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FALL
本章節 5854 字
更新於: 2023-07-04
【記憶殘篇II-V】
「接下來要先做什麼?」
「別總是問我,你要自己試著思考。」
丹尼大叔不比舅舅,不能起到陪伴、支持和輔助的作用,對我的期待,多出於不切實際的移情作用。
例如,他希望我能擁有作為一介領導者的魅力、自信、安撫與收攏人心的話術以及全面思考的能力。
「第一,我們不可能總是一起行動;其次,你別以為永遠都能找到舅舅和俄國小子的替代者。」丹尼大叔這麼說。
唉,人類(我族)真的很麻煩,拐彎抹角、扭捏作態,為什麼總是不能直截了當地表達關懷和期望呢?
比較起來,異族生物的溝通模式簡單而野蠻,情緒直接反應在血色上,感覺還來得方便些。
「你凡事都不積極,沒有熱情,沒有目標,而且也沒有『愛』!」大叔老喜歡把食指頂上我胸口,再將鼻腔內的一股濁氣朝我眉心噴。
他有妻子、兒子,老家就位於近郊的城鎮內,因此才願意陪我回鄉。
我與父母親人向來不睦,唯一在乎的舅舅恐已身先士卒,若問我為何行動?原因無他,不外乎為自己找一個繼續存活的理由。
並且,要讓那廝──欺瞞、辜負我信賴的異族大佬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一個同樣喜歡把愛掛在嘴上說個不停的,是篤信上帝卻早早死了丈夫的年輕母親伊莉莎白。她女兒跟丈夫同個毛病,重度輻射症候群加上紅斑性狼瘡。
要不是這女人曾在知名空拍機公司擔任研發幹部,我還不大願意收容她們。
「我不想把那無用的小廢物編入成員清單裡。」若向有家室的丹尼大叔抱怨,肯定會引起他的不悅,私下,我只能偷偷對菲爾他們說:「小病鬼遲早都得死,不但添麻煩,還得瓜分掉好多藥品。」
佐藤點頭:「我同意,要極大化資源運用效益。」
菲爾則是晃著不甚精明的腦袋嘻笑:「對啊,政府說輻射病變不會傳染都是騙人的。」
眾人研議多時,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方針為「取回海水化合物試驗結果」。
「生命共同體」一名雖是彼我之間的羈絆,但也是難以擺脫的桎梏。很多時候,一加一會等於負數,尤其是那力量孱弱、立場相反、愚昧固執的存在,最容易成為路程中的絆腳石。
「我不認為需要同時出動三十六名成年人,如有萬一,就是三十六人一起遇難。」我的夥伴清單並不計入老弱,婦孺也只挑選機動性強,擁有特定技術或能作為後勤補給人力者。
丹尼大叔瞪了我一眼。「那你就親自去跟他們說。」
過去在鄰近社區擔任主委的臃腫女人早我一步登高一呼:「各位,我幫大家把任務都安排好了。」說著,她分朝大叔、李明、佐藤的鼻尖輕輕一點:「你們負責備車。」又派幾個塊頭嬌小、纖細苗條的傢伙,如龐斯、菲爾那類的小毛頭潛入已然遭到膜封的州立大學研究中心。我則隸屬手持金屬切割刀,割裂覆蓋在建築物外的膜化物的破壞組。
「我們負責把風,一看到苗頭不對,立刻放聲尖叫。」那女人說。
伊莉莎白、她的蠢女兒和一群三姑六婆只管咯咯發笑:「我們會盡量叫大聲點。」
我的眉頭和心頭同時狂跳。
不對!不行!
出身NASA的人即知道,這樣的安排錯得離譜!
我族之聲,異族生物只聽得見女性發出的高頻音,而且,極可能也只有我,會清楚什麼資料、樣本、電磁紀錄是值得費力攜出的。
況且,放任無人機技術不使,大叔等人的戰力不用,胡亂點卒成將,下場必然是全軍覆沒!
