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我不想跟您分開

　　熟悉的少年嗓音在聖堂響起，陸清芳連忙轉頭望去，正好看到華巳憑空現身。
　　穿戴一襲水藍色和服，置身西洋建築中的華巳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瞪視著江瀚森雙眼充滿怒意，絲毫沒有屈服於聖堂給人的壓迫感。

　　「騙子神父，少在那邊嚇唬人！陸清芳有我保護他就夠了，根本不需要加入你們。」
　　「……您該不會是……」
　　「你再多說一句，別怪我不客氣──」
　　「等等，華巳大人！」

　　見到華巳飛快地舉起手，似乎要對江瀚森發動攻擊，陸清芳連忙離開長椅趕到他身邊，試圖避免衝突繼續擴大。
　　華巳瞥了同居人一眼，有些不甘願地放下手，以示威的態度看著江瀚森宣示道。

　　「人我帶回去了，多謝你們關照。」

　　特別加重「關照」兩個字，華巳也不等江瀚森回應，掉頭就朝門口走去。
　　陸清芳見狀，先對神父點了點頭，隨後轉身跟上華巳。

　　「清芳弟兄，國民政府與共產黨隨時可能爆發衝突，如果現在不做些什麼，未來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請您好好考慮清楚。」

　　即使背對那位神父，低沉而渾厚的嗓音依然清晰可聞，無可避免地傳入耳中。
　　跟著華巳走出聖堂大門，和外面的殷百川和潘茉莉錯肩而過，陸清芳隱約看見他們眼裡充滿質疑與不解，只能點頭向兩人致意，然後緊隨和服少年離去。

　　（江神父剛剛說的話，應該不是在騙我吧？）

　　這片土地不僅隱藏著未知能量，背後的祕密甚至涉及到曾經統治臺灣，而今已然凋零的大日本帝國。
　　連陸清芳認為是平安符的辟邪銅鏡，竟然是一種用來啟動儀式，名叫【天狼神鏡】的危險物品。
　　超乎想像的事實擺在陸清芳面前，讓他彷彿置身夢境之中，走起路來都顯得有些腳步不穩。

　　「陸清芳。」

　　突然被人直呼其名，陸清芳緊張地停下腳步，等待少年宣判自己的罪行。
　　不出所料，華巳以充滿警告意味，不容違抗的口吻對他說道。

　　「身為一個學生，你的本分就是讀書，不要多管閒事。」
　　「可是我……」
　　「不要自以為是了，該發生的遲早會發生，我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華巳說到這裡，突然轉過頭來，用兇狠的眼神盯著陸清芳說道。

　　「不是我要說，你真的講都講不聽耶！早上叫你不要招惹鬼怪，現在又給我製造一堆麻煩，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學到教訓？」
　　「對、對不起……」
　　「不過，看在懂得自救的份上，這次勉強誇獎你一下。」
　　「咦？」
　　「你不只救了人，還及時想到保護自己，做得不錯。」

　　聽到華巳這麼說，陸清芳愣愣地看向前方，凝視那張故意裝得冷漠，隱約流露出欣慰之情的臉龐。
　　片刻過去，陸清芳依舊停在原地不動，直到華巳不耐煩地走過來，二話不說抓住他的手腕，直接拉著人往前走。

　　「不要拖拖拉拉的，回家了。」
　　「……嗯。」

　　儘管真身是屬於冷血動物的爬蟲類，透過華巳主動牽住他的掌心，還是能感覺到無異於普通人類的體溫。
　　察覺這點的陸清芳莫名想笑，只不過轉念一想，便無法發自內心展露笑容，反而察覺到某種近似酸澀的情感。

　　（華巳大人，我不想跟您分開，但是……）

　　追根究柢，當自己遇到危險時，能夠及時拿出銅鏡自保，其中的關鍵正是因為華巳。
　　陸清芳不想讓這位少年傷心，想要回到華巳的身邊，回報對方重視自己的那份心意，為的是守護屬於他們兩人，平凡卻可貴的日常生活。
　　然而，當疑問湧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是起伏不定，如潮水一般無法停止的憂慮。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才讓您被封印在銅鏡裡呢？）

　　擔心打破此刻的平衡，陸清芳看著少年梳成馬尾，被月光所照亮的暗金色長髮，遲遲無法開口詢問對方。
　　只能假裝不知道，無法說出口的苦惱，勾起了陸清芳深藏在內心，對鬼怪避之唯恐不及的回憶……

　　※※※

　　位於鄉下的陸家宅第，每到夜晚都能聽見蟲鳴蛙叫，嘈雜喧囂卻是祥和平安的象徵。
　　然而那些外界聲響，聽在年幼的陸清芳耳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咯咯……出來一起玩啊？』
　　『……』
　　『不要裝睡……快開門……』

　　稚氣未脫的童音，悄然混在一片蛙聲當中，引誘陸清芳走出家門。
　　聽見有如孩童耍賴，在門前徘徊不去的呼喚聲，陸清芳更加抓緊棉被，死死地裹住自己不放。

　　『好吧……不出來就算了。』

　　雙方僵持不下好一陣子，這才隱約飄來雜訊般模糊，猶帶哀怨的幽幽嘆息。
　　靜待房門外不再有人說話，陸清芳才鼓起勇氣，從厚厚的棉被裡探出頭，打算呼吸新鮮空氣。

　　『──抓到你了……咯……』

　　漆黑人影近在咫尺，只見兩顆殷紅如血的眼珠，彷彿燈籠飄浮在黑暗中。
　　當下的陸清芳眼前一黑，直接失去意識，之後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總有一天，絕對要離開這裡。）

