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我明明知道的

　　古書有言兵貴神速，意思是軍事行動以迅速為佳，如此才能夠掌握先機。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潘茉莉已經瞄準鬼怪的腦袋開槍，緊接著奔跑上前，舉刀砍向鬼怪足部，意圖以此封鎖對方行動。
　　不料，鬼怪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躲過子彈，反手就用長棍重擊潘茉莉腹部，讓她撞到防空洞牆上，在通道裡發出悶悶的一聲巨響。

　　「茉莉小姐！」
　　「都不要過來，找地方躲好！」

　　潘茉莉補了兩槍仍被鬼怪閃開，迫使她以鄰近牆面作為跳板，善用偏矮的身高躲過長棍掃蕩，再次嘗試攻擊對方的腿腳。
　　面對沒有實體的鬼怪，同樣受過祝福的番刀早已奏效，沒有魂飛魄散也能砍出傷口，問題是眼前的敵人持有肉體，甚至具備足以單兵作戰的判斷力。
　　鬼怪身上全是腐肉，依然擁有驚人的速度和爆發力，被針對下盤也懂得避開要害，借力使力予以反擊。

　　「咳！嗚……！」

　　冷兵器不同於槍炮，必須仰賴使用者本身的力氣，身材嬌小的潘茉莉再怎麼驍勇善戰，對上同樣操持兵器的魁梧壯漢，還是沒辦法彌補先天劣勢。
　　潘茉莉連續朝鬼怪遞出數刀，並未造成關鍵打擊就算了，反而受限兵器長度不得不靠近對方，硬生生在近距離接下攻擊，被鬼怪一拳揍到牆上。
　　夥伴正在生死關頭，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在旁邊乾瞪眼嗎？陸清芳握緊雙手，扭頭看向旁邊表情凝重，對眼前戰況保持沉默的華巳。

　　「華巳大人，我──」
　　「不行。」
　　「再這樣下去，茉莉小姐肯定撐不到殷先生趕來，我們卻在一邊袖手旁觀嗎？」
　　「幫助別人之前，你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

　　華巳繃著一張冷臉，面無表情地質問陸清芳。

　　「昨天是誰召喚了滾地魔，接著碰到鯊鹿兒就昏迷不醒，到了晚上開始發燒的？而且你別忘記，外面那些鬼怪還沒離開，要是祂們衝進防空洞，到時候看你怎麼逃命。」
　　「這……」
　　「潘茉莉沒有要求支援，你就不要做多餘的事，省得之後讓人收拾善後。」

　　華巳這番分析確實有理，何況陸清芳深知自己除了回收御先靈以外，在戰鬥中不要拖累夥伴已是萬幸。
　　儘管在這段時間，接連受挫的潘茉莉仍然咬緊牙關，一而再三舉刀向鬼怪發起挑戰，堅定的姿態讓陸清芳肅然起敬，又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愧。

　　「華巳大人是希望我溫存力量，留到更需要的時候使用？」
　　「廢話，這還用問。」
　　「就算您這麼說，需要力量的時候，可能就是現在啊！」

　　潘茉莉在臺中忠烈祠對上敵人，理所當然地要求殷百川提供支援，但她跟陸清芳行動的時候並非如此。
　　用不著人家提醒，陸清芳明白癥結點在哪裡，知道夥伴肯定是有所顧慮，擔心他的身體超過負荷極限。
　　然而，自己不願意總是被人保護，更無法忍受潘茉莉必須一馬當先，承受那些本該有人替她擋下的攻擊。

　　「茉莉小姐拚上性命在戰鬥，怎麼能夠讓她一個人面對，獨自承受這些……」
　　「那你拚上性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考慮自己會承擔什麼後果？」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華巳漆黑的雙眼掃射過來，視線有如刀鋒般銳利。

　　「別人怎樣都與我無關，但你不是別人，是我庇護的對象，唯一在乎的人類。」
　　「……華巳大人……」
　　「說是這麼說，你這傢伙就是講不聽，沒辦法接受對吧？」

　　華巳不耐煩地撥開劉海，直視陸清芳的眼中滿是無奈，仍然藏不住那份近乎寵溺的神色。

　　「我不會允許你召喚御先靈，不過【天狼神鏡】還有其他用法，或許可以派得上用場。」
　　「真的嗎！」
　　「醜話說在前，如果判斷有危險，我只會帶你離開，陸清芳。」
　　「……好的，華巳大人。」