「她們以為搶救實驗結果,是某種密室解謎或生存探險遊戲……」我壓著痙攣不已的胃,不斷在佐藤等人耳邊咕噥,企圖尋求幾名同事的支持。
「好了!我不接受反對的意見喔!」那女人音色嘹亮、趾高氣昂,如站在選舉車上朝民眾搖旗吶喊的政客。
不想深入第一線面對危險的丹尼大叔和李明等人接受了她的提議,無視咂嘴以示抗議的我。
對了,他們還有家人和伴侶,他們不想涉險受死,他們想讓非親非故的女性成員成為敵人攻擊的標靶。
他們把自身的利益,看得比我族的集體存續還重要。
以上就是我與同伴第一次遭受異族生物捕獲的根本原因。
頭一回,我被編入淡藍色的膜室裡。
食用人類?不,並不是。當時,異族生物才剛入主地球,還沒建構出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SOP。
藍色主要是勞動人口的代表色,除了被選中的我族,外星蠻族、犯人、奴隸(別有炭灰色識別牌)也會集中在一起工作。
我便是在那奇詭而寬闊的工作場所內,邂逅了溫拿.史密斯。
【2066春,第一基地與俘虜集中營】
北京、柏林、莫斯科、布魯塞爾、雷克雅維克、金奈、首爾、京都、坎培拉、喀布爾、里斯本、華盛頓。
以上是在一個月內慘遭膜化光線進犯,不幸淪陷的都市。異族生物依據日本科學家提供的情報和座標,以十二處軍事重地為目標,首攻都心,再旁及四周的政、經樞紐,逐而向外緣區域擴散。
來自半人馬座的牠們,其高大的體態、崇高的智識、強力的軍火、嚴明的紀律、求生的意志和團結的信念……我族無一能敵,不僅節節敗退,更險險面臨斷子絕孫的危機。
不分貧富、貴賤、國籍、種族,人類世界的權力結構在頃刻間遭到顛覆,原有的秩序框架驟然傾塌,但由異族生物統領的,新的秩序系統在悄然間豁然鋪展開來。
準備好的十數台收音機很快地派不上用場,衛星訊號受阻、通訊管道中斷,就連最知名的CNN、NBC、ABC等新聞台大樓也皆盡受損,不是樓倒人空,就是被厚重的外膜包覆,為異族生物占為己用。
我們接收到的最後一則新聞是「金字塔是外星先祖產物?異族生物掠奪木乃伊,擬建設第一座我族博物館。」
收聽當下,我、大叔和菲爾等人都笑了。沒有科學證據能證實金字塔與外星文明有關,至於建造過程,考古與歷史學家已提供了許多解釋,包括埃及人使用的技術、工具和勞動力組織等。
「看來異族生物中,也存在著腦袋不甚靈光的奇葩。」我說。
有一派人士認為,異族生物正藉由搜刮各式文明器物,企圖解構出地球物種的生存方式,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尋在陌生星球的安身立命之道。
木乃伊數量有限,但異族生物進駐的地區不少,為了爭奪展品(戰利品),幾隻膠質老二隔空交戰,空氣砲劈啪作響,不斷發出施放高樓煙火般的聲音。
好吧,牠們可能並沒有新聞稿所寫的那般齊心。
輕鬆愜意的日子沒有維持太久,局長意識到甘迺迪航天中心的處境同等危險,索性下令工作人員解散,各自返家靜待危機解除。
很快地,生產生活必需品、食品、醫藥品的工廠接連關閉,城市醫療系統隨時可能癱瘓不濟。
「我們需要醫生。」
每當我提出建議,往往都能得到一呼百應的支持。然而,有用的執行方案總是太少,冗員和冗言在在令人煩躁。
「我的小瑪格也需要類固醇和免疫抑制劑。」伊莉莎白說。
李明的家鄉有句俗諺,叫作「福禍相倚」。
以地下基地為家的日子,大夥習慣缺少什麼,就派壯漢往樓上爬,去搜刮藥品工廠過去來不及廢棄或批發出去的成藥。
初時,異族生物的爪牙還沒觸及這棟大樓,我們尚不須如履薄冰地過活。
有時,丹尼大叔會瞞著妻兒,與幾位年輕人結夥出去偷盜。他們用電鋸、千斤頂破壞超商、賣場、食品倉庫的門鎖,偶爾也用上土製炸彈。
或許是一切得來輕易,我們逐漸忽略長期抗戰的耗費和風險,此外,耐心、毅力和彼此依存的革命情感也隨著時間流逝消磨殆盡。
「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聽說五角大廈被異族接管後不久,俄國佬趁機偷打漢普頓港,還利用無人機夾帶刺針飛彈入境美國。真是的,國軍在幹什麼啊?」
「不要提國軍了,光殺個蟑螂,能殺到整個旅全滅,目前能找到的屍塊全集中在邦貝利墳場,政府也沒本事派人跨海領回來鑑識。」
「我們還能怎麼辦?」
「俄國佬是還好,但我們有可能打贏異族生物嗎?」
通常,講到「怎麼辦」時,伊莉莎白會開始禱告,她家的小廢物也會因身體不適哭鬧不止。
這種時候,我總會懷念起舅舅。
天堂的景象,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和外頭的膜化大地一樣純白晶瑩嗎?
