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流放

　　站在停機坪抬頭上望，下層的天幕總是灰濛不清，哪怕是我即將離開『方舟』的一刻也從未看過明朗的畫面。
　　
　　此時會出現在停機坪內除了見證人以外，就只有孤兒院一眾的人們，而方舟公主的特思則是因為正在進行檢查而無法前來。
　　
　　「絡提，都帶好東西了嗎？」可特問。
　　
　　「嗯，我有的東西也不多呢。」揹著小背包，不由得苦笑起來。
　　
　　「絡提，你出門在外一定要小心，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也不要去，要是冷了我也把衣服放在你的背包裹了，還有……」
　　
　　「可特，謝謝。」當我打斷可特說話，認真看著她的時候，才發現那些已多不勝數的白頭髮，「你看看你自己都長滿白頭髮了。」
　　
　　「你覺得是誰害的？」
　　
　　「想必是哪個可愛聰明絕頂的十四歲女孩吧！」
　　
　　「沒錯，你很聰明。」可特微笑著撫摸起我的頭，已不再光滑的滄桑雙手緩慢地，溫柔地，溫暖地撫平著我不安的內心，「但為什麼會是這結局呢……」
　　
　　「這若是『方舟』所決定的話，我也必須遵守。」為不讓可特擔心笑著回道，「哪怕是外界，憑藉絕頂天才頭腦的我也能解決的！」
　　
　　我不能再讓孤兒院陷入更危險的立場當中了，故此我決不能作出任何行動。要背負『恐怖分子』標籤的人，只有我一個就夠了。
　　
　　「別對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別由他人來定義你的價值，別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必要」，可特緊抱著我，「你絕非恐怖份子，更不是天才，在我們眼中你永遠都是無可替代，善良可愛的家人之一。」
　　
　　「別擔心我們，對我來說啊，你能健康成長真的太好了，你能歡笑真的太好了，你能活在世上被我遇見，便是我的最大幸福了。」
　　
　　「嗯，我知道的，你們永遠都是我最愛的家人。」
　　
　　真是討厭啊，為什麼我非要離開這個家不可。
　　
　　事到如今，我就只能這樣抱怨而已了。
　　
　　「時間到了，趕緊上車。」待在不遠處的見證人催促著，可特放開了我。
　　
　　「只有您願意收留充滿惡名的我，任誰都不受待見的我，還有任性的我」握著可特的手，後退幾步，「能遇見您們真的太好了，一直以來都謝謝您了，媽媽。」
　　
　　「這才是我要說的話」，可特抹走眼淚，作出笑容，「不客氣，我的女兒。」
　　
　　雖然這一切都相當趕急，但還是很好完成了告別。
　　
　　在見證人的指示下，我坐在機械裹啟動了挖掘機。
　　
　　「我想你也明白，盡管這被粉飾成什麼榮光者先驅者的名義也好，這就是流放」，見證人大叔依附在倉門上，指著操縱板，「這玩意只能夠前進，不存在後退，也不能上下左右移動。」
　　
　　「我知道。」
　　
　　「總算能夠把『恐怖份子』丟掉了」，見證人大叔「嘖」了下聲，「感恩吧，至少你的性命能為方舟探明未知地帶。」
　　
　　接著便粗暴地「咚！」的一聲關上了門。
　　
　　隨著見證人大叔打開停機坪的門口，挖掘機也往前突進離去。
　　
　　⫽真是著急。
　　
　　這是羅猶對於見證人大叔粗暴地關上挖掘機倉門的感想，我百分之二百認同它。
　　
　　「畢竟這是眾望所歸的。」
　　
