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升降之間見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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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6-05
在萬物凝滯,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宛若一張老舊黑白照片的世界中,唯有一名少女格格不入。不論是那髮尾微翹的深咖啡色短鮑伯頭,或是那身白色水手服與深藍色短裙所搭配而成的常見學生制服,抑或是那雙呈現墨綠色澤的眼眸,與週遭相比都未免太過於繽紛絢麗。
就像是一抹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色彩,肆意而張揚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撫川抬著仰望,閃爍著莫名光芒的雙眸定睛凝視,她的視線彷彿越過了社團教室的天花板、穿透了層層的阻礙,投射到更深更遠的所在。
應該是不可能的,明明是不可能的,但從撫川喊出口的那個名字以及那種彷彿被人所注視的感覺,令此時的我不禁有種荒謬的想法,那便是──撫川她真的是跨越虛構與真實的藩籬,看向了我。
看向了我!
我的頭皮瞬間發麻,猛然站起身來,差點就要拋下一切,不管不顧地遠遠逃開,但就在要奪門而出的最後一刻,我勉強克制住了逃走的衝動,粗喘著氣待在原地。
我試著思考這是什麼一回事,但腦袋卻亂糟糟的一片,驚疑與緊張更是讓我心跳加速、喉嚨乾渴、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這種,不!冷靜下來、冷靜……
為了平復情緒,我下意識地來回踱步,同時深呼吸一口氣後重重吐出,如此反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最初的驚惶過去之後,我才逐漸找回冷靜,而這時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就是,接下來我要做什麼?
是撕掉原稿,轉身離去?
還是應她所邀,去見一面?
猶豫了好一會,我才下定了決心,咬著牙抬起顫抖仍尚未完全平息的右手打了個響指。
「啪!」
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我」便出現在那個黑白的世界之中,位於撫川僅僅只有三步左右的距離。
即便是毫無徵兆的突兀出現,但撫川似乎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彷彿早在意料之中的自然,原先抬頭仰望的她緩緩地將視線下拉,挪移到我的身上,輕輕地眨了眨墨綠的雙眼,俏麗的臉蛋隨即漾起了欣喜的燦爛笑靨。
然後,她說:「初次見面,以及,好久不見。」
這句話,是在番外篇中由天宮對撫川──或者說薛丁格對潘洛斯──所說的,而撫川卻選擇在這個場合,一字不差地拿來對我打招呼。
天宮與撫川。
薛丁格與潘洛斯
以及,某廢人氏與……誰?
此時此刻,在我面前的她,到底是誰?
精神高度緊繃的我沒有接話,而撫川也不以為意,隨意地往我的方向踏了一步,雙手背在身後的同時上半身也探了過來,充滿好奇的視線在我身上不停地游移,而撫川前傾的身體也隨著她打量我的舉動左右晃動。
就像是見到了新奇的事物,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頻頻打量。
「唔…原來你長這樣啊,這是有趣。」撫川反覆端詳了好一會,才終於滿足了似的拉回前傾的身軀,並且若有所得地點點頭。
本來我沒有打算那麼快就搭理撫川,而是抱持著靜觀其變的態度,想看看她到底想玩些什麼把戲,可就是這句話卻令我打破沉默,忍不住開口詢問:「哦、在妳眼中,我是什麼樣的?」
從外側來到這裡的我,並沒有預設、描繪或構思關於我自己的任何形象,那麼對於內側故事的撫川,不、或者是已經超脫於故事,來到這裡的她來說,在她眼裡,我又是什麼一副模樣呢?
她是怎麼看我的?
