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保護自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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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6-08
  來到訓練場的兩人還算留有一絲理智,沒動用真劍,只拿場邊木製的練習劍來用。剛結束晨訓還沒走的衛兵們對此議論紛紛,帶著人留下來收拾場地的副隊長從穗羽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後,在衛兵們一片支持隊長的話聲中,蹙著眉頭把提歐拉到一旁說話去了。
  留在劍架旁的久川挑了把劍,握住劍柄將之從架上抽出。外觀相似的練習劍估計重量手感都差不多,他掂量著手中的武器,指尖輕抹過劍身。
  衛兵隊長倒是挺有耐心,給了他一點時間適應武器。
  久川這麼想著,眼角餘光瞥見穗羽走了過來。少女的面容帶著不難察覺的憂心,在周圍的敵意中有些突兀,但也因此,就算久川對衛兵們感到厭煩,也不至於排斥此刻唯一會表現出善意的穗羽。
  在他身旁停步,穗羽用壓抑的嗓音輕聲詢問:「……你會贏嗎?」
  就立場而言她實在不該這麼問,但她清楚隊長的實力及自信,知曉為何隊長敢提出這種賭約。那久川呢?他很強,可不管怎麼想,久川都比隊長更無法承擔打輸的後果,一旦輸了,他得賠上對一名戰士而言相當重要的手,就算神子大人及時阻止,他在城裡的立場也會更加難堪。
  「我不會輸。」
  久川的話語如常,平靜卻又堅定。這答覆將穗羽從擔憂的情緒中扯出,拋入了怔愣與不解。
  不是會贏,而是不會輸?
  「……為什麼?」
  「沒有一定能贏的仗。但我不能輸。」
  久川頭也沒回,木製的劍在他手裡劃出了流暢的弧度。穗羽看得出他在試劍,乾淨俐落的動作陌生,卻帶著獨特的力度與沉穩。
  沒等她完全理解這話的意思,久川將劍換至左手,忽然問道:「穗羽,我能相信妳嗎?」
  「……啊?」
  「如果神子問起今天的事,妳會怎麼說?」
  穗羽遲疑了下。她還沒想好該怎麼解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會對神子大人說謊。」
  「那就夠了。」
  久川需要擔保,需要有人在事後不帶偏頗的解釋發生了什麼。他可不希望神子追究時衛兵隊一口將所有過錯推給他,他敢承擔動手的後果,但不想解釋不清。
  神子袒護著城裡人,還他武器是誠意,卻也警告過貿然動手的後果。隱忍是種選擇,甚至為了普羅爾的未來,他應該要當作沒聽見的。
  ──但他做不到。
  「不能不打嗎?」穗羽遲疑地問:「我們明明可以先嘗試溝通的……」
  聞言,久川抬眸望向遠方的提歐,視線輕掃過圍觀的人們,最後回到了穗羽身上。對上那雙眼,穗羽下意識因久川眼裡壓抑的憤怒縮了縮肩膀,屏住了呼吸。
  「不能。」
  木劍驟然劃出了狠戾的弧度,青年總是平靜的嗓音染上了一絲咬牙切齒。
  「那種話……只是躲在神子保護下的你們,憑什麼?」
  穗羽下意識動了動唇,當她反應過來自己險些脫口而出的是什麼時,久川已經轉身大步走向比試的場地──提歐正在那裡等著他。
  雙手緊握,回過神來的穗羽艱難地嚥下了沒能說出口的莫名歉意。
  寬廣的場地中央,久川在提歐前方數步遠處停步。他們不算正式地交手過一次,對於彼此,他們不算一無所知。
  無須多言,久川稍微壓低重心,指向前方的木劍帶著攻擊的意圖,角度隱含防禦的可能性。相較之下提歐的動作更有攻擊性,標準的姿勢,強勢而又銳利。
