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不再只是覺得害怕

本章節 4290 字
更新於: 2023-06-12
  鏡面一陣明滅,巨大黑犬旋即出現在眼前,正是名為滾地魔的鬼怪。
  面對以四足著地,無異普通犬隻的鬼怪,陸清芳盡可能保持鎮定,毅然向滾地魔下達指令。

  「滾地魔,展開結界。」

  滾地魔起初站定原地不動,隔了幾秒才低吼一聲,轉身面朝鯊鹿兒的方向,仰頭發出長嚎。
  以黑色犬身為中心,周圍景物迅速轉變著,侵蝕原本日月湖的幻境,將其轉變成為黃昏中的臺灣神宮,那座位於劍潭的神社。

  (……太好了……)

  前些日子特訓時,陸清芳總算解開誤會,向滾地魔澄清自己沒有偷走【天狼神鏡】,而是偶然在家中倉庫拾獲祂主人的失物。
  滾地魔雖然半信半疑,但至少現在的祂願意提供協助,讓陸清芳心下鬆了口氣,得以聆聽殷百川有如置身事外,評論眼前的戰況的說話聲。

  「土屬性的滾地魔,能夠抑制水屬性的鯊鹿兒,只要運用五行生剋的道理,祂們所使用的幻境結界也會彼此消長。」
  「也就是說,鯊鹿兒的力量被削弱了?」
  「眼睛是個好東西,你可以自己用看的。」

  心知爭執對局勢沒有幫助,陸清芳將視線轉回戰場,發現滾地魔的結界所到之處,燕子魚一隻又一隻殞落地面,轉瞬間消失無蹤。
  不僅如此,由於日月湖的幻境遭受侵蝕,鯊鹿兒不得不在湖心亭消失前跳下屋頂,迎向眾人的鹿臉乍看沒有變化,卻隱隱約約透過空氣傳來惱怒之情。
  下一秒,鯊鹿兒鎖定了身材嬌小,所在位置遠離群眾的潘茉莉,頂著鹿角便朝落單之人衝撞。

  「不要小看人了!」

  潘茉莉喝斥一聲,躲過攻擊並舉起番刀,毫不猶豫朝鯊鹿兒揮下,削去對方有如樹枝的雙角。
  儘管失去主要武器,鯊鹿兒沒有因此喪失戰意,而是抬起前腳一陣猛踢。
  潘茉莉不慎中了突襲,被踢中的她揮舞番刀逼退對手,在受到重創前及時後退,有些踉蹌仍勉強站穩腳步。
  一反先前的閒適,殷百川立刻取出符咒,夾在指縫低聲喃念咒語。

  「速速現身──麞妖!」

  小型鹿類伴隨著啼泣現身,吸收火焰之力讓體型變大,緊接著衝上前線支援潘茉莉,不讓鯊鹿兒有機會靠近她攻擊。
  然而,不同於應付白馬靈的時候,麞妖的攻擊都是擦身而過,遲遲無法對鯊鹿兒造成傷害。
  陸清芳暗暗握緊雙手,反射性看向身邊的華巳,只見對方輕輕點頭,於是揚聲對滾地魔命令道。

  「滾地魔,攻擊鯊鹿兒!」

  滾地魔得到命令,瞬間跳躍到半空中,有如車輪一般不斷翻滾。
  藉由離心力的幫助,配合高處落下的重力加速度,滾地魔化作漆黑旋風,往鯊鹿兒直撲而去。

  『呦──呦──』

  鯊鹿兒遭到三方夾攻,躲過潘茉莉的番刀,險險避開麞妖衝撞,還要面對滾地魔的獠牙。
  猝不及防,犬牙深深陷進鯊鹿兒的咽喉,讓祂發出無聲悲鳴,滾倒在地面抽動不止。
  無法直視的陸清芳看向旁邊,發現華巳不只表情凝重,甚至還緊緊咬著下唇,似乎在竭力忍耐著什麼。

  「華巳大人,您還好嗎?」
  「沒什麼,拿出神鏡吧!陸清芳。」
  「……好的。」

  如果對方不想說,自己並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何況現在還不是時候。
  陸清芳擱置心中疑問,遵照華巳的指示取出【天狼神鏡】,將鏡面對準了鯊鹿兒。
  一反先前異常,華巳口中念念有詞,踏著穩重的步伐邁向前方。

  『人含道善命報名親 子倫元因心顯煉忍
   君主豐位臣私盜勿 男田畠耘女蠶続織
   家饒栄理宜照法守 進悪攻撰欲我刪』

  華巳念完最後一個字,神鏡泛起刺目光芒,照射在倒臥地面,無力反抗的鯊鹿兒身上。
  景物被白光吞噬,強烈情感襲向陸清芳,讓意識飄渺的他看見蓊鬱山林,以及地上躺著一隻被野狗撕咬、渾身都是血的梅花鹿。
  就在這時,有個身穿古代服飾的中年男子介入,趕走野狗後蹲在梅花鹿身旁,親手撕下衣物為牠包紮。

