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愚蠢的男人

　　遭遇無頭鬼怪的瞬間，至今隱藏在山間的異形傾巢而出，鎖定活人發動攻擊，對他們窮追不捨。
　　面對超乎想像的龐大群體，一行人不得不閃躲滿山遍野的鬼怪，從中勉強找出一條活路，奔馳在蓊鬱幽深的樹林。

　　（快點跑，再跑得快一點！）

　　陸清芳腳下狂奔，呼吸急促得快要沒有換氣餘裕，心臟更有如敲打胸膛般瘋狂跳動。
　　獰猛的鬼怪們衣服殘破，肉體更是腐爛不堪，時不時在追逐途中掉落，隱約還有一股屍臭味傳來。
　　不過，有別於先前的無頭鬼怪，後來出現的非人之物保有頭部，牙齒開開合合彷彿想撕咬什麼，讓人明確知道自己的生命備受威脅。

　　「快躲開！陸清芳！」
　　「呃！嗚……」

　　即使聽到華巳的警告聲，對陸清芳而言仍然為時已晚。
　　華巳設法遏止潮水般蜂擁而來的鬼怪，不料其中的漏網之魚趁隙攻擊，帶有勾爪的手用力拉扯衣服，將陸清芳放倒在地面，發出低吼聲的同時欺身而上。
　　完全無法動彈，陸清芳的身體發冷，腦袋也一片空白──正當此時，子彈貫穿鬼怪的腦袋，本就脆弱的頭顱爆裂，鮮血與不明液體飛濺四散。

　　「防空洞快到了，你們撐著點！」

　　得到潘茉莉出手支援，陸清芳得以從鬼怪底下脫身，鞭策自己站起來跟上腳步，追隨前方負責帶路的殷百川。
　　暫時解除危機，華巳正好趕回他身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斥責陸清芳。

　　「就叫你不要上山了！每次都讓自己陷入危險，以為跟貓一樣有九條命啊？」
　　「……對不起，又給您添麻煩……」
　　「你──可惡，我不是那個意思！」

　　臉上帶著清晰可見的憤怒，然而華巳說話的語調不只如此，從中透露出一絲懊惱之情。

　　「該死的，要是我有能力處理的話……」
　　「不是您的錯，華巳大人。」
　　「當然不是我的錯！算了不說了，先去避難要緊。」
　　「……嗯。」

　　不同於他們在基隆遇上的亡魂，這裡的鬼怪不但擁有肉體，甚至能夠跟華巳的法術抗衡，沒辦法使用神鏡逼退祂們，必須用物理方式給予打擊才能剝奪其行動能力。
　　以陸清芳目前的狀態，召喚出御先靈或許能夠抵禦鬼怪，然而代價是流失大量體力，還不曉得可以支撐多久，也不可能讓持有麞妖的殷百川獨自抗敵。
　　潘茉莉使用的子彈受過祝福，是現場唯一有效擊殺鬼怪的手段，然而子彈數量有限，非到緊要關頭不能濫用。
　　這也是為什麼眾人正在前往防空洞，一來需要避難所作為掩護，二來必須到達指定地點，才能從根本解決這些鬼怪。

　　「潘小姐，陸先生，你們快進去。」

　　抵達隱藏在林間，一處以水泥打造的防空洞入口，殷百川率先拉開鐵門，招手示意他們進入其中。
　　明瞭自己毫無戰力，陸清芳加快腳步，不假思索衝進防空洞，華巳理所當然跟在他旁邊，然而潘茉莉卻在入口處停了下來。

　　「殷百川，你快進來啊！」
　　「本人還有要事在身，請潘小姐先走一步。」

　　殷百川從懷中掏出符咒，另一手指向防空洞深處，示意潘茉莉往裡面看。

　　「麻煩妳跟陸先生還有神鏡守護者，想辦法關閉最裡面的閘門，我會在門關起來之前趕到。」
　　「開什麼玩笑啊！你又打算逞英雄了，是不是？」
　　「我不是英雄，從以前到現在，從來都不是。」

　　彷彿在說服人安心，殷百川微微揚起嘴角，卻是以篤定的表情對少女說道。

　　「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回到妳的身邊。」
　　「你……你說什麼？」
　　「沒時間了，快去吧！」
　　「……要是等等沒跟過來，我絕對會殺了你。」

　　潘茉莉恨恨地撂下話語，最後瞪了殷百川一眼，轉身追趕領先的陸清芳和華巳。
　　確定所有人已經走遠，殷百川運用符咒呼喚式神，麞妖隨即在火光中現身，微歪腦袋看向自己的召喚者。

　　『你真的行嗎？昨天光是召喚本宮，力量就快見底了吧。』
　　「不行也要努力撐住，否則有人會生氣的，我可不想死第二次。」
　　『唉，愚蠢的男人。』

　　麞妖重重吐出鼻息，仰頭發出尖銳鳴叫聲，讓自己的身軀膨脹數倍，繼而用蹄子刨抓地面。

　　『本宮已經捨命陪君子了，別讓自己死在這種地方。』
　　「當然不會，在完成目標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殷百川抬起頭來，掃視因為火焰保持距離，仍然緩緩朝防空洞逼近的鬼怪，揚聲宣言道。