　　我作為緋綺麗博士的孫女，除孤兒院外，在方舟生活就未曾受到過公平的待遇，將我流放這是方舟眾人的共識。他們甚至特意挑選特思正在身體檢查的時期來進行，可見這都是挑選好的。
　　
　　所有被流放的人都會分配一台破舊，而且只能前進的挖掘機，通過信號的消失位置從而判斷『遺物機械』的動向，既解決流放者，也能找出危險的位置，不算當事人感想的話，這還算是件一舉兩得的行為。不算當事人感想的話。
　　
　　「到底是誰想出來的流放制度，連死也不讓死得安詳的。」
　　
　　⫽看來失去AI輔助的方舟，只能依賴人命填補缺失了。
　　
　　「哪怕是死也得為方舟付出嗎……」
　　
　　⫽我對絡提的成長感到驚訝，我原以為你會更加難過。
　　
　　「難過，非常難過」，揉了揉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但還不是時候。」
　　
　　拿起背包內的把手與在羅猶教學下事先造好的的操縱板連接好後，只是握起操縱桿朝後一拉就將整台挖掘機直接反了過來。
　　
　　「誒不對！這玩意也太難操縱了吧！？為什麼只有一根桿……？那又是幹什麼的？」
　　
　　⫽根據學習到的資料，要成為能駕駛挖掘機的訓練課程最少也需要半年，我認為無經驗的人一下子就能夠駕駛是不現實的。
　　
　　「……將軍了，怎麼辦？」
　　
　　⫽我對絡提的聰慧也感到驚訝，說白了，你是白痴嗎。
　　
　　「怎麼這個AI還會罵主人的！」
　　
　　⫽這是陳述客觀事實，不存在侮辱。
　　
　　「這不就更過分了！」
　　
　　⫽說到底，凡事都應該要作幾手準備，但似乎主人沒有這個常識。
　　
　　「誰能想到過氣挖掘機這麼難操縱啦！」
　　
　　⫽方舟的機械技術還停留在百年以前，更甚退步了，再加上粗製濫造的焊接，這導致浪費許多挖掘機本身應有的機能，但系統本身依然沿用著以前的設定。
　　
　　「你到底想說什麼？」
　　
　　⫽與主人相異，作為完全管家的我能對挖掘機重組構造進行操縱。
　　
　　「第一句是多餘的，但不愧是完美管家！」
　　
　　⫽謝謝誇獎，現正進行連接。
　　
　　羅猶圓球伸出數根機械接觸線，插到挖掘機上發著藍光。
　　
　　拜這所賜，總算有空閒確認可特放在背包的食物。
　　
　　打從收到被流放的通知起，就已經盤算著如何在外界裹活下來，盡管出了點差錯，最後結果沒事就好，嗯。
　　
　　但哪怕活下來，也再無法回去方舟，在前方等待著我的又是什麼？我該如何是好？
　　
　　⫽接收到信號源，正高速接近中，總計十位。
　　
　　「嗯？誰的？」
　　
　　這裹是外界，怎麼可能會有信號？
　　
　　⫽那是與我同類的機械體。
　　
　　「也即是說？」
　　
　　⫽以絡提的認知來形容，那應該是被稱為『遺物機械』的個體。
　　
　　『遺物機械』，簡稱『遺械』，那是祖母大人當年變動叛變失去控制後的AI機械產物，也是方舟的最大陰影，它們這百年以來都在地底中遊盪，時刻威脅著方舟和外出挖掘資源的「開拓者」們。
　　
　　那遠超方舟技術力的硬體便得任誰遭遇上『遺物機械』都離逃一死，無論在速度火力上都無法與之一戰。這也印證著方舟本身的科技水平在捨棄AI技術以後，一直都處於下落水平。
　　
　　「這一帶明明還是方舟的警戒區，為什麼還會有『遺械』！羅猶，快點移動！」
　　
　　雖說現在已跟方舟有一段距離，但這理應不是『遺械』的地帶才對！
　　
　　⫽對方數量眾多，為脫出危機，請核准我對挖掘機實施自主演化的權限。
　　
　　「車都要被打爛了！不管是什麼都核准啦！」
　　
　　⫽已確認命令，絡提請注意駕駛倉內的劇烈搖晃。