  一如動作間展現的意圖,率先出手的是提歐,衝上前的男人幾步抹去雙方間的距離,以由下而上的斜斬作為起手,卻斬了個空。久川後撤的動作是那樣的毫不猶豫,即使握有武器,他也像兩人初次交手時那般以躲避應對攻擊,避開了正面衝突。
  一擊未中,提歐手腕一轉便是一記自右上而下的劈斬,劃過及時又退的久川面前,卻在半途變招改為刺擊。劍比人快,久川本能地舉劍架開朝著胸前而來的刺擊,劍被彈開的提歐立刻收劍而後刺出,不給對手絲毫喘息的空間。
  上次提歐終究留了一手,念在青年赤手空拳以及神子大人的份上,沒有一照面就全力把人往死裡逼。緊接其後的斬擊襲向了被刺擊絆住的久川,後者立刻舉劍招架,對撞的兩把木劍僵持幾秒,久川先一步退讓般地卸力退避。
  雙方同時得出結論──論力氣,提歐更勝一籌。
  剎那間交錯的視線心思迥異。
  提歐沒打算讓久川輕易退走,力氣是他的優勢,把握優勢是做到衛兵隊長的他該有的能力。飽含力量的劍擊不算快,但逼得緊,他可以從圍觀群眾的叫好聲中,聽出久川在旁人眼裡的被動。
  青年依然繞著場地周旋,以閃避躲開提歐大部分的攻擊,舉劍招架的次數卻逐漸增加。在他的動作裡提歐看不出反擊的意圖,又一次逼的青年退走,他說不清心裡一瞬泛起的是輕蔑還是失望。
  就連衛兵隊裡的新兵,與他對練時都沒有這麼消極。
  「只會逃竄,你剛才的氣勢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兩記瞄準久川腰側的刺擊被扭身避過,大力的揮斬將舉劍招架的青年再次往後逼退,提歐大步追上。
  「你襲擊神子大人時的那股瘋勁去哪裡了?」
  久川沒有回答,就像沒聽見提歐的話,也沒聽見周遭人們起鬨的聲響,眼裡只有提歐的一舉一動與他的劍。青年沉穩異常,每一次出劍都沒有失誤,切磋前洩漏的那一絲憤怒早在開戰時就被他收斂的一乾二淨。
  衛兵隊長不好對付,反應快、力氣大,攻勢強力而飽含壓迫感,久川卻彷彿回到了熟悉的戰場上。他的身體與意識太習慣這樣的對手,與魔物搏鬥的無數個日子,應對的方式早已刻進身體裡成為本能。
  這一劍太猛,連著下一擊必須躲開;這一擊咬得太緊,適時的退讓可以換取空間;這一招在連續的攻勢中力度較弱,招架的同時可以阻斷攻勢──
  對撞的木劍發出悶響,無須擔心招架的過程會對武器造成損傷。衛兵隊長調整攻勢的反應迅速,久川本能地矮身,躲開了掃過頭頂的一劍。
  衛兵隊長彷彿不懂退卻、滿溢著攻擊性的戰法,是很難在普羅爾的戰士身上看到的。就連教會他戰鬥的老師,也只有在最後一次,用這樣的方式爭取了其他人的勝利。
  木劍再次對撞,久川雙手撐住劍身上被施加的力道,左手引導般地一推,配合後踩的腳步又一次順利脫身。相較於提歐的不悅,他隱約能理解這樣的差異從何而來。
  普羅爾與受神子保護的常日城終究不同,即使人們在外貌上沒有明顯區別,但戰鬥的方式乃至於握劍的理由,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知道戰鬥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殺掉魔物?』
  『笨。』初次握劍的小孩頭上被敲了一記,『是保護自己活下去。』
  ──所以衛兵隊的傢伙才會說出那種話吧。
  久川再次舉劍招架,對撞的力道緊咬住最適合施力的點,強硬地抹去他在力量上的劣勢。漸漸地,提歐敏銳地察覺了不對,他驟然驚覺,兩把糾纏的木劍至目前為止都沒能成功碰到對方的身體。
  而在這段期間裡,一直攻擊的,是他。
  提歐的思緒還未能凝聚成結論,眼前一直看不出反擊意圖的對手忽然轉守為攻,咬著極其刁鑽的角度自下砍向他。臉色微變的男人強硬調轉手腕,以強悍的力量反手擋下了這一擊,然而自劍身傳來的力道卻讓他驚覺不對,他擋的太過容易、這不是全力一擊該有的力道!
