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真拿你沒辦法

　　高大的駿馬全身雪白，毛皮色澤有如白銀般耀眼，在夕陽之下閃閃發光。
　　鬼怪突然現身眼前，陸清芳下意識繃緊神經，未料旁邊傳來殷百川閒話家常，語調輕鬆的搭話聲。

　　「白馬靈，據說是從多年沒有使用的金銀財寶幻化而成，聽到祂的馬蹄聲就代表寶藏埋藏在地底，是一種守護財寶的鬼怪。」

　　遇上突襲不忘講解，這人究竟是搞不清楚狀況，還是藝高人膽大呢？
　　這樣不把鬼怪放在眼裡，任意妄為的行徑讓陸清芳不知如何應對，下一秒就聽到潘茉莉大聲警告自己。

　　「小心，祂過來了！」

　　深吸一口氣，陸清芳在直逼自己而來，達達作響的馬蹄聲中──拔腿就跑，躲到潘茉莉的背後。
　　沒有對抗鬼怪的手段，隨時可能被附身奪走肉體，留在前線只是徒增危險，外加給別人添麻煩，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呵呵……女士優先，陸先生真有騎士精神。」
　　「給我閉嘴！做你該做的事，殷百川。」

　　陸清芳沒能開口反駁，潘茉莉已經大聲吼了回去，同時舉槍瞄準白馬靈，朝祂的腿部擊發子彈。
　　鬼怪按理不會被人類的武器所傷，然而事前經過神父祝福的子彈，毫無懸念貫穿白馬靈的腿，讓祂因為吃痛發出陣陣嘶鳴，卻礙於受傷而不利於快速移動。
　　潘茉莉沒有放過這個空隙，立刻拔出番刀飛身上前，接連朝白馬靈遞出數刀，不讓對方找到機會脫離攻擊範圍。

　　「看來是時候出手了。」

　　聽到旁邊的人這麼說，陸清芳稍微偏過頭望去，只見殷百川揮了揮手，一張符咒便出現在他指縫，以持咒之姿開始念念有詞。

　　「速速現身──麞妖！」

　　伴隨彷彿嬰兒啼哭的動物鳴叫聲，一隻小型鹿類憑空現身，轉眼奔向白馬靈，與潘茉莉並肩作戰。
　　雖說平時見多了靈異之事，初次目睹人類使喚鬼怪的景象，陸清芳頓時一陣目瞪口呆，有些遲疑地道出問句。

　　「那是山羌？」
　　「不是山羌，是我的式神，麞妖。」
　　「那又是什麼了？」
　　「麞是一種鹿科動物，頭上沒有長角，但擁有一對獠牙。牠們在爭奪領地時會使用獠牙互相攻擊，加上外觀很像民間傳說中的吸血鬼，因此被西方人稱為吸血鬼鹿。」
　　「原來如此。」
　　「唉，連一隻鹿都比你會打架，真是可悲啊！」
　　「……」

　　叫出自己役使的靈體，也就是式神上場代打，同樣閒在一邊的陰陽師，有資格說別人嗎？
　　不過，考慮到殷百川的解說確實有幫助，陸清芳決定不跟對方計較，忽略那些令人火大的部分，轉而關心起眼前戰況。

　　（麞妖對上白馬靈，真的有勝算嗎？）

　　眼見麞妖只能左閃右躲，連白馬靈的鬃毛都碰不到，陸清芳即使處於旁觀立場，仍不免因為憂心而捏緊雙手。
　　就在這時，麞妖突然仰頭鳴叫，瞬間被熊熊火焰所包圍，形成一顆巨大的火球。
　　麞妖身處火球內部，理應受到烈火灼傷，但牠看起來並沒有感到痛苦，反而張開嘴巴吞食火焰，彷彿藉此汲取某種力量。

　　（因為燃燒不完全，火焰中間部分的溫度比外面來得低，麞妖才沒有受傷吧……不對，我跟靈異現象認真個什麼？）

　　陸清芳在思考的同時，麞妖的身體突然膨脹變大，火焰狀的花紋爬滿了棕茶色毛皮，讓整個身體泛著岩漿般的橘光。
　　片刻過後，一隻體格壯碩的大型鹿類，動作彷彿巨兔以牠的後腳頓地，跳躍並帶著火焰衝向白馬靈，使用銳利的長牙發動攻擊。
　　白馬靈躲過衝擊，還是被麞妖的獠牙劃傷，殷百川滿意地凝視著這一幕，笑容浮現在他那張顴骨突出的臉上。
　　有別於陸清芳見到鬼怪廝殺，對眼前的景象心生畏懼，殷百川反而輕啟薄唇，以近乎愉悅的聲音開口說道。