　　就算無法跟鬼怪正面交鋒，面對強悍的力量根本不堪一擊，自己還是能為夥伴做些什麼吧？
　　即使這樣的想法，終究必須建立在華巳的容忍之上，真正出力的同樣是這位蛇妖少年。

　　「對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需要警察幹什麼？」
　　「說得也是呢……謝謝您，願意包容我的任性。」
　　「哼，知道就好。」

　　華巳啐了一口，隨即微微揚起下巴，示意陸清芳打開側背包。

　　「我只說一遍，不會重複第二次，你最好趕快記住。」
　　「是！」

　　儘管覺得對方不至於那麼狠心，現在的戰況是分秒必爭的，陸清芳繃緊了神經，聆聽華巳低聲為他說明。

　　※※※

　　（可惡！為什麼就是打不贏？為什麼啊！）

　　鬼怪一拳將人打飛，旋即操持綁在長棍上的尖刀襲來，迫使潘茉莉在地上狼狽翻滾，才勉強躲過攻擊。
　　即使努力隱忍，傷及內臟的疼痛終究化作血潮，從她口中滿溢而出，滴落在防空洞的地面。

　　（再怎麼努力鍛鍊，女人永遠都是弱者嗎？）

　　曾經的潘茉莉獨自練習劍道，一次又一次挑戰部落裡的男性友人，結果從來沒有打贏對方，徒然讓自己落到一身是傷。
　　友人往往好言相勸，告訴她必須認清事實，女性的力氣就是不如男性，這是沒辦法改變的先天特質，就像男人沒辦法生孩子一樣。
　　即使沒有上戰場殺敵，年輕女性能夠擔任護士或後勤人員，光是留在後方照顧老弱婦孺，就已經是為國家貢獻心力了。

　　（我當然知道，一直都知道……）

　　巫人族──他們是能夠驅使巫術，曾經君臨臺灣這片土地，天生具備異能的特殊人種。
　　避免遭到他人覬覦，他們對外往往以高山族自稱，實際上埋名隱性潛伏在山地鄉，守護著從古代傳承下來的巫覡之血。
　　部落裡的男性多半死於狩獵，或者是對外爭奪領地的戰爭，身為女性的她們更要堅強起來，確保族群的血脈能夠延續下去。
　　說到底了，戰爭的輸贏都是暫時的，然而巫人族的血脈必須被保留，絕對不能在他們這一代中斷。
　　基於這個前提，潘茉莉該做的是找人結婚，盡快為珍貴的血脈留下子嗣，而不是將青春年華全數花費在戰場上，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開什麼玩笑啊！我才不要……！）

　　就算同族女性能夠忍受，潘茉莉再也不要待在家鄉，癡癡等著那些承諾歸來，卻總是失約的男人。
　　力量再怎麼弱小，過程再怎麼難堪，必須頭破血流才能跟上腳步，她不允許那些人拋下自己，前往永遠無法達到的地方。

　　（我不會放棄的，就算死也不會放棄！）

　　潘茉莉持有的M1934型手槍來自義大利，裡面一共有七發子彈，先前拯救陸清芳用掉一發，對付眼前的鬼怪虛耗了三發。
　　現在光是閃躲鬼怪就耗盡全力，根本沒有時間替換彈匣，等於只剩下三次機會，絕對不能再次失手。

　　「看招！」

　　潘茉莉朝鬼怪投擲番刀，同時對防空洞的牆壁開槍，算準鬼怪閃避刀刃的路徑，讓子彈藉由壁面反彈，正中鬼怪的太陽穴。
　　趁著鬼怪的頭部爆成血花，潘茉莉舉槍射擊對方膝蓋，剝奪其行動能力──

　　「什、什麼？」

　　如同最初見到的無頭鬼怪，這些非人之物的肢體受損，頂多短暫停止行動，沒辦法真正摧毀祂們，潘茉莉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自己的目的是爭取時間，藉此更換清空的彈匣，沒料到眼前的鬼怪竟然挺住攻擊，操持長棍朝潘茉莉直奔而來。