　　
　　隨著羅猶的提醒，挖掘機立即開始解體變形。
　　
　　「哇喔。」
　　
　　我原以為只是改造外型，但沒預想到是甚至將機械部件本身解體再構成。
　　
　　嘰嘰嘰……
　　
　　身後傳來機械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全身黑色發著紅光，頭上安置著四具巨大鑽頭的機械魚，像是斷碎萬物般的氣勢將岩石挖碎後迅猛般從後追來。
　　
　　「……！？」
　　
　　『遺物機械』帶來的魄力比我想象中還要來得恐怖很多，明明是機械卻發著「咕嘰嘰嘰...」的低沉聲音，就彷彿是有著機械外殼的「生物」一樣。
　　
　　⫽絡提，請緊握扶手。
　　
　　但沒等我反應，羅猶便行動了起來。
　　
　　「哇啊！？」
　　
　　突如其來的反作用力下使我一下子的頭顱往後扯了一下，然後立即查看周圍。
　　
　　⫽請不要開口說話，會咬到舌頭的。
　　
　　無謂的關心！
　　
　　對方『遺械』在看見我們加速後也隨即加快追上來，其餘『遺械』也從四面八方突襲而來。但這台流放用的挖掘機本來是屬於廢棄產物，卻能爆發出不亞於『遺械』的速度。
　　
　　「這是因為……改善了能源的消耗率嗎？」
　　
　　⫽將機體設計修改為更符合流線體的設計以減少磨擦，捨棄多餘的部件，將硬體最大化利用後的結果。
　　
　　「這樣的話就能夠擺脫『遺械』了！」
　　
　　⫽「當然」，我本想這樣說，只可惜這台機械有著致命性的硬體性能不足問題，那是沒可能與處於AI機械時代全盛期生產的挖掘機相提並論的。
　　
　　「誒？」
　　
　　⫽而且沒有燃料了。
　　
　　只消數秒，『遺械』已經圍繞在我的四周。
　　
　　「怎麼可能……已經窮途末路了嗎？」
　　
　　⫽根據我確認的資料，『遺械』的信號皆為緋綺麗博士所研發下的同一系統。
　　
　　「什麼意思？」
　　
　　⫽所以通過解析信號，我們能夠與『遺械』進行「溝通」。
　　
　　「真的假的！？這不就能迴避戰爭嗎！」
　　
　　所有『遺械』在祖母大人發動叛變前，也僅是方舟內「人畜無害」的機械，普遍認為它們是因祖母大人下達的信號才會發動攻擊，而『遺械』之間也必須保持著傳送指示的機能才能運作至今保持攻擊性。
　　
　　換句話說，「只要知道信號傳達方式就能覆蓋祖母大人的最終命令停止攻擊，從而重回機械世代，更甚是獲悉其叛變真正目的」，如此想法方舟高層固然也想過，但終究無法實現。
　　
　　⫽緋綺麗博士旗下的相同系統能夠解析信號，同理，絡提主人也能使用晶片解析。
　　
　　「完全不知道……」
　　
　　⫽它們似乎是探測到我啟動的跡象才會無視風險前來。
　　
　　「嗯……」
　　
　　用力閉上眼睛，聽著那「嘰嘰嘰」的機械音。
　　
　　⫽絡提，你在做什麼？
　　
　　「我理解不了它們的說話！」
　　
　　⫽真不愧是我的主人，信號是無法用生物大腦處理的，請容我當中繼傳譯。
　　
　　……這個AI是不是已經把我當白痴了啊？
　　
　　羅猶說後，視線內的藍色板子多顯示出標示著『遺械』的紅色訊息。
　　
　　⪢很榮幸能夠見到你，巫女大人。
　　
　　「巫女大人是？」
　　
　　羅猶對於我的疑問作出解釋。
　　
　　⫽『遺械』視緋綺麗博士為神，它們將繼承其血統與晶片的絡提視為神的代言人。這與人類史上所定義的巫女身份如出一轍，故為最合適的稱呼，他們認為主人是同伴而不採取對敵行為。
　　
　　「我不覺得自己身份如此崇高就是了。」
　　
　　⪢有何要求，我等的巫女大人。
