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蒂絲妹

　　臥房一片黑暗。黑帝斯抱著膝蓋蹲在臥房角落，他不打算開燈，倒不是因為現在是深夜是該睡覺的時候，而是他認為自己現在就只有黑暗能夠保護他、藏匿他。

　　然而，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黑帝斯還是非常害怕。今天下午在市政府小伶問他的那些事，依然讓他恐懼又……憤怒，恐懼又憤怒。

　　雖然，黑帝斯能夠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害怕，但是他卻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憤怒。他很生氣──但是他卻絲毫沒有頭緒這氣憤的心情究竟是打哪裡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他就只能不斷地被恐懼與憤怒折磨、不停顫抖，同時心裡面一直反覆回想現在已經再也沒有人站在廢文這一邊，或者站在他這一邊了。

　　沒有人……

　　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

　　小如老師……吳伯伯……還有小伶……

　　她們，全都反對我寫廢文……

　　這時候，黑帝斯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自己在恐懼之中，還夾雜著憤怒了。

　　就算……就算他現在不寫廢文了，那又怎樣？就算他不寫廢文了，大家也不過就是願意接納他而已，願意接納不寫廢文的黑帝斯。但是她們──包括小如老師、吳伯伯，還有小伶──還是沒有接納寫廢文的他啊！她們還是沒有接納寫廢文的黑帝斯，不願意接納寫廢文的黑帝斯。她們──她們依然沒有認同廢文，沒有認同他喜愛廢文、並且追求廢文的行為。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都不站在我這一邊？

　　為什麼她們都要反對廢文？為什麼！

　　黑帝斯是為此才感到憤怒。

　　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生氣之後，黑帝斯再也受不了。以往這些負面情緒總是陪伴在他的身邊，注視他是怎麼絕望地盡情發洩在紙上直到滿意為止才肯離開。現在，他同樣要這樣做。

　　黑帝斯打開電腦、打開文書軟體，然後在鍵盤上瘋狂敲打。

　　他要將他的心情──透過鍵盤──完整地投射在平面的螢幕上。

　　現在，對黑帝斯來說自己是不是已經達到廢文的境界早就不重要了。他希望現在他打下的這一段，在某處會有人──至少一個人也好──願意稱讚他寫的是好作品。

　　不過現在，黑帝斯還是沒有勇氣將這一段ＰＯ到網路上供大家欣賞，然後咨意地評論。他只能先將他剛寫下的這一段儲存起來，並加上密碼，放到硬碟深處那文管會絕對看不到的地方。

　　

　　※

　　

　　自從黑帝斯跟小伶去市政府散步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這幾天來，黑帝斯的睡眠有變得比較規律。規律的睡眠讓黑帝斯的精神逐漸恢復──他覺得好多了，之前的那些恐懼與憤怒如今似乎都一掃而空。

　　時間的流動會沖淡一切──黑帝斯覺得這句話真的是非常有道理。

　　現在……現在的我只要保持現狀就好。

　　雖然每天上課下課放學社課很無聊，一點都不刺激……

　　但要是太過刺激，我也會覺得害怕。

　　「喂──你、你給我聽好哦！」

　　黑帝斯挖了挖耳朵：「我在聽。」

　　「雖然你最近很乖，都沒有寫那種噁心的東西，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腦袋裡面一定有在想！」

　　最近，小伶不知道為什麼提廢文提得很過分，讓黑帝斯的耳朵都快被大量的碎念聲灌爆。

　　就某方面來說，我還寧願被文管會關咧……至少我還能享有短暫的清靜。

　　「喂！你有沒有在聽啦！」

　　「什麼──啊有有有，我有在聽。」

　　「那我剛剛說什麼？」

　　「說說說說說妳愛我。」(註一)

　　「我我我我說不出口──不好笑！不要亂引用別人的歌詞好不好！你是不是耳背啊？這種情話你可以再多說一點沒關係(註二)，有夠肉麻的，我就算跳清水斷崖三百遍也絕～～～～～～對不可能愛你！！！」