  『吾必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中年男子輕摸梅花鹿,拍了拍生在牠脖子上,一塊像是梅花的白色斑紋。
  確定包紮好傷口,中年男子起身離開,身影逐漸走遠。

  『──萬生!不要丟下我,萬生!』

  當梅花鹿出聲呼喊,場景隨即轉到一座古城,只見中年男子站在城門前,獨自面對官兵的威脅。
  帶領眾多士兵,為首的高官走上前方,厲聲質問中年男子。

  『逆賊戴萬生,你為何率眾造反?』
  『這是吾一個人的意思,與平民百姓無關。』

  高官聽完怒不可遏,命令部下處決中年男子,隨即有人舉刀往他的脖子揮下──

  (這是鯊鹿兒的記憶嗎?)

  在清朝的時候,臺灣有位地主名叫戴潮春,因為不滿官員腐敗而起兵造反。
  然而己方兵力有限,加上作戰接連失利,戴潮春最終選擇投降,被處以斬首示眾。
  陸清芳恰好知道,戴潮春的別名是「萬生」,這正是梅花鹿──鯊鹿兒所呼喚的名字。

  「嘖,竟然還有力氣反抗?」

  聽到華巳的聲音,陸清芳猛然回神,發現眾人站在臺中忠烈祠前方,鯊鹿兒依然躺在地面,並沒有被轉化成為【靈石】。
  眼看少年高舉雙手,打算給予致命一擊,陸清芳連忙喊住對方。

  「華巳大人,請等一下!」
  「怎樣?」
  「讓我試試看,拜託您了。」

  陸清芳在眾人環視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方,在鯊鹿兒身旁蹲下。
  猶豫了幾秒,他有些不確定地伸出手,輕輕撫摸那佈滿白色星點,卻沾上鮮血的褐色毛皮。
  掌心底下的肌肉為之一繃,如實反映出鯊鹿兒的情緒,就像陸清芳自己一樣緊張。
  回憶先前所見的場景,陸清芳找到了那塊生在鹿脖子上,形狀彷彿梅花的白色斑紋,格外慎重地拍了拍它。

  「鯊鹿兒,你……要好好保重。」

  即使在瞬間感受到溫暖,接觸鬼怪特有的刺骨寒意,終究無情籠罩陸清芳的全身,讓他有如置身冰庫當中。
  精神逐漸渙散,視線也開始矇矓……陸清芳在最後看見的是,淚水緩緩從鯊鹿兒的眼眶滑落,悲戚的呢喃聲隨之傳入耳裡。

  『你都不在了,到底要我怎麼保重?萬生──』

  無法解答對方的疑問,更沒有沒有餘力可以回應,陸清芳的意識就此沉入黑暗。

  ※※※

  那是發生在陸清芳大學一年級,跟華巳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
  前一天受到鬼怪侵擾,導致隔日起床感到身體不適的他,還是打起精神去學校上課。

  (頭……好暈……)

  總算撐過上午的課,午餐時間的陸清芳完全沒有胃口,身體狀況也越來越走下坡。
  頭昏眼花,橫豎沒辦法繼續上課,陸清芳被迫請假回家,腳步虛浮地返回住處。

  『陸清芳?』

  直到少年的嗓音扎入腦袋,陸清芳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在昏沉中抵達家門口。
  陸清芳有如醉漢一般,搖搖晃晃踏進華巳為他敞開的家門,筆直走向位於二樓的房間。

  (只要……睡一覺就會好了,跟以前一樣……)

  不只遭到父親責打,綁在柱子上著涼發燒的那次,陸家一向認為孩子生病是小事,不要隨便打擾大人。
  久而久之,陸清芳已經習慣忍耐,比起說出實情反被責怪,能夠假裝沒事是最好的。

  (不會有事的,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沒人有義務照顧自己,也不需要有人陪伴在旁。
  不管人類或鬼怪,接觸外界往往伴隨著傷害,給他帶來更多痛苦。
  比起給周圍帶來困擾,不如消失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就什麼都不需要煩惱了。

  『──咦?』

  陸清芳甦醒之時,聞到了溢散空氣中,使用爐灶燒飯的特有氣味。
  躺在床上的他往門口望去,恰好撞見華巳端著托盤進來,上面放了盛裝稀飯的瓷碗。

  『你醒啦?』
  『嗯……』
  『要不要吃東西?』
  『……好。』

  物價高騰的現在,大學生根本沒有閒錢吃白米飯,陸清芳乾脆將家鄉寄來的米收在櫃子深處,作為儲備糧食以及來日有急用時可以變現,沒想到現在居然派上用場了。
  陸清芳端起瓷碗,低頭便看見燒焦而呈現微黃的稀飯,有的蕃薯籤也煮到邊緣焦掉,讓人不敢期待它的味道。
  饒是如此,元氣大傷的身體急需補充營養,陸清芳於是用湯匙舀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將它送入嘴裡。

