女微微點頭,雙手搭在伊木先生的肩膀,眼看單薄的後背,實際接觸后卻是如此厚實溫暖。伊木先生調整好姿勢,便站起身走回櫻守屋。

金黃的旭日劃破天際,墨藍暮色早已褪下,擁抱在溫暖下的少女困意漸增,清晨鳥鳴宛如囈語,敲進耳膜模糊朦朧。

恍惚間,少女一句如夢非夢的呢喃恰好被伊木先生收入耳裡。


「沒有記憶,是一件令人失落的事情呢......」


語末,伊木先生低下頭,依然在瑰麗的朝霞間緩緩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