我只是隨口一問,不過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似乎讓撫川有些意外,她眨了眨眼睛,然後抬起手來邊摩娑著下巴,邊斟酌著用語說:「該怎麼說好呢……比我原先想像的更加平凡一點,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屬於那種就算擦身而過也不會想要回頭的普通人吧?不過嘛……」
撫川說到停了下來,然後邁開步伐圍著我緩緩地繞了一圈,我沒有動作,只是以視線跟隨著她的身影,而她當再度站在我面前之時,撫川的眼睛一亮、嘴角也浮現了飽含深意的神秘微笑,以愉快的口吻意有所指地說:「明明性別、髮色、眼睛以及身形容貌沒有一點是相似的,但卻有一種攬鏡自照的奇妙感受。」
「就彷彿是,看見了自己!」
以這句話作結的撫川,臉上正洋溢著惡作劇般的神情,彷彿正為自己的說法感到沾沾自喜、樂在其中,然而我卻沒辦法感同身受,畢竟我無時無刻都需要提防她。
就比如現在。
「真是抱歉,妳可不是我!我非但沒有什麼照鏡子的感覺,反倒因為妳這搞小動作的行為感到心累不已。」我嘆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直接了當地揭穿她的小動作:「妳想要若無其事地埋下伏筆,悄悄植入撫川其實等於某廢人氏這樣的印象,然後在適當的時機引爆,但做得也太明目張膽了一點吧?撫川!」
「哈哈、試試看又不用錢,搞不好你會輕忽大意呢~」
被我拆穿伎倆的撫川絲毫沒有半點的尷尬或懊惱,反倒是鼓著掌開懷大笑,這種反應讓我不禁在心裡暗自嘖了一聲,因為她的個性恐怕是我認為最棘手的那種。
或許是這樣的談話比我原先想像來得輕鬆,撫川態度也沒有明顯的侵略性,這使得我的緊張感也在不知不覺中消退許多。
我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眼前的撫川,儘管她是我筆下的角色,但如今在「親眼」見到她的時候,卻給了我一種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彆扭感。
正如故事中的撫川那樣,她給人一種活潑甚至有些吵鬧的印象,但嘴角偶而流露的嘲諷冷笑與一閃而逝的深沉目光,卻又告訴我,她並不是像第一眼所見那樣簡單,也絕非如普通高中女生那樣無害。
我構思過關於撫川的一切,不僅是只有外貌,還包括了她在不同角色下的神態與舉止,在挾持事件中擔心受怕的普通女學生撫川、或是篡改故事的敘事者撫川,抑或是執行協議的機構幹員潘洛斯。
但現在的她,並不單純是其中的哪一個,更像是揉雜了不同面貌之下的部分特質,女學生的活力、敘事者的傲慢與幹員的深沉融合於一體。
那麼,這個「她」,又是誰?
目光低垂,我不發一語。
「啪!」突然一聲清脆的掌聲,把沉思中的我驚醒,我這才注意到撫川剛剛拍了下手,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嘛、這樣乾站著也不是辦法,既然你都已經來了,那我們也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不過首先,還是先換場景吧!」
撫川笑嘻嘻地如此提議,而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不管怎麼說還是要面對,於是我伸手做出了請的手勢。
撫川原先想邁出腳步,但還沒踏出便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側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起右手停在半空中,五指微微地張開,就在像是空無一物的地方用手壓住了什麼,停頓了一下,手臂猛然向旁拉動。
緊接著,在這個褪去所有色彩,只留單調黑白兩色的世界,我倆週遭的景色飛速地流逝,無數幀畫面一閃而過,令人目不暇給,就像是撥放的老舊黑白電影,被按下快轉或倒退那般。
我的目光一凝,看著撫川正隨著自己的心意,擺弄著這個世界。
「唔、這裡如何?」在畫面飛逝了一會,撫川才停下用手拖曳無形事物的動作,扭頭對我詢問。
我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場景是一間裝潢華麗的場所,除了一旁的吧檯之外,寬敞的空間有著為數眾多供人休憩的沙發桌椅,當然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能輕鬆眺望甲板與海景的一整面落地透明玻璃牆。
這裡……想必是那艘豪華郵輪的展望廳,而我們正處於視野最好的座位,稍一轉頭就能透過玻璃牆將寬闊的海景盡收眼底。
不過就算是風景再怎麼好,在只有乏味的黑白色調之下,要我說還是感覺缺少了什麼,但也無所謂了。
「可以,就在這裡吧。」
我隨口應了一句,接著伸出手就要拉開椅子,不料我的手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地直接穿透椅子,這令我愣了一下,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在設定上這個黑白停滯的世界對我們來說就宛如實境投影的虛像,是無法觸碰也無從干涉的另一個領域。
這裡是,敘事層。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撫川,但雙手背在身後的她正笑臉盈盈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卻什麼也不說,也沒有任何動作的跡象,擺明了就是要試探我的能耐。
嘖、這傢伙…
因此我收回望向撫川的視線,轉而在我的右手與剛剛穿透的椅子來回移動,黃色的皮膚透著些許底下肌肉的微紅與以及隱約可見的青色靜脈,這些顏色在一片黑白之中顯得格外的醒目,當然不僅僅只是膚色,我跟撫川兩人全身上下的色彩仍舊保持原狀……嗯,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比喻,就像是彩色電影中的人物走進黑白電影之中。
……等等,色彩?