我把切割後縫補成薄外衣的膜化物罩在身上,微型無線電對講機別上胸前口袋,帶鞘的鎢鋼切割刀則用綁帶固定,繫在方便抽取的左腰際。
能保護我族免於輻射傷害的東西,正是我們現在必須費力去破壞的東西。
國家安全局經過多次測試,證實膜化物能隔絕並反射八成以上輻射,因此,地球最終防衛隊上一回的任務,便是尋找附近的公共設施,割裂包覆在其上的薄膜,拿回基地裁製成防護外套。
唉,好個「地球最終防衛隊」,為什麼人們要囿於既有的名稱和概念,並以此做為行動標竿呢?我實在百思不解。
早知,我應該命名為「苟且偷生螻蟻隊」。
促使防衛隊全體命運驟轉的任務,正是這次的「取回海水化合物試驗成果」。
標的所在地──佛羅里達州立大學附設理工試驗所──這座寬敞空寂的地下三層實驗室,就是我當前所在的寵物飼育屋兼自由研究室,距離廢棄藥品工廠地下基地只有五公里、我族博物館暨寵物醫療大樓近十二公里,第三基地地下水道則遠些,大概二十公里。
出發前,興致高昂的龐斯小子把關節折得喀喀作響。「牠們的弱點就藏在那棟大樓裡?」
「裡面該不會有異族生物吧……」菲爾的擔憂不無道理,只是人們慣於著眼當下的利益,選擇性忽略潛在的危險。
「地上五層樓,地下三樓,依NASA之見,牠們應該不會知道進入地下室的方法。」丹尼大叔指著建築結構圖:「走屋外的防火梯,如果逃生門上鎖,就用熱熔槍燒開。」
真是一語成讖。
異族生物不在,但每一道出入口都配備八爪水母型探測機,每一隻觸手都設置環繞式攝影機和類紅外線感應器,一有體溫超過三十五度的生命體接近,就會回傳畫面和警報音到監控主機裡。
不消五分鐘,水母成群出巢,就連位於戰線最外側,負責駕車的大叔等人也沒能逃過。
三十六名防衛隊成員,以及咱們的家眷、AI機器管家和幾條寵物貓狗無一倖免。
胖主委在逃命時,一腳踩上大叔跌倒趴地的妻子背脊,那女人護著襁褓中的嬰兒,不幸被後方湧上的人群補了幾腳。一個還沒考取駕照的亞洲佬為求快速載送夥伴離開,重踩油門,又不慎輾過她的腹部。
一時間,尖叫聲此起彼落。
女人不動了,她懷中的嬰兒滾了出去,被伊莉莎白愛憐地抱起。胖主委心知不妙,交待身旁的女士們務必三緘其口。
徒勞了。
迅速得知真相的丹尼大叔沒遷怒亞洲佬,倒是把氣全出在胖女士身上,他快速抽出腰間鋼刀,往那女人喉間削出一道好深好長的口子。
我不住笑出聲來。一來,無用而多事的存在再也不存在了;再者,沒本事殺死異族生物,他老兄砍自己人砍得倒是爽快;最後,是眾人的嚎叫又引來一群負責看守的機械水母。
果真,人在絕望至極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揚聲大笑。
順著長觸鬚的推觸,我被塞入一輪淡藍色的橢圓型膜室中。各自分開前,隱約見到心若槁灰的大叔放棄抵抗,任水母捉了扔進黃色膜裡,懷抱嬰孩的伊莉莎白追著他,小廢物拉著母親衣襬,不待分類,雙雙自行跳入黃色的輪框內。
如果用雲霄飛車或失速列車來形容包在膜室裡高速移動的感受,不知後世的子孫們能不能明白。總之,就是一種身體被拋飛、拉扯,在感覺即將解體時又瞬間恢復原貌的體驗。
或許有人想問,為什麼沒有剝光衣服、搜遍全身、殺菌消毒的步驟?不錯,這時還沒建立出類似的機制,幸虧如此,拜留在身上的微型無線電、鎢鋼切割刀所賜,我才得以於數月後順利逃脫。
當時一起進入藍色膜的,只有打中國移民過來的工匠和他的弱智徒弟,我與他們並不熟稔,儘管危難當前,彼我間也沒有什麼話語好說。
我們與另一票不認識的人們被帶入一處長型的寬闊空間,在幽藍色光源的映照下,氣氛顯得神秘而詭譎。
兩側牆壁前,兩排低矮的石板平台上坐落著幾支巨大滴管般的水槽,各種寬度、高度都有。滴管壁極厚極堅實,內有黏稠的透明溶液和軟爛滑溜的膠狀不明物,每一支滴管,都需要十數人環抱才能將之圍起。