　　「快蹲下！」

　　背後傳來青年的呼喊聲，潘茉莉急忙蹲低身軀，只見一道強光橫空出世，不僅照亮防空洞通道，更將鬼怪限制在光線的範圍。
　　轉頭望去，只見陸清芳高舉著【天狼神鏡】，似乎使用某種方法讓鬼怪定身，沒辦法繼續傷人。
　　察覺潘茉莉的困惑，飄浮在陸清芳身邊，名喚華巳的少年幽幽說道。

　　「用你們的說法，這叫定身咒吧！時間所剩不多，快做妳想做的事。」
　　「謝了。」

　　潘茉莉按下按鈕釋放空匣，接著抓住底部將其移除，補上隨身攜帶的全新彈匣，將之插入握把的插槽，鎖好定位。
　　輕輕拉動槍機，潘茉莉高高舉起手槍，將槍口對準了掙扎不休，卻無法逃脫光線束縛的鬼怪。

　　「混帳東西，別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囂張下去。」

　　以女性之軀來到戰場，尤其跟敵方短兵相接的時候，在先天劣勢下想要取勝，絕對只是癡人說夢。
　　不過，跟單打獨鬥的過去不同，現在的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夥伴陪伴著自己。
　　只要能夠取勝，身在共同抗敵的當下，性別如何都是其次。

　　「去死──！」

　　潘茉莉瞄準的目標，是腹部以及四肢。
　　鬼怪的生命已經超乎常理，要害不盡然跟普通人相同，因此要讓祂完全喪失移動能力。
　　受到祝福的子彈打入鬼怪體內，就像火苗被丟進汽油那樣，以神聖之力進行引爆，對付邪靈的威力遠勝一般武器。

　　終於，鬼怪不敵這次強襲，當著兩人一妖的面前跪下，鮮血狂流不止。
　　眼見攻擊奏效，加上鬼怪仍然被神鏡所困，潘茉莉總算是稍微鬆了口氣，儘管仍用槍口指著對方。

　　（噯，我做到了喔……你會為我感到驕傲嗎？大叔。）

　　回憶昔日與她立下誓言，朦朧飄渺的那個身影，潘茉莉在內心自問，突然聽到說話聲在通道裡響起。

　　「你們終於解決啦？我們在旁邊等好久了。」
　　「殷百川！還有神父？」

　　殷百川的白色西裝稍微蒙塵，而他旁邊站的是穿戴神職人員裝束，臉上藏不住擔憂的江瀚森。

　　「茉莉，清芳弟兄，真的辛苦你們了，接下來交給我吧。」
　　「交給您什麼……」

　　潘茉莉的疑問馬上得到解答，因為遠處傳來一陣嘶吼聲，來自先前追逐他們的大群鬼怪，有如浪潮從遠方滾滾而來，逐漸淹沒防空洞的通道。
　　面對這般情景，江瀚森朝向鬼怪握緊十字架，另一手則是平舉掌心，對著祂們一陣唸唸有詞。

　　「以神之名──焚棘聖火！」

　　江瀚森一言既出，火焰隨即從掌心噴發而出，吞噬成群結隊的鬼怪。
　　在潘茉莉加入行動之時，江瀚森曾經向她提起，自己以前是活躍在第一線的戰士，儘管她總覺得難以置信，如今卻是不相信不行了。

　　「潘小姐，過來關閉閘門吧。」
　　「好。」

　　聽到呼喚聲，潘茉莉急忙趕到對方身邊，協助殷百川關閉通道閘門，將眾多鬼怪隔絕在門的另一端。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寒意突然竄過身軀，潘茉莉這才驚覺她的修女服，在先前戰鬥時已然出現破損。

　　（糟糕了！）

　　身為巫人的潘茉莉無法使用巫術，但他們所有人都具備一項特殊體質，就是能夠強化鬼怪的能力。
　　再怎麼弱小的鬼怪，只要使用潘茉莉作為乩身，就能大幅度提昇原本的力量，這正是她必須穿著戰袍上場的原因。

　　（──咦？怎麼會？）

　　肉體沒有遭受侵佔，邪靈也沒有趁隙入侵，僅只深深的悲傷席捲而上，幾乎支配潘茉莉所有感覺，伴隨著無處宣洩的懊悔。
　　先前打倒的鬼怪，在死前最後惦記的並非國仇家恨，而是──

　　（祢也有想見的人嗎？）

　　思念透過陣陣寒氣，不斷在潘茉莉的心中擴散，讓她切身體會對方的心痛。
　　這位名為吳湯興的男子，死後的靈魂仍然徘徊在八卦山，被困在不知名的腐朽肉身當中，遲遲無法超生。
　　人在故鄉等待的妻子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家族究竟過得如何，祂就只是徒然留在山中，為了排除外敵而渡過一天又一天，直到今日。