  念頭閃過腦海,下巴緊接著傳來一陣痛。提歐悶哼了聲往後踉蹌,青年一掌擊中了他的下巴,在他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
  跟著被震開的木劍在他手裡又一次扭轉,大力揮開久川緊接而來的追擊。反應很快、即使是倉促間揮出的攻擊依然不弱,不得不防的久川立刻改變主意試圖迂迴繞後,但男人已經穩住了步伐。
  雙方拉回了對峙的距離,單手握劍的提歐摸了摸被擊中的下巴。角度刁鑽的那一劍是為了引出他的破綻,而如果青年左手握有某種輕巧的短兵器──
  有點意思。他得收回前面的評價。
  對峙數秒,率先出手的依然是提歐。就算察覺久川的打法別有用意,提歐也不至於改變自己擅長的方式。他可是常日城的衛兵隊長,退縮?不可能!
  不出提歐所料,久川沒有舉劍硬扛。雖然不曉得能精準架開攻擊的青年為什麼那麼愛躲,但既然早有預料,提歐就不會讓他有機會逃開!
  木劍追著久川的步伐,加重的力道愈發有威脅性,提歐打定主意要逼久川舉劍應對。剝除那些與衛兵隊一招一式不同的步調,他打算將局面拖往劍技之間的較量。
  刺擊被架開、接著是被攔下的兩記揮斬。木劍對撞的聲響接連不斷,一記久川沒能完全架開的斬擊之後,提歐精準把握住青年一瞬的破綻,當頭劈下的木劍鎖定了上次交手時他肩上留下的傷──
  久川右手將劍橫舉、左手托住劍身架住提歐的劈砍。擋是擋住了,但這樣的角力對他不利,推開是不可能的,想用與先前同樣的方式卸掉攻擊,男人肯定早有防備。
  僵持幾秒之後,久川的左手倏地向上滑開,右手同時調轉劍身讓木劍逼近與對手相似的角度。在木劍被擊偏之前,久川腳步一退、右手加重力度撐住瞬間強壓下來的力道,猝不及防間,離開劍身的左手已牢牢抓住了提歐的木劍前端。
  這是沒人料想到的舉動,徒手接劍在正式戰鬥中根本不可能發生,但青年偏偏就這麼做了,還趁提歐因此愣了半拍的空檔右手收力、左手順著提歐下劈的力道一扯,幾秒前卸力的那一步同時讓他踩穩重心,並得以抬腳重重踢向提歐來不及回防的腹部。
  提歐防備不及,在重擊腹部的力道中踉蹌退了好幾步,手上力氣來不及收,讓久川借力扯走了他手裡的劍。
  一切發生的太快,在旁觀群眾的驚呼溢出以前,久川已拋開了奪來的木劍,追著自己創造出來的機會蹬出。揮砍的木劍命中提歐抬起防護的手臂,差一步就能穩住的身形被撞開了重心,被久川扯住衣領推撞著往後摔去。
  提歐只來得及護住後腦杓便重摔在地,眼角餘光瞥見了劃過的劍,最後一刻及時偏移的木劍刺入了他臉側的地面。顧不上齜牙咧嘴,提歐反射性將視線挪了過去,那把木劍離他的左眼沒有多遠,彷彿本來瞄準的正是他的眼睛。
  ……不,不是彷彿,那一劍原先就是直戳要害而來。
  提歐頓時明白了,久川是盡全力將這場切磋當作真正的戰鬥在打,就在這樣的局面與條件下,所以才會做出那樣的舉動。他擁有緊咬住機會撕開敵人的狠勁,採取守勢、一擊必殺,最後一刻偏開的攻擊是他僅有一次的留手。
  衛兵隊缺乏的正是這樣的決心──但久川來自於城外,這是他們為了生存,必須牢牢刻進意識裡學會的。
  他們雙方,從最根本握劍的理由到戰鬥時懷抱的覺悟,都不一樣。