　　「妳還不是亂引用別人的歌詞……」

　　黑帝斯嘟噥著。他望著窗外昏黃的天空，再看向教室後方、戴著全罩式耳機的莉安。莉安正一邊聽音樂，一邊用黑色簽字筆寫文章。

　　果然我……還是有點討厭無聊……

　　社課時間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結束啊……

　　就在黑帝斯開始計算社課時間到底還有幾分鐘才要結束的時候，小如老師神采奕奕地出現在社辦門口。

　　「早安啊各位老師！」小如老師一邊走上講台一邊說。

　　是同學吧！而且現在應該是晚安了！

　　「小如老師妳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別好耶。」小伶說。但是，她的目光卻落在小如老師手上的牛皮紙袋。

　　「因為等一下我要公布你們的作文成績啊。」

　　「……」

　　「……」

　　「……」

　　莉安摘下頭頂上的全罩式耳機。現在，黑帝斯、小伶跟莉安的臉色都很蒼白。莉安戰戰兢兢地舉起手，問小如老師：

　　「老、老師……請問……有人不及格嗎……」

　　小如老師笑而不答。她從牛皮紙袋拿出三張稿紙，然後……

　　一瞬間露出愉悅的笑容。

　　這時候，三名社員都在心裡異口同聲：

　　一定有……！

　　「好──那麼事不宜遲，我們就來揭曉吧！看看到底是誰會被我處罰！」

　　黑帝斯、小伶，跟莉安三個人全都吞了吞口水。他們全部都在心裡面祈禱著：「拜託不要是自己……拜託不要是自己……」

　　黑帝斯心想：希望不及格的是小伶……

　　莉安心想：希望不及格的是黑帝斯……

　　小伶心想：希望不及格的是黑帝斯……

　　「首先第一個──莉安！」

　　莉安緩緩地從教室後方站起來。她渾身發抖，步伐艱難地走到小如老師面前。

　　「嗯……莉安……」

　　「是──是！」

　　「妳發抖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喔。真讓我興奮……」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小如老師揚起嘴角。「可惜不是妳啦，莉安。」她將莉安的作文還給莉安。「恭喜妳及格了！」

　　莉安接過稿紙一看，上面寫著小小的８９分──她頓時鬆了一口氣。

　　「第二個是……小伶！」

　　「呃──是！」

　　小伶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她同手同腳，大步地走到小如老師面前。

　　「妳知道嗎……小伶……」

　　「是……是！」

　　小如老師突然垮下臉來。「我很遺憾。」

　　「什麼？不可能！我──」

　　「我很遺憾妳也及格了！」

　　「吼！」

　　小伶從小如老師的手中接過她的作文。她一看見上面寫著小小的８３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最後呢，是黑帝斯的作文。」

　　黑帝斯從容地站起來，走到小如老師面前。和前面兩位不同，黑帝斯非常的平靜──他很有自信，畢竟他可是為了這一次期中考的作文下過許多苦功，他不可能會失敗。

　　小伶跟莉安都成功了……他不可能會失敗！

　　然而……

　　小如老師卻遲遲沒有將黑帝斯的作文還給他。

　　「咦？啊我的作文咧──」

　　小如老師從牛皮紙袋拿出黑帝斯的作文。接著，她將黑帝斯的作文高舉過頭，然後攤開──

　　「黑帝斯同學恭喜你！你考七十九分！」

　　「為、為什麼！」

　　「你要被處罰囉。」

　　「可是──我──這怎麼可能──」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伶在台下笑得不停拍桌。黑帝斯一把從小如老師手中搶下他的作文一看──上面的確寫著一個大大的７９分。

