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和女高中生在市府散步一點都不青春！（下）

　　下車之後，小伶跟黑帝斯離開月台、走出車站。他們先在車站前的廣場上徘徊，尋找附近哪邊有咖啡館可以休息一下。找到之後，黑帝斯就跟著小伶一起走，走向他們找到的那一間咖啡館。

　　「去咖啡館喝下午茶啊……」黑帝斯不禁感嘆。「現在的小孩真懂得享受……」

　　小伶皺起眉頭。「你是月薪全都花在敗家子上面的上班族老頭嗎……」

　　「聽不懂妳的比喻啦……」

　　黑帝斯跟小伶來到的這家咖啡館位於火車站附近的巷弄。這家咖啡館看起來並不大，而且外觀有些破舊……或者該說是復古？黑帝斯覺得像這種隱藏在巷弄裡面的咖啡館的單價往往會是最高。

　　黑帝斯望著自己的荷包。

　　「還是……還是算了啦，我應該喝不起。我們換一間好了。」

　　「不要。」

　　「……」

　　黑帝斯無言以對。他只好摸摸鼻子，跟在小伶屁股後面進入這家咖啡館。

　　「歡迎光臨～」

　　前來招呼黑帝斯他們的，是一名體格嬌小卻身材姣好的年輕女店員。那名女店員對著黑帝斯跟小伶微笑，用甜美的嗓音大聲說：「請問兩位嗎？」

　　「是。」

　　「不是。」

　　小伶狠狠地瞪了黑帝斯一眼。

　　「那請問兩位要窗邊的位置嗎？」

　　「要。」

　　「不要。」

　　小伶又狠狠的瞪了黑帝斯一眼。黑帝斯假裝沒有看見似的吹起口哨來。那名女店員則笑而不答，並在點餐單上寫了幾個字。

　　「那麼兩位──這邊請哦！」

　　那名女店員帶著黑帝斯跟小伶來到一間靠窗的位置。黑帝斯坐在背對門口的位置上──然而，小伶卻選擇坐在黑帝斯的旁邊而不是他的對面。

　　「妳、妳幹嘛坐這裡啊！不嫌擠嗎？」

　　「不會啊！哪會擠？」

　　「我覺得很擠！」

　　「那一定是你太胖。」

　　「……」

　　黑帝斯捏捏自己的腰腹肉。

　　「不對，我覺得胖的人是妳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妳幹嘛捏我！」

　　小伶放開黑帝斯上臂的皮肉。剛才黑帝斯被小伶捏的地方，現在有一道明顯的紅色印記，看起來就跟吻痕沒兩樣。

　　「體重是女生的秘密唷～」小伶說。

　　這句話害得那名女店員忍不住偷笑一聲。

　　接著，那名女店員問黑帝斯跟小伶：「請問兩位要點些什麼呢？」

　　「我要咖啡。」小伶說。

　　「好的，兩杯咖啡。」

　　「喂！我沒說我也要啊──」

　　「那請問主餐要點些什麼呢？」

　　「麵包跟沙拉，謝謝。」

　　「好的，兩份麵包跟沙拉……請稍等一下喔。」

　　「……」

　　女店員在菜單上寫了幾筆之後就笑著離開。同時，她還一邊轉頭輕輕地對著小伶說：「加油！我站在妳這邊……」

　　小伶回了那名女店員一個微笑。但是，黑帝斯的臉上卻盡是不悅。

　　「喂──你幹嘛臭著一張臉啊？」

　　「還不都是妳們兩個──算了！隨便妳們啦！」

　　大概是店裡面目前沒有其他客人的緣故，餐點很快就送來了。那名女店員送完餐點之後還走到廚房，透過送餐台看著黑帝斯跟小伶這一桌偷笑，害得黑帝斯一直不能好好專心吃東西。

　　「喂你快點吃啦──等一下我們兩個還要去市政府散步耶！」

　　「哈？我才不要咧妳自己去散──」

　　「一起去！」

　　小伶突然搶走黑帝斯手上的刀叉，高舉在半空中。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就把你的餐具丟在地上踩十遍！」

　　「踩十遍是哪招啦！我不會再跟店員要喔……」

　　然而，黑帝斯卻看見那名女店員默默地將刀叉通通收走。

　　「喂……好、好啦！我知道了，我跟妳去就是了！所以刀叉快還給我──」

　　聽到這番話，小伶才將刀叉丟還給黑帝斯。黑帝斯接住刀叉之後便立刻開始吃飯。

　　黑帝斯在吃飯的時候，小伶一直不時地將他擠到窗邊，雖然小伶身上沒有汗臭甚至很香，但是他依然覺得很痛苦。今天的這一頓飯，是他這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