　　「就算後世試圖遮掩粉飾，戰爭造成的死傷，我軍犯下的罪孽不會改變。身為天皇臣民的我責無旁貸，不過現在有無法退卻的理由……」

　　殷百川沒能把話說完，一隻鬼怪突然飛躍向前，高高舉起的勾爪直劈而下。
　　仰賴臨場反應閃避攻擊，殷百川的大衣還是被勾爪觸及，硬生生劃出一道口子，但他立刻一腳踢中對方，讓那隻鬼怪飛到遠處才落地。
　　為了不讓大衣妨礙行動，殷百川果斷脫下外套，將它湊近烈火纏身的麞妖，任由火焰迅速爬上白色布料。

　　『懷抱恨意而終的鬼怪諸君，我的名字是御影百川，也是祢們生前最痛恨的日本人，有什麼怨恨全部針對我來吧！』

　　刻意使用日語激怒鬼怪，殷百川朝祂們扔出燃燒的大衣，算準非人之物被火焚燒而無暇攻擊，他完全沒有進行任何助跑，直接從平地飛身而起。
　　原因無他，平時被刻意隱藏的黑色羽翼，此時正在殷百川背後恣意伸展，讓他得以在拍翅聲中飄浮於半空，居高臨下俯瞰眾多鬼怪。

　　※※※

　　昏暗無光，儼然廢棄已久的防空洞通道，華巳催動法術製造出光線，照亮眾人正在行進的通路。

　　「茉莉小姐，殷先生呢？」
　　「他要我們先走，等等就會跟上來。」

　　顯然沒有使出全力，難得跑在後方的潘茉莉回應道，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陰暗表情，連著低沉的咒罵聲傳入耳裡。

　　「殷百川那個笨蛋……男人一個個都是笨蛋……」
　　「……」

　　妳還記得我也是男的嗎？陸清芳有些心情複雜地想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所幸隔沒有多久，潘茉莉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補上她未竟的話語。

　　「我的族人們，在太平洋戰爭開打的時候入伍，到南邊的叢林跟日本人一起打仗。」
　　「茉莉小姐在說『高砂義勇隊』？」

　　日本帝國在二次世界大戰後期，動員眾多臺灣高山族的族人，將之分批投入戰爭，並且統稱這些部隊為「高砂義勇隊」，讓他們在南洋的熱帶雨林中作戰。
　　這個作戰的構想始於日本統治臺灣期間，親身體會高山族在山區驍勇善戰，又能利用氣候地形以寡擊眾，好幾次給日軍部隊造成重大打擊，試圖將這樣的他們轉變成為己方戰力。

　　「我們一族從平地逃到丘陵，又從丘陵逃到山裡，最後不得不跨越高山，從西邊逃到東邊，就是為了躲避搶奪土地的外人。只是大家沒有想到，日本人的野心更大，甚至還想要統一整個亞洲，根本就是在說夢話……」

　　潘茉莉一邊說，一邊發出乾笑聲，黯然地接續話語。

　　「可是我的族人們相信了，他們想要趁著戰爭立下功勞，這樣就能擠身成為帝國的一員，往後再也不會受到欺凌，不需要逃到別的地方。」

　　然而日本徹徹底底地輸了，在付出無數代價，犧牲成千上萬條人命之後。
　　面對新式武器的威脅，由天皇親自宣布投降，為一連串侵攻劃上休止符，避免戰火波及到整個國土，導致國家走向無可挽回的毀滅。
　　在那之後，潘茉莉的族人不只面對夢想破滅，因此付出慘痛代價的打擊，更無法理解的是從戰敗國變成戰勝國，必須「慶祝」他們打輸了這場戰爭。

　　「大家明明約好了，即使在戰場上失去生命，也會回到部落的神社相聚，結果他們根本沒有回來，一個都沒有。」
　　「……茉莉小姐……」
　　「到底是為什麼呢？明明這麼努力了，為什麼天皇大人到了最後，還是拋棄自己的臣民……就因為我們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只是一群永遠不被需要，隨時可以丟棄的仿製品嗎？」

　　那樣的過去，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讓人釋懷，更不是立場截然不同，局外人的陸清芳可以隨便評斷的。
　　但是──即使知道自己不該多說，有些話還是必須告訴這個少女。

　　「茉莉小姐。」
　　「什麼？」
　　「不管用什麼形式，如果妳可以跟正在等待的人，再一次重逢就好了。」
　　「誰知道呢？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
　　「等一切結束之後，我跟華巳大人可以想點辦法，試著幫妳找找看──」
　　「喂，陸清芳！你不要沒事找事做，還順手把我拖下水！」
　　「不可以嗎？華巳大人，稍微幫忙人家一下，好不好？」
　　「嘖……我沒說不可以啦！真是的，你這個爛好人。」
　　「……你們……」

　　沉默了好一會兒，潘茉莉才再次開口，竭力保持冷靜的口吻說道。

　　「先想辦法解除危機吧！殷百川說的閘門就是那個，我們在這裡等他。」
　　「好的。」

　　點頭應聲之際，陸清芳突然感覺到異常的壓迫感，隨之而來的是寒冷刺骨，彷彿凜冬再次降臨的錯覺。

　　（難道說……！）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是一道身影出現在閘門前，手裡拿著綁有尖刀的長棍。
　　隱隱的屍臭味中，依稀可見身材魁梧，肉體卻同樣殘破的鬼怪擋在閘門前方，顯然不容許任何人通過。

　　『領死吧！你們這些──入侵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