　　黑帝斯指著小伶：「別笑了！」

　　然後，黑帝斯氣急敗壞地指著小如老師：「妳、妳為什麼……妳為什麼給我打七十九分！」

　　「這還要問？當然是你的作文只值七十九分啊～」

　　「為、為什麼……給我一個理由！我不能……我不能接受這種分數！」

　　「理由喔……」

　　小如老師輕輕的拍起手來。

　　「其實呢，你寫得非常好。我覺得你的作文簡直是好到無可挑剔。在你的作文當中，我讀到了感性以及趣味性，這讓老師我都忍不住想認識你姊姊了呢。」

　　「那、那到底──到底是為什麼！」

　　「其實也沒有為什麼啦。就只是老師我想要處罰你而已，嘿嘿～」

　　黑帝斯簡直不敢相信。

　　「這樣──這樣也行哦！」

　　「我是老師，我給你幾分就幾分～」

　　「那我我我我要去教育部告妳！」

　　「你去啊……」

　　小如老師緩緩地走下講台。她捧起黑帝斯的臉，接著再度露出愉悅的微笑。

　　「但是呢……先處罰再說！」

　　「不行！請妳住手。」

　　「不然你就要叫了？」

　　「對、對啊！不然我就要叫了！這樣，教官就會過來──」

　　「你叫啊！但是這樣……」

　　小如老師輕輕地拍一拍黑帝斯的臉頰。

　　「會讓我更興奮喔！」

　　這、這老師……

　　這老師沒救了……！

　　小如老師拍一拍手：「小伶！」

　　「是！」

　　「去國文科辦公室把我的『刑具』拿來！」

　　「遵命！」

　　「等等！等一下！」

　　黑帝斯想要衝上前去攔住小伶，但是小如老師一個箭步上前，她豐滿的上圍，不僅擋住了黑帝斯的去路也擋住了黑帝斯的視線。

　　接下來即將發生殘酷的事情……一意識到這一點，莉安立刻躲到牆角去蹲下，然後抱住頭。

　　「人家什麼都不知道……人家……人家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看到……」

　　

　　※

　　

　　「知道裡面裝什麼嗎？」

　　小伶將小如老師的「刑具」拿來之後，小如老師拍拍那裝著刑具的麂皮托特包，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裡面裝什麼……」

　　黑帝斯的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是印在歷史課本上那些滿清的刑具圖片。

　　「妳、妳要是敢弄傷我……我會報警哦！」

　　「噢……」

　　小如老師一臉陶醉地將麂皮托特包貼在臉頰上。她輕輕摸著那麂皮的表面，還舔了那麂皮的表面一口。

　　「我不會弄傷你的，我只會……弄傷你的心靈而已……」

　　黑帝斯的臉色瞬間鐵青。

　　「小伶！」

　　「是！」

　　「替我抓住他，抓住我可愛的黑帝斯同學。」

　　「是！」

　　小如老師一聲令下，小伶立刻一個箭步上前就將黑帝斯的雙臂反折到背後。

　　「幹什麼──」

　　黑帝斯根本來不及反應。才一眨眼的時間，小如老師就已經解開了黑帝斯的襯衫鈕釦。

　　「放、放開我──妳們這些性變態！！！！！」

　　小如老師從那麂皮托特包裡面拿出一套衣服。

　　一套歌德蘿莉塔風格的洋裝。

　　

　　※

　　

　　在小如老師的魔掌之下，黑帝斯瞬間就被扒個精光。

　　黑帝斯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則只有穿一件四角褲。他的雙手都被小伶反摺在身後。接著，小如老師將那麂皮托特包裡面的刑具──也就是那一套歌德蘿莉塔風格的洋裝──套在黑帝斯身上。

　　經過小伶的協助，小如老師總算完成對黑帝斯的處罰。

　　如今，黑帝斯從一名少年、一名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漢（自以為），變成了一位頭戴黑色長直髮與蝴蝶結、身穿黑色蕾絲連身及膝裙，腰間繫馬甲、雙腿踩著黑色厚底長靴的……

　　哥德蘿莉娘（偽）。

　　「好可愛哦～～～～～～～～！」

　　小如老師又是驚呼又是興奮的。小伶則在一旁笑得要死不活。

　　「我看……我看以後就叫你蒂絲妹好了！」

　　說完，小伶又忍不住爆出一連串笑聲。

　　黑帝斯──應該是蒂絲妹──現在簡直羞恥到極點。他滿臉通紅，面對小伶的調侃他真的非常氣惱。但是，他現在這副模樣讓他覺得自己連生氣都非常丟臉。他只能學牆角的莉安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然後在心裡面痛哭，狠狠的痛哭一場。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來嘛──不要遮，讓老師看看。」