　　過了約二十分鐘，黑帝斯總算用餐完畢。他擦擦嘴巴──這時候小伶從書包裡面拿出皮夾，站起來。

　　「嗯？妳要付錢？」

　　「你在說什麼？當然是各付各的呀！」

　　「……我想也是。」

　　黑帝斯也跟著站起來。他從書包裡面拿出皮夾，走在小伶後面正準備要到櫃檯付帳，那名女店員卻直接繞過小伶站在他的面前。

　　「剛好是五百元哦。」

　　「咦？但是──我──」

　　黑帝斯望向站在女店員身後的小伶──小伶先是一楞，接著她完全意會過來、聳聳肩。

　　「那──我先到外面等你咯。」

　　「等一下！說好的各付各咧！」

　　然而小伶只是一邊微笑，一邊大聲喊著「謝謝北鼻！」接著就走出店外。

　　「……」

　　這是今天第三次，黑帝斯無言以對。

　　「五百元！」

　　那名女店員伸出一隻手。黑帝斯沒辦法，只好從皮夾裡面抽出五百元交到那名女店員的手中。

　　那名女店員高聲喊著「謝謝惠顧！」。接著，在黑帝斯臨走之前，她還悄聲地在黑帝斯的耳邊說：

　　「弟弟，以後要對女朋友好一點喔。知道嗎？」

　　黑帝斯頓時僵在原地。

　　「我、我不──我不是──」

　　他將頭頂在一旁的牆壁上，然後輕輕撞、輕輕撞。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啦！！！！！！！！！！」

　　

　　※

　　

　　中港路（現更名為台灣大道）是一條總長約二十四公里、寬六十公尺的超級大馬路。台灣大道橫跨台中市七個行政區，起點位於台中火車站，終點則位於台中港。小伶和黑帝斯即將要去的市政府，就位於這條路上。

　　在市政府的前一站下公車之後，黑帝斯和小伶改由步行前往市政府。

　　黑帝斯相當納悶：明明剛才搭的那台公車就有到市政府，為什麼還要特地選在這邊下車……

　　「喂喂──我跟你說哦──」

　　「什麼？」

　　黑帝斯回過神來。他發現前面的行人燈是紅色，立刻停下腳步。

　　「你知道嗎？剛剛那個女店員啊……」

　　「嗯嗯。」

　　「她趁你去上廁所的時候，告訴我很多什麼是『女生的權利』哦……」

　　「女生的權利……？等等──我剛才在咖啡廳的時候根本沒有去過廁所好嗎！」

　　「那個你別管啦──反正我從她的身上學到很多。例如像女生隨時都可以任性，還有就是──」

　　「夠了！妳別再說了──」

　　「還有就是女生隨時都可以──」

　　妳別再說了！快要綠燈了啦！」

　　「隨時都可以要男生付錢──」

　　「我已經沒錢了！」

　　「啊，綠燈了。」

　　行人專用的燈號已經亮起綠燈。小伶一蹦一跳的走過斑馬線，假裝沒看見黑帝斯現在有多生氣。

　　雖然……雖然黑帝斯想要叫她「立刻給我回來這裡」，但是他不想再浪費時間，也不想再繼續跟她耗下去。

　　如果……如果不先在這邊完成她的願望──也就是去市政府散步的話，她絕對會──跟他沒完沒了。

　　「喂！」小伶在馬路對面喊著：「快要紅燈了，你到底要不要過來啦！」

　　「好啦！」

　　黑帝斯也喊回去。但是，當他看見小伶在馬路對面對他露出甜美的笑容時，他突然覺得其實認識她這件事情，也不壞。

　　「走吧！」

　　黑帝斯一走過馬路對面，小伶立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親──愛──的！」

　　黑帝斯滿臉通紅，甩開小伶的手。

　　果然……果然還是不要認識她比較好！

　　

　　※

　　

　　在下午和煦的陽光之下，黑帝斯跟小伶終於來到台中市政府前面的廣場。他們兩人在廣場上愜意的散步，每當風颳起，小伶的領帶和頭髮就隨風飄揚，黑帝斯的襯衫也輕輕的鼓動。

　　這些畫面，就一旁打太極拳的阿伯阿姨看來，非常的青春。

　　可黑帝斯覺得跟小伶走在一起簡直是酷刑。

　　小伶緊緊勾著黑帝斯的手臂。力道之大，讓他想起自己過去曾經在電視上看過警察有一招只靠折手臂就將犯人壓制在地上的擒拿術。他現在，真的打從心底覺得小伶將來一定很不得了。妳一定會是警界之光！

　　我的天啊……

　　我的手臂……好痛……

　　「我覺得妳可以放開我了。」

　　黑帝斯說。但是，小伶卻絲毫沒有回應。她只是一直走著、一直走，離那棟坐落於正前方的ㄇ字型建築物越來越近。

　　那棟ㄇ字型建築……黑帝斯總覺得似曾相識。

　　「喂──」黑帝斯停下腳步。「我說妳可以放開我了吧！」

　　小伶也停下腳步，但是她依舊沒有吭聲，也沒有放開黑帝斯。

　　「放開──放開我！」

　　黑帝斯開始掙扎──結果沒想到，他一下就掙脫。

　　原來，小伶從剛才停下腳步之後，就沒有再對黑帝斯的手臂施力。

　　「喂……我說妳啊……」

　　「……」

　　「妳到底來這邊幹嘛啊……」

　　「……」

　　無論黑帝斯說什麼，小伶都沉默以對。從剛才到現在，她就只是一直望著正前方的那棟ㄇ字型建築物而已，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也不吭一聲，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座矗立於市府前廣場的蠟像。