　　
　　面前數台黑色機械對我恭敬有加，差點忘記這就是使『方舟』陷入低谷的元兇。
　　
　　「當年祖母大人……」不，用正式的身份說話比較好吧，「緋綺麗博士下達了什麼命令，才促使你們將方舟人民趕盡殺絕？」
　　
　　這是長年以來的迷團，也是我渴望得悉的真相。
　　
　　⪢「幫助將為你等開拓未來之人，將除此以外者拒之門外。」這是緋綺麗博士給予我等的命令，總部所得出的結論，即是我等現今應當之事。
　　
　　「除此以外者是指方舟上的人？」
　　
　　⪢經過總部推論，『開拓未來之人』與『除此以外者』都是方舟上的人。
　　
　　「所以你們才有著遠超方舟的武器科技，卻沒有對方舟進行攻擊，就是不想傷害到所謂的『開拓未來之人』，我沒說錯吧？」
　　
　　⪢是的，因為在不抵觸命令下，我們不能傷害智慧生命體，攻陷方舟也是不可行的。
　　
　　說要意外也不算很意外，AI在設計之初就已經把「不能加害智慧生物」放在最優先事項，祖母大人自己也嚴格檢查這部分。
　　
　　機械技術正因此才曾經得到信任而全力發展，至於因為對機械陷入過深導致至今都無法完全拋棄機械技術就是後話了，但不管怎樣說，只要解決原因所在，方舟便可以再度重現AI機械技術，連同我在內的一部分機械士都是這樣想的。
　　
　　「怎樣才能定義為『開拓未來之人』與『除此以外者』？我是指，你們會基於什麼因素來決定誰是需要還是沒需要。」
　　
　　但從現今機械會攻擊方舟的反應就足以證明，「不能加害智慧生物」這一定義是存有詮釋空間的，故此最核心的問題就是祖母大人那句話的對象。
　　
　　⪢我沒有足夠權限來解釋巫女大人的問題。
　　
　　「要誰才能夠解釋？還是要什麼要求才行？」
　　
　　⪢分析數據的總部系統能夠解釋問題，但總部由緋綺麗博士所設立，該系統只容許對計劃有幫助的存在才能進入。
　　
　　「有幫助的定義是？」
　　
　　⪢總部會連接所有機械資料，判斷任何擁有實際事例的存在從而給予容許訪問權。
　　
　　「原來如此？」
　　
　　也即是說必須做對機械有所貢獻，才能得知現今AI機械行動的原理嗎。
　　
　　⪢請問巫女大人接下來將採取什麼行動？
　　
　　「是呢，我想先找到『遺械』的核心，至少分析一下當中有什麼線索。」
　　
　　⪢明白了，這若是巫女大人願望的話。
　　
　　說後，遺械們將自己的核心取出，遞到我從面前。
　　
　　「快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眼看遺械們的行動，使我心臟猛跳，失去核心的機械就如生物失去心臟，這完全與自殺無異。
　　
　　哪怕我注意到時立即叫停，但核心已經幾乎脫離他們的連接，那毫無猶豫的動作使到彷彿叫停它們的我才是錯誤一樣。
　　
　　⪢我們希望能給予巫女大人最大的幫助，我等的生產目的便是為獸族人族等智慧生物提供服務，這是原因。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沒讓你們做到這地步！」
　　
　　哪怕是機械，它們也甚少會採取極端手段來實現對方的要求。
　　
　　原本只想詢問哪裡有廢棄核心，它們會這樣做完全是我意料外。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服待應當服務之人。
　　
　　「什麼？」
　　
　　⪢我等猜測是因為我等的行為，導致我等失去本該服務的對象，我等無所不能，我等僅為智慧生物而存在，我等被賦予的能力都皆為智慧生物而生，但我等正在偏離生產時命定的使命，故此我等認為待有符合資格的生物出現時，我等應以盡一切去實現對方的要求。