前輩們──也就是那群被矮化、標籤化的異族蠻人和罪犯試圖向我族解釋俘虜的工作內容。但,任憑牠們再怎麼比手畫腳,壓低音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也不能讓眾人理解。
有人壓抑不了脾氣,拔刀朝牠們的下盤祭出猛力一擊,期待能像切割建築外的膜化物那般,一舉將異族生物們開膛破肚。
鋼刀劃破膠質外皮,沒有出血,只落下一點皮屑。
旋即,管束兼處刑性質的空氣砲凌空飛射,一發一爆頭,二十八號壯丁和二十五號少年登時斃命,連哀號都來不及喊出。
原始而野蠻的暴力,清晰易懂──這是我唯一喜歡這群軟膠老二的地方。
周遭再次傳來一聲聲驚恐而絕望的嚎叫,眾人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數分鐘過去後,終於有一隻看起來機靈點,階級也略高一些的傢伙打算親自示範給咱們看。
牠招手,喚來一位腹部腫脹的藍血雌性。
仰頭望去,有一團透明囊腫狀的液態物質埋在這名雌性的肚子裡,那東西的型態還不固定,有時是軟趴趴的不規則物體,有時是長柱或錐狀物,牠和異族生物的本體一樣,都擁有部分可隨空間壓縮變化外觀的本事。
雌性異族把自己的十四根指頭插入自個腹間,骨盆和攝食器官的交界處。牠一點一滴地把迷你空氣砲打入體內,像極我族用來分離緊密嵌合物的高壓氣槍,每打一發,那團奇妙莫名的物事便向外脫落一些,不出一刻,牠便成功地「誕下」一名有可能在日後成為異族幼兒的膠質生命體。
「出芽生殖?」耳邊傳來一位陌生男子沙啞的低喃,我側身看了他一眼。
這人就是溫拿.史密斯。之後的分組作業,我不做他想,直接找他做為合作的對象。
事實上,異族生物的繁殖法和無性分裂的出芽生殖有別,仍須由一雄一雌提供受精元件。甫脫落的幼體沒有攝食和活動的能力,牠們必須浸泡在高濃度的成長促進劑中好一陣子,才能離開培養皿獨力行動。
我們的工作,就是協助異族製作數量龐大,即將成為生命體的不明膜塊,以及監控、記錄、培育這些已從母體分離的膠質生命。
許多時候,「難產」的雌性們會前來,要求工作人員代為移除腹部的突起,或有「難以受孕」的一雌一雄為製作「人工培育」的生命體而來。
異族生物為求順利繁衍,行動時必然是一雌一雄,不分老少,也不論親疏,但位於金字塔頂端的政客和將領階級可為例外。
成年異族每過數月便會自行分化出裂殖子,再透過拍觸的方式強行植入母體孕育,成熟達一定程度後便會脫離母體,並集中交由主管機關看照處分。
也就是說,冬天先生的主人不是母子、姊弟(機率極低),而是管理階層配發給彼此的伴侶。
別的地方我不清楚,但這群異族生物的理想是:進行空間跳躍時,亡故的夥伴數量有多少,就要重新製作出多少個體。
在此牽涉到幾個麻煩的問題。
增加夥伴即可提升戰力,增加全面掌控地球的勝算,這點無庸置疑。但一旦夥伴增加,就必須擴增糧食產量,偏偏地球欠缺對異族而言充足豐沛的營養來源,體積較大、數量最多的食物又只有人類。
為使食物的供給得以源源不絕,就必須確保人類的健康和永續;但為了確保人類的健康和永續,即不能全面改造環境、膜化耕地、滅絕動植物,打造出最適宜生存的場域,除此之外,還要強迫人類不斷增產並自給自足。
宇宙大戰開打之前,人類便因天災、戰爭、事故、疾病消滅逾半,而存留下來的「我族」並不健康。
查覺到這層關係的異族,想出了參照我族的基因和生殖系統,自製出健康人類的方法,於此,就必須徵召大量的我族來進行反覆實驗和藥品測試。
就是這個想法,造就了後來的綠色、橙色膜室和改良品種寵物。
七彩色膜、七種命運,我族未來的雛形於焉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