　　小如老師抓起蹲在地上的黑帝斯──應該是蒂絲妹──的雙手。蒂絲妹只微微掙扎了一會兒，就完全放棄抵抗。

　　「嗯哼……你不用化妝就很美了耶、膚質也很好，老師真羨慕你。」

　　黑帝斯（應該是蒂絲妹）無言以對。

　　「喂小伶──」小如老師對小伶使了一個眼色。「快點把那個拿過來。」

　　「那個？」

　　「就是那個啊──」

　　小如老師模仿按快門的動作。

　　「哦──那一個啊！」小伶噗哧一聲。「我去拿哦。」

　　「什、什麼那個──那個到底是什麼！」

　　「別急，你等等就知道了。」

　　小伶很快就把東西拿來。那是一台高畫素的數位相機，小伶小心翼翼地將它交到小如老師的手中，內心卻雀躍不已。

　　「相、相機……」

　　一看見相機，蒂絲妹真的要哭出來了。

　　要是……小如老師把他的這副模樣拍下來，然後上傳到網路的話……

　　我會紅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妳妳妳想幹嘛？妳想拍我是不是？妳妳妳要是拍的話，我就──」

　　蒂絲妹緊閉著雙眼，接著大叫：「我真的會報警哦！」

　　「哈……隨便你，反正到時候我把照片寄給警察，他們一定也會很興奮哦。」

　　「屁咧！！！！！這怎麼可能！！！！！」

　　「可能哦……」

　　小如老師掐起蒂絲妹的下顎，然後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因為你長得很可愛……」

　　蒂絲妹不禁一陣胃痛。

　　「來──快來擺幾個ＰＯＳＥ吧！」

　　「不要！」

　　「如果你乖乖聽話，或許我會考慮把照片拿來珍藏就好哦。」

　　「……」

　　在小如老師的淫威之下，蒂絲妹也只好乖乖照做。他被要求擺出幾個身為堂堂的男子漢（自以為）絕對會感到羞恥的姿勢，例如跪在地上裝出難受的表情，或是裝成貓咪、勾起一支手來作勢用爪子抓人……這些難堪的動作，就連站在一旁的小伶也都快要受不了。她頻頻別過頭去，但是眼角還是一直瞄著黑帝斯那副難堪的模樣。

　　社課時間早就已經結束。然而，小如老師還是不放過黑帝斯。她所要求的姿勢絕對不會重複，在她手中的相機，那快門也沒停過。莉安依舊蹲在牆角抱住頭完全不敢看，小伶則露出於心不忍的表情，在一旁一邊偷笑一邊觀看。

　　一直到黑帝斯的姊姊打電話到學校來，小如老師才罷手。

　　「好──就先這樣吧！」

　　小如老師將相機收進口袋裡面。她一臉滿足地拎起麂皮托特包，接著走向社辦門口。

　　「這就是期中考作文不及格的懲罰哦。怎麼樣，很人道對吧？」

　　「一點都不人道！」

　　黑帝斯（應該是蒂絲妹）跪坐在地上。他緊咬著下唇，眼角還滲出一滴滴淚水，簡直活像是一名被愛人狠心拋棄的少女。

　　「好啦！社課時間已經結束了，你們──」小如老師看看黑帝斯（應該是蒂絲妹），再看看小伶。「趕快回家吧。」

　　「喂，那我這身衣服咧──」

　　「你就繼續穿在身上，然後回家如何？」

　　小如老師丟下這句話後就離開社辦，留下一臉錯愕的黑帝斯，和笑到流眼淚的小伶。

　　還有至始至終都躲在牆角，害怕到完全不敢吭聲的莉安。

　　

　　※

　　

　　「唉……」

　　蒂絲妹嘆了一口氣。他整個人癱在座位上、兩腳開開，渾身無力。

　　「喂！你的坐姿可不可以文雅一點啦，蒂絲妹──」

　　小伶說──但是才說到一半她又開始笑，根本停不下來。

　　「不要笑啦！」

　　「蒂絲妹，我真──的覺得你好可哀哦！」

　　「閉嘴！」

　　蒂絲妹突然覺得大腿一陣涼颼颼的。

　　「……」

　　他摀住臉頰。這一次，他沒有在心裡面痛哭，而是真的哭了出來。

　　「我……我……」

　　我嫁不出去了啦！！！！！



※
註一：出自《吳克群：大舌頭》
註二：出自《王心凌：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