  『喂,怎麼不說話?很難吃是不是?』

  就算說客套話,這碗稀飯的滋味也是讓人不敢恭維的,陸清芳在內心暗想道。
  奇怪的是,隨著水氣讓眼前景物變得模糊,帶著焦味的稀飯越吃越嘗不出味道,唯獨在心中留下溫暖的記憶,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陸清芳。」

  當他睜開眼睛,滿臉愁容的華巳隨即映入視野,一如至今的他總是為陸清芳擔心。

  「華巳大人。」
  「幹嘛?」
  「現在幾點了?」
  「嗄?幾點又怎樣?」
  「姚洸他們的表演是晚上七點開始……」
  「你真的學不會教訓耶!先擔心一下自己好不好?」
  「呃……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陸清芳被人提醒,有些心虛地看向對方,正好見到華巳猶帶怒容,卻又放鬆的矛盾神情。
  片刻過後,華巳煩躁地撥開瀏海,直視著陸清芳開口詢問。

  「為什麼要主動接近鯊鹿兒?你不覺得害怕了?」
  「害怕什麼?鬼怪嗎?」
  「剛認識的時候,你連發燒都不想待在家裡休息,是因為我吧。」

  明明說話的是他本人,華巳彷彿被話語所傷,臉部表情變得有些黯然,必須勉強自己才能繼續說下去。

  「擔心你會害怕,我才不敢說出神鏡的事情,為什麼你偏偏就是……」

  要是知道隨身攜帶銅鏡,實際上等同把蛇妖帶在身邊,自己肯定會嚇得不輕,也難怪華巳必須隱瞞真相。
  念及至此,陸清芳不免啞然失笑,對著華巳搖了搖頭,盡量放柔聲音說道。

  「華巳大人,人是會改變的。因為遇見了您,當我面對鬼怪的時候,不再只是覺得害怕。」

  身為弱小的人類,每天必須戰戰兢兢地生活,深怕一不小心就遭受侵犯,被鬼怪奪走身體的控制權。
  然而,非人之物不全是危險的存在,譬如眼前的華巳實為蛇妖,仍用時間與行動證明了這件事。
  正因如此,被溫柔對待過的自己,沒辦法坐視鬼怪受到傷害,就如同無法對人見死不救。
  畢竟無論人或非人,都可能對他者造成傷害,也可能是被傷害的一方。

  「我不只相信華巳大人,同樣想試著相信那些鬼怪,祂們心中存在好的一面。」

  說到底了,現在的陸清芳也不敢肯定,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否正確,只是學著華巳怎麼照顧他,試著去了解、善待未知的異類而已。
  就算原本是純粹的模仿,或者環境促成的改變,時間久了也會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從仿製品變成真實的存在──他是這麼希望,也是這麼相信著。
  聽到陸清芳這麼說,華巳重重地嘖了一聲,最終還是在無奈中吐露實情。

  「門票我拿給潘茉莉跟殷百川,叫他們代替你去看 表演了。」
  「咦?可是……」
  「發燒的病人,吃完稀飯就給我躺平,好好在床上休息!聽到沒有?」
  「……是。」

  讓華巳為自己擔心,陸清芳已經有錯在先,不敢再繼續反抗下去。
  陸清芳稍微打量周圍環境,發現自己回到了借住的地點,位於耶穌聖心堂的傳教員宿舍,空盪盪的房間就只有他跟華巳兩人。
  就在這時,華巳不知道怎麼變出來的,將一碗稀飯端到他面前,示意陸清芳接下瓷碗。

  「拿去,吃了它。」
  「謝謝您,華巳大人。」

  陸清芳舀了一匙稀飯入口,米飯熬得綿軟配上微甘的番薯籤,味道遠比當初來得正常許多。

  「您煮的稀飯真好吃。」
  「哼……那還用說,我是修行過的。」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華巳肯定花了不少時間練習,才有辦法煮出人吃的料理吧?陸清芳有些想笑,表面仍然不動聲色地喝著稀飯。
  正當靜謐的時刻,宿舍房門傳來克制的敲擊聲,似乎有訪問者在外面等待。

  「我可以進去嗎?清芳弟兄。」
  「好的,請進。」

  來者並非別人,正是委託陸清芳回收各地御先靈,代表羅馬教廷來臺的神父,江瀚森。
  江瀚森開啟房門,知情的他對華巳點頭致意,隨即轉向陸清芳說道。

  「清芳弟兄,近日八卦山頻傳妖異之事,可否委託您和神鏡守護者,親自前往當地調查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