　　『掛介麻久母畏伎　伊邪那岐大神
　　　筑紫乃日向乃　橘小戸乃阿波岐原爾
　　　御禊祓閉給比志時爾　生里坐世留祓戸乃大神等
　　　諸乃禍事罪穢　有良牟乎婆
　　　祓閉給比清米給閉登　白須事乎聞食世登　恐美恐美母白須』

　　少年的嗓音打破平衡，伴隨一陣清風吹過身邊，掃除潘茉莉感受到的不適，隨之湊過來的是的那位青年學生。

　　「茉莉小姐，妳沒事吧？」

　　潘茉莉逐漸取回知覺，聽著陸清芳的說話聲，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滿她的臉頰。

　　（這種事情……我明明知道的……）

　　陣亡在海外的族人，祂們的靈魂不知去向，更可能沉睡在南洋的叢林，永遠無法回到自己身邊。
　　不只潘茉莉知道，同族之人肯定也清楚，就算捨棄肉身化作靈魂，回到故鄉相會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們仍然想要相信，仰賴彼此立下的誓約，或許有那麼一絲機會可以回到故土，就算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真心相信約定的我，才是最笨的那個人。）

　　先前受到衝擊而跪坐地面，潘茉莉正想要站起身，殷百川已經從旁邊伸過手，動作輕柔地將她攙扶起來，順道遞上一條手帕。

　　「拿去，把臉擦乾淨。」
　　「不需要……」

　　殷百川沒理會她說什麼，逕自拿著手帕就是一抹，劃過潘茉莉臉上的淚痕，連同唇邊血跡一同拭去。
　　內心因為這番舉動有些不滿，然而身心俱疲的時刻，潘茉莉選擇不跟對方計較，靜靜聆聽附近傳來的對話聲。

　　「華巳大人，那些鬼怪消失了嗎？」
　　「看起來是吧。」

　　根據殷百川的說法，這個防空洞本來是日本的軍事設施，通道某處可以通往實驗室，是戰爭期間用來研究生物兵器的場所。
　　軍方選定八卦山上的墳場，挖出能夠使用的人類遺骸，召喚英勇戰士的鬼魂注入其中，並且在地底刻下法陣，強迫鬼魂固定在肉身之上。
　　這所有的一切，就是為了創造出沒有生命特徵，而且能完全聽令於己，忠心耿耿的不死士兵。
　　殷百川跟江瀚森聯手，破壞了位於山中隱密處的法陣，剩下的就是葬送這些遺骸，讓這項技術徹底從世上消失。
　　透過華巳的咒語，那些被困在八卦山的鬼魂全數被送走，去了祂們應該去的地方，不會在此繼續徘徊。

　　（這個結果，已經是最好的了。）

　　潘茉莉在內心說服自己，總算是稍微取回餘裕，可以追隨眾人的腳步，走向位於防空洞深處，通往八卦山山腳的那扇門扉。
　　負責帶頭，一馬當先的殷百川拉開鐵門，戶外亮光隨即灑進通道，讓潘茉莉被午後陽光閃得有些暈眩。
　　就在這個時候，戶外傳來啁啾叫聲，顯然有某種鳥類在附近樹上。

　　（那是什麼鳥啊？）

　　往出口附近的樹稍望去，潘茉莉看見五彩斑斕，色澤鮮豔的未知鳥類。
　　美麗的鳥兒正在樹上吟唱，周圍滿滿都是小於牠的體型，毛色也相對暗沉的其他小鳥。

　　「臺陽妖鳥，一種民間傳說中的靈鳥，能以歌聲魅惑萬物。」

　　殷百川率先解答眾人的疑問，凝視著樹梢繼續說道。

　　「有人認為，所謂的妖鳥其實是鳳凰，是皇帝將出的吉兆。然而對於臺灣來說，一旦妖鳥現身，往往是戰禍來臨的預兆。」

　　在眾人的凝視之下，妖鳥拍了拍翅膀起飛，其餘眾鳥也追隨著牠，往深山飛翔而去。
　　那天目睹的景象，沒有人知道是吉是凶，即使日後回想起來也無法想透，成為永遠無解的謎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