　　「根據台灣的鄉野傳說，麞妖出沒於高雄半屏山一帶，在火災發生前以鳴叫警告當地居民，是一種善良的靈獸。」
　　「這……只是因為動物對環境特別敏感，比人類更早察覺到森林大火吧？」
　　「你可以這麼解釋，但半屏山當地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將麞妖視為引發火災、帶來毀滅的惡獸。」
　　「究竟哪種說法才是正確的？」
　　「無論如何，麞妖原本是高雄神社的御先靈，不久之前被我收為式神，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麞妖也是御先靈？」
　　「是的，恭喜你可以少去一間神社了，小少爺。」

　　如果殷百川能夠收服御先靈，將祂們變作式神並加以役使，自己待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彷彿看穿陸清芳的疑問，殷百川不著痕跡地補上一句。

　　「施術者必須提供能量，才有辦法役使式神戰鬥，但由於人體蘊含的能量有限，增加式神數量只是分散戰力而已。」
　　「也就是說，殷先生選擇集中火力，最大程度地為麞妖提供能量？」
　　「這是原因之一，還有江神父所屬的羅馬教廷那邊，並不希望御先靈集中到一個人手上，就像把雞蛋放到不同籃子裡，分散風險總是比較安全的。」

　　依照殷百川的說法，他不同於江瀚森以及潘茉莉，並非效忠位於梵諦岡的羅馬教廷，而是來自另一個勢力。
　　既然殷百川的頭頂上司另有其人，為什麼這位陰陽師會跟羅馬教廷聯手？儘管陸清芳對此難以釋懷，念及彼此交情並未達到足夠詢問的程度，他強行壓下這些疑問，重新將注意力轉向眼前的戰鬥。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收服御先靈之前，如果沒辦法讓對方心悅臣服，就必須將祂們打到奄奄一息，才能夠使用【天狼神鏡】將御先靈轉化成【靈石】。
　　如今潘茉莉與麞妖聯手抗敵之下，白馬靈明顯處於劣勢，這場戰鬥的勝負即將揭曉。
　　儘管陸清芳對鬼怪沒什麼好印象，目睹白馬靈身上傷痕累累，連走路都走不穩的慘狀，他努力壓抑心中的一絲罪惡感，對眼前的衝突視而不見。

　　（咦？那是什麼……？）

　　就在不遠處，白馬靈後方的巍峨古城扭曲變形，從緊閉的城門飄出一個又一個鬼魂，迅速往白馬靈的方向移動。

　　「這下不妙了……麞妖！全力攻擊白馬靈，不要讓祂有喘息的機會！」

　　殷百川指揮麞妖發起猛攻，不料眾多鬼魂搶先一步，手牽著手構築成半透明的障壁，為白馬靈擋下火焰攻擊。
　　戰況變得撲朔迷離，陸清芳正想開口發問，冷不防一陣強風迎面而至，帶來陣陣涼意和莫名的情感，迫使他停留在原地，承接有如潮水般洶湧的思念。

　　（──祢們是想保護白馬靈嗎？）

　　稍微思考並不難明白，白馬靈可以利用自身優勢，靠著奔跑避開潘茉莉和麞妖的攻擊，但祂卻寸步不離地待在堡壘前方。
　　難道──白馬靈並非反抗被收服，而是為了保護堡壘裡的鬼魂，才會挺身對抗陌生人？
　　而堡壘之中的那些鬼魂，見證白馬靈全力守護自己，即使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也要反過來代替守護者承受攻擊。

　　「殷百川，現在該怎麼辦？」
　　「先把鬼魂解決掉，再來處理白馬靈。」
　　「了解。」

　　就在陸清芳動彈不得時，殷百川與潘茉莉達成了共識，前者將數張符咒捏在指縫，後者則是抄起番刀與手槍，準備群起而攻之。
　　就算成功回收【靈石】，沒有搞清楚背後的理由，任由鬼魂們為了保護白馬靈而犧牲，這種作法是正確的嗎？
　　陸清芳心知不可能說服任何人，這種情況下也沒辦法跟鬼魂溝通，只能待在旁邊乾焦急。