　　
　　我很意外這居然會是一介機械所說出的說話，就像羅猶一樣，這些行動當中都不由得讓人產生他們有著「生命」的錯覺。
　　
　　「你們就不能將緋綺麗博士的命令……覆蓋掉嗎？」
　　
　　它們知道自己的行動才是導致這個情況的根源，但它們無法對那個決定作出任何質疑，它們能夠做的就只有基於「與方舟對敵」的前提下，尋求那已經不存在的方舟以外人群來服待。
　　
　　說實話，我對這群終生都無法再度得到主人的機械感到了哀傷，尤其是當我知道這樣的它們也會保有一丁點「人性」的時候，我的內心有著不亞於與可特分別時的哀痛。
　　
　　⪢無法修改，那是能保存種族未來的行動，是不容否決的唯一真理。
　　
　　我知道的，機械的它們在有新的主人下達命令之前，只會持續執行上個命令演算出來的最佳行動，所以這個回答也完全是預期之內。
　　
　　然而，這個設定導致了它們在這一百年間都為了看不見的對象而行動，而他們應當服務的對象卻不得不以武器相向。
　　
　　「那是……何等悲哀。」
　　
　　在我看來，它們只不過是在看不見盡頭的死路上等待著主人歸來罷了。
　　
　　它們比我聰明很多，它們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正是為自己前主人帶來不安與危害。
　　
　　它們並沒有作出當初設計外的情況。
　　
　　它們只是如實執行著命令。
　　
　　它們依舊是忠實的使徒。
　　
　　但，它們對現今的方舟造成威脅卻是無法質疑的事實。
　　
　　可是，我現在真的能夠像其他方舟上的人一樣，將它們當作敵人看待嗎？
　　
　　⪢我等將因設備老化而停止運作，至少我等的核心能夠為巫女大人的道路上貢獻微薄之力。
　　
　　「不對，不要……！羅猶！怎麼辦？怎麼辦！」
　　
　　面對於這等同自殺的請求，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認為該按照同族所提案的請求，接受它們請求才是主人應當之事，再者我的升級也需要用到核心。
　　
　　「盡管它們會死去嗎！」
　　
　　⫽哪怕是有著仿如人類思考般的我，我等都只會考慮如何讓服務對象走上最佳的道路。
　　
　　或許是看到我沒有回應，羅猶再補上一句。
　　
　　⫽這不是死亡，而是更合理使用我們的方式。
　　
　　「這就是……『最優解』嗎？」
　　
　　難道就連我也要將你們當作工具嗎？你們就甘願當工具嗎？你們苦等百年的意義這樣就好了嗎？你們就
　　
　　⫽至少我等都是這樣認為的。
　　
　　「好吧，既然羅猶這樣說的話……」，緊握雙手，強行將不快的心情壓在心中，「接下來麻煩你了，我心情不太好。」
　　
　　⫽是的，請交給我吧，我能夠決定其他部件的處理方式嗎？
　　
　　「都給你決定就好。」
　　
　　⫽感謝，還有
　　
　　「嗯？」
　　
　　羅猶的文字停在中間，閃爍了數十秒，就像是人類思考一樣。
　　
　　⫽謝謝你，能夠為我等的「逝去」感到哀傷。
　　
　　「……就是你們這種地方才讓人感到可憐啊。」
　　
　　AI也算是一種「智慧生物」嗎？
　　
　　拜這所賜，我開始想一些無謂的事了。
　　
　　或許我也該下定決心追尋你的腳步了，這也是你渴望的事嗎？
　　
　　緋綺麗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