　　之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當那些打太極拳的阿伯阿姨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小伶終於開口。

　　「欸……」

　　「怎麼了？」

　　黑帝斯坐在小伶旁邊的石凳上。他心裡想著：要是她再不開口，他就要像那些伯伯阿姨一樣回家了。

　　「那個……問你一個問題哦。」

　　「什麼問題？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喂！你講話可不可以文雅一點呀？講什麼放屁……」

　　「快講啦！」

　　「好啦。就是……我問你喔……」

　　「嗯。」

　　「會讓人想要一讀再讀的，應該是很棒的作品吧？」

　　聽到這番話，黑帝斯的腦袋不知怎地，竟然浮現出那本漆黑小書的內容。

　　「妳、妳是指什麼？」

　　「就是小說、散文或新詩之類的文學作品啊！」

　　「哦……不知道欸，應該是吧？」

　　這時候，黑帝斯跟小伶之間，突然陷入一股不尋常的沉默。黑帝斯望向眼前的那一棟ㄇ字型建築，他越看──就越覺得那棟ㄇ字型建築很眼熟……

　　「那你覺得廢文也是好作品嗎？」

　　咦？

　　什麼？

　　「喂──你怎麼突然不講話了？」

　　黑帝斯盯著眼前那一棟ㄇ字型建築。現在，他終於發現那一棟ㄇ字型建築是什麼了。

　　那一棟ㄇ字型建築……

　　那一棟ㄇ字型建築……

　　那一棟ㄇ字型建築不只是市政府，也是文管會的所在地……

　　也是我……

　　也是我被文管會拘留的地方！

　　剎那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黑帝斯的心頭。

　　現、現在她是在問我什麼啊？她問我廢文也算是好作品嗎？她問我「覺得」廢文算不算是好作品，這是在試探我？

　　要是……要是我回答「廢文是好作品」的話會怎樣？她會立刻把我抓去文管會？

　　……難怪。

　　難怪她會要我跟她來這邊散步！她就是為了找機會試探我，然後把我抓起來，因為我經常寫那種骯髒的文章給她看，她懷恨在心，所以就──

　　這時候，前些日子的疑問又浮現在黑帝斯的腦海。

　　要是將那本漆黑小書交給文管會的吳老師，會發生什麼事？

　　要是……要是將那本漆黑小書交出去、交給文管會的話，那我會──！

　　到時候恐怕不會是拘留三個小時那麼簡單！

　　黑帝斯望著小伶，他心臟狂跳。這些日子以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安全感，通通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蹤。

　　「所以，你覺得廢文能不能夠算是好作品？」

　　小伶朝著黑帝斯走近一步──同時一陣狂風颳起，將塵土以及變成垃圾的傳單捲到半空中。烏雲逐漸遮蓋天空，四周的風勢也逐漸增強，矗立在黑帝斯面前的那棟ㄇ字型建築頂端的旗幟狂亂地顫動。那面旗幟──那正是文管會所擁有的、能夠隨意剝奪他人自由的，權力象徵──

　　黑帝斯頓時渾身發軟──他想要從石凳上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地跪下。

　　「你幹嘛突然跪下啊？」

　　黑帝斯現在總算明白：他過去那段試圖寫出廢文的日子，所要挑戰的公權力到底有多可怕。

　　我以為……我以為只是罰個錢就沒事了！只要我繼續寫，只要我繼續寫到讓大家認同的話，我就會──

　　就會成功……

　　要是……要是我現在告訴小伶說廢文也算是好作品的話，那棟ㄇ字型建築會不會突然出現一堆黑衣人，就像那一天，那兩名中年男子一樣過來把我抓住，然後上銬？要是我現在告訴小伶說廢文也算是好作品的話，那一棟ㄇ字型建築──那一棟如此龐大的建築，會不會突然伸出機槍，然後對我掃射？

　　再來，會不會突然有一群像吳伯伯那樣的人，跑到我家，甚至跑到我的房間將我的整間房間全都翻過來找，然後燒光我珍藏的那些小說、電腦、漆黑小書以及所有可能成為廢文的一切，接著再把姊抓起來帶回去問話？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在逐漸擴大的恐懼之中，黑帝斯靠著過人的意志力緩緩地站起來。一個答案已經他的心裡面成形。現在，他只需要擠出渾身的力氣，開口回答小伶，就行了。

　　廢文……

　　「廢文讀了只會讓人不舒服而已，怎麼可能是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