　　（……如果華巳大人在這裡的話……）

　　不同於無能為力的自己，法力高強的蛇妖肯定能夠幫助那些鬼魂，就像當年及時拯救了他一樣，陸清芳不由自主地這麼想著。

　　「嘖，真拿你沒辦法。」
　　「！……華巳大人？」

　　正當無助之時，陸清芳無比熟悉的嗓音，近在他的耳邊響起。
　　下一秒，裝扮有如古代日本貴族少年，身穿水藍色和服的華巳，悄然無聲在陸清芳面前現形，背對著他毅然說道。

　　「沒時間了，把【天狼神鏡】拿出來。」
　　「好的。」

　　出於本能信任對方，陸清芳即使無法理解當中用意，還是依照華巳的指示行動。
　　站在前方的華巳往後瞥了一眼，確定陸清芳取出神鏡便舉起雙手，將掌心對著白馬靈以及眾多鬼魂，口中一陣念念有詞。

　　『掛介麻久母畏伎　伊邪那岐大神　筑紫乃日向乃　橘小戸乃阿波岐原爾
　　　御禊祓閉給比志時爾　生里坐世留祓戸乃大神等　諸乃禍事罪穢　有良牟乎婆
　　　祓閉給比清米給閉登　白須事乎聞食世登　恐美恐美母白須』

　　隨著華巳誦讀字句，白馬靈周圍的鬼魂紛紛化作光點，消散在空氣當中。
　　陸清芳目睹超乎想像，幾乎可以稱之夢幻的光景，尚未從衝擊中回神，馬上聽到少年衝著他大喊道。

　　「陸清芳，用神鏡照那隻白馬！」

　　一聽到華巳下令，陸清芳想都不想就舉起【天狼神鏡】，對準不遠處的白馬靈。

　　『人含道善命報名親　子倫元因心顯煉忍
　　　君主豐位臣私盜勿　男田畠耘女蠶続織
　　　家饒栄理宜照法守　進悪攻撰欲我刪』

　　華巳的咒語完成，鏡面先是一閃，白光隨即像流水般奔湧而出，轉瞬吞沒周圍所有一切。
　　逐漸適應刺眼的光芒，陸清芳稍微睜開眼睛，望見昔日名叫社寮的和平島上，來自琉球的漁民們在那裡建造聚落。
　　眼睜睜看著島嶼改變樣貌，白馬靈最初是困惑的，但祂逐漸習慣這些外來者，靜靜聆聽漁民們的吆喝聲，以及來自未知國度的弦樂聲響──

　　『砰！』

　　就像琴弦猝然崩斷，一聲槍響劃破和平，將島嶼跟海岸染上血色。
　　正值戰亂之中，國民政府的軍隊登陸和平島，因為語言不通逮捕了眾多漁民，更進一步開槍射殺島上民眾。
　　夕陽下的白馬靈發出悲鳴，無力阻止衝突的祂只能施展法術，召喚一個又一個徬徨的鬼魂，將之納入幻境堡壘的保護傘下，守著祂們直到今日。

　　「──醒來，陸清芳。」

　　陸清芳被叫醒的時候，無論幻境或是鬼怪全都消失殆盡，剩下眾人站在通往忠烈祠，空無一物的石階梯上。

　　「華巳大人，那些鬼怪去哪裡了？」
　　「誰知道？被神鏡的力量彈飛，去他們該去的地方吧。」

　　這樣算是結束了嗎？手足無措的陸清芳看向華巳，見到對方微微揚起下巴，示意他查看手中神鏡。

　　（啊……又多了一顆。）

　　就在神鏡的金屬邊框內緣，代表滾地魔的土黃色【靈石】對面，收納了閃著銀色光輝，恰似白馬毛皮般耀眼的雪白圓珠。
　　陸清芳愣愣地盯著神鏡，而與兩人相距不遠的殷百川，則是將華巳仔細打量一番，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

　　「陸先生，你果然是被神鏡認可之人。」
　　「你在說什麼？我不記得被誰認可過。」
　　「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殷百川誇張地嘆了口氣，原本還有少許欽佩的目光，如今只剩下輕視與鄙夷，以不耐煩的口吻接續話語。

　　「你眼前那位少年不僅是鬼怪，還是【天狼神鏡】的守護者。」

　　陸清芳曾經在書上看過，中國古代打仗的時候，都是用鳴金擊鼓的方式，指揮軍隊前進後退。
　　如今這番話語狠狠敲在心上，迫使自己必須做出選擇──與華巳之間的關係，不論接下來是進是退，改變的時刻已然來臨，註定無法像過去那樣停滯不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