  久川放鬆了握緊劍柄的手,硬扛一擊的右手腕正隱隱作痛,他鬆開壓制起身的動作將提歐從恍然之中拉回。勝負已分,如此顯而易見,但沉著臉的提歐都還沒開口,旁邊觀戰的衛兵就先一步提出了抗議。
  「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卑鄙的方式取勝!哪有人空手去抓劍的?」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旁人的附和,但久川不為所動,甚至沒有看那些衛兵一眼。跟著起身的提歐率先抬手制止了騷動,他望著久川,沒有承認失敗,反倒是先問了句。
  「你這麼拚命的理由是什麼?」
  ──在這場戰鬥裡、在前幾天不惜刺殺神子大人的時候,你拚命想捍衛的,是什麼?
  久川半瞇起眼,沉默兩秒後他只是道:「守住該保護的一切,活下去。」
  教會他戰鬥意義的老師用生命守護了普羅爾,驕傲地戰到了最後一刻。他們不該被同情嘲笑、不該被用那樣的眼神看待,他的家人、老師,就算死在戰場上,留下來的人以手勢表明的也只有敬意。
  每一個為了普羅爾戰至生命最後的人,都應該受到敬重,而不是沒有道理的侮辱。而守住「普羅爾」,就是他一直以來戰鬥的理由。
  其所代表的意義,從來就不單只是聚集地的存亡而已。
  提歐咂了下舌,他聽明白了久川的意思。這大概是他們首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流,而不只是單方面的挑釁。
  「是你贏了。」
  男人承認的很乾脆,至於衛兵們質疑的徒手抓劍他反倒不在意,久川只是把握了戰鬥中所有能利用的點,是他低估了青年的決心。
  「我會讓羅安跟你道歉。拿去吧,這是你應得的。」
  久川看了提歐伸出的手一眼,「如果你的人還來煩我,我一樣不會放過他們。」
  提歐哼了聲,「他們懂分寸的,只要你不做什麼不該做的事,他們不會再去招惹你。」
  久川頷首,就希望衛兵隊長的話真有這個份量吧。他轉身走往場邊,將手裡的木劍擺回劍架上,回過頭時他看見跟了上來的提歐,還有更遠處趕來的穗羽和衛兵隊副隊長。
  他大概明白提歐跟上來做什麼,這樣的乾脆確實令他意外,但是,「我沒有故意把人打殘的興趣。」
  賭注是提歐自己加的,久川根本不在乎。他會因為認為被冒犯而對羅安動手,但刻意把人打殘這種事,他想不通也做不到。
  提歐聳聳肩,「好吧。」
  久川沒再理他,繞開男人逕自走向穗羽,中途與神情無奈的衛兵隊副隊長擦肩而過。迎上來的少女像是為事情和平落幕鬆了一口氣,正欲開口,神情卻倏地一變。
  「隊長!」
  「提歐,你做什麼!」
  久川在兩道驚喊響起時就已回過身,他聽見了長劍出鞘的銳利聲響,卻沒想到抽出劍的提歐瞄準的竟是自己的手,動作乾脆俐落的連副隊長都反應不及。
  長劍反手刺下,果斷到沒有遲疑的動作卻在刺穿手掌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銀白的少年驟然出現在眾人眼前,俐落扣住了提歐握劍的左手手腕,讓那把即將見血的劍無法再前進分毫。
  低垂眼簾,少年的臉上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