　　只要能夠離開故鄉，遠離那些糾纏不清的鬼怪，自己就可以過上平凡的生活，不必因為與眾不同而煩惱。
　　時隔數年，陸清芳成功考入大學，受親戚之邀搬進學校附近的透天厝。然而，他每天晚上都會聽到奇怪的聲音，物品也總是莫名其妙地掉落。
　　事後陸清芳才知道，親戚之所以熱情邀請他在透天厝租屋而居，是因為他們買下房子後才發現是凶宅，更接二連三把租客們嚇跑，於是想藉由一位強壯的大學男生為房子增添陽氣。
　　雖然住在凶宅裡面，但只要沒有實質的威脅，應該可以應付過去吧？陸清芳決定忽視生活中的所有異象，殊不知自己已經引起非人之物的注意，悄悄趁著夜色潛入了他的家中。

　　『跑啊？繼續跑啊！你不管逃到哪裡，都是沒有用的……！』

　　看似死於車禍的鬼怪，除了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殘破的內臟更掛在腹腔之外，彷彿都能聞到刺鼻的腐敗惡臭。
　　陸清芳匆匆忙忙逃出房間，最終躲進了位於透天厝深處，平常不會隨便開啟的倉庫當中，抱著肩膀瑟縮在角落。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每次都是我被盯上？）

　　就像踩在爛泥地，異常緩慢的黏稠腳步聲，逐漸逼近陸清芳所在的倉庫。
　　內心恐懼到達最高點，陸清芳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任何可以充作武器的東西，在一旁五斗櫃裡發現不尋常的物品。

　　（──銅鏡？）

　　乍看頗有年代感，上面貼滿符咒的銅鏡，在漆黑倉庫中顯得格外詭譎。
　　出於緊張，陸清芳反射性吞了吞口水，然而凶險的情況已是刻不容緩，沒時間讓他可以思考權衡。

　　（不管是誰都好，拜託救救我！）

　　就在鬼怪破門而入的瞬間，陸清芳剛好扯碎所有符咒，鏡面隨即迸出流水般的波光，將黑暗連同周遭環境吞噬殆盡。
　　讓人睜不開眼，幾乎感到暈眩的強光中，陸清芳隱約看見一道水藍色身影，轉眼便將鬼怪劈成碎片，有如高牆站在前方守護自己──

　　「魂兮歸來呀！小少爺。」

　　旁邊傳來沒好氣的呼喚聲，陸清芳發現自己沉浸在思緒，再次忽略了周圍的人事物。

　　（唔……我又想得太入迷了。）

　　自從陸清芳被鬼怪拉進幻境，在逼真的臺灣神宮前遭到襲擊，已經過去好幾個星期了。
　　無法對臺灣面臨的危機視而不見，陸清芳私下多次與華巳交談，表明自己參與行動的決心，希望對方能夠理解。
　　可想而知，擔心陸清芳的蛇妖不答應他的要求，這幾天更是軟硬兼施，想盡辦法要讓他打消念頭。
　　雙方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陸清芳只能懷抱著滿滿歉意，不顧華巳的反對搭上火車，出發前往目的地與殷百川和潘茉莉會合。

　　（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平安回家，否則華巳大人絕對會更生氣。）

　　這裡是臺灣最北端的港口，曾被人們稱作「雞籠」，後來改成今日名稱的基隆港。
　　由於此行目的是要收服御先靈，一行人經過停泊著許多小船的港岸，在海風中穿過幾條街道，前往位於山坡上的基隆忠烈祠，即昔日的基隆神社。

　　「考慮到我們有位新成員，可能尚未完全了解情況，讓我們談一談基隆神社的背景，以及守護此地的御先靈吧！」

　　誰對情況不太了解呢？聽到這句隱含嘲諷之意的話語，陸清芳出於禮貌選擇保持沉默，任由殷百川開口講解說明。

　　「基隆神社，原名基隆金刀比羅神社，金刀比羅意指佛教神明『金毘羅』，傳入日本演變成航海的守護神。」
　　「啊，這個我知道！它跟高雄那間打狗金刀比羅神社，兩間拜的是一樣的神明吧？」
　　「真令人意外，潘小姐居然記得打架以外的事情。」
　　「你找死嗎？三流陰陽師。」

　　在潘、殷二人不時爭吵的聲音中，陸清芳大致了解基隆是日本人來臺必經之地，民間因此建造了保佑航海平安的神社。
　　從象徵意義上來說，金刀比羅神社相當於漢人的媽祖廟，是討海人和家屬的心靈寄託，因此多數建在船運發達的港口附近。

　　（可是我們要收服的御先靈，印象中與神社沒有什麼關係，純粹因為離這裡很近才被放進來……）

　　就在三人抵達石階梯，緩慢地朝著忠烈祠前進時，周圍的景物突然扭曲變形，隨後傳來熟悉的玻璃破碎聲，顯然是被拉進了鬼怪創造的幻境。
　　聖薩爾瓦多城，北荷蘭城，雞籠城──屹立在血紅夕陽下的，正是那座位於基隆和平島的堡壘，儘管它在現實中早已土崩瓦解。
　　古老的城牆上方，一匹白馬傲然俯瞰眾人，隨即從城牆一躍而下，穩穩地降落在陸清芳等人面前。

　　（就是牠了，守護基隆神社的御先靈──白馬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