突然湧現靈感的我,再度伸出手,但這一次在甫要觸及椅子前就停下,轉而打了個響指。隨著這個動作,猶如在黑白色的素描畫上滴下顏料,離我手指最近的椅背部位便染上了色彩,變為木質應有的淺黃色調,並且向外暈開,直至將桌子以及對面的另一張椅子渲染成同樣格格不入的鮮豔為止。
至此,我不禁輕呼出一口氣,然後逕自拉開椅子落座,而撫川則是嘖嘖地發出了讚嘆聲,也跟著在對面坐下。
「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呀,學到了、學到了!」
我沒有理會撫川那故意裝出來的誇張語調,而是轉頭掃視了一下整個展望廳,「此時」的展望廳內沒有任何的異常,仍是一片輕鬆祥和的景象,依我的推測,撫川應該是將時間挪動到挾持事件發生之前。
這樣看來,大概對於身處於敘事層的我們來說,能夠輕鬆地「調閱」故事中的任何時段與地點,像撥放影片進行快轉或倒退以及暫停……但恐怕也僅止於此,是無法進行修改已經發生的故事。
畢竟按照最根本的設定,對於已經被敘事過的故事,只能繼續往下續寫,無法罔顧之前的發展,漠視曾經發生的種種,而是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接續之前的故事,雖然可以靠敘事手法來扭轉整個故事的風格跟走向,但卻不能前後之間毫無關係。
所以關鍵就在於,如何敘事。
將已經發生的劇情,藉由後續埋下的伏筆與敘述的詭計,甚至捏造追加設定,提供另一種面向的解讀來反轉、顛覆原先的故事,這便是我在《敘事者的攻略法》在做的,不、應該說是故事中的敘事者撫川一直在做的──篡改故事。
只不過,現在情況變得更加複雜就對了,因為敘事者不僅只有一個。
而此時此刻,在之前沒有詳細提及卻又至關重要的敘事層,就是一張可以讓我們充分發揮、補充設定的留白稿紙,是我跟撫川狹路相逢的戰場,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撫川也好,我也罷,剛剛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都在摸索我們在敘事層有何能力…不、與其說是摸索,或許用架構來形容更加貼切!
然而,這同時也代表著,在我們兩人都還並不熟悉的敘事層,或許撫川擁有著跟我相差無幾的,權能。
從短暫的分心回過神來,我這才注意到自從撫川落座之後便不發一語,似乎是不急於開口,她身體微微前傾的同時單手托腮撐在桌子上,以一副好整以暇的閒適姿態看著我。
她在看什麼?
而她又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撫川現在是怎樣的想法,明明她是我筆下的角色,但現在的她彷彿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與意志,早已超出作者能控制的範疇,變得難以捉模。
因此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沒有把握該說什麼才是對的,最後只能繼續沉默下去。
然而等待許久,撫川也沒有開口的跡象,心想在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只好輕咳一聲,率先打破沉默:「好了,既然妳想見我,那我現在人就在這裡,然後呢?」
妳想做什麼?
對於我不善的語氣,撫川笑容不改,以哄小孩子般的口吻出聲安撫:「哎呀,口氣別那麼衝嘛~難得有這個機會能夠面對面,我想應該不止是我,就連你應該也會有許多想聊的吧?」
「……」
「嘛、既然你還沒有想到要說什麼,那不如我們來聊聊剛剛的番外篇吧!」
「番外篇?」
「嗯嗯,沒錯!就是前兩章的番外篇『另一種解讀』以及『薛丁格紀錄』,就從這裡開始聊起吧。」
我皺了下眉,一時間竟摸不清撫川如此提議是何居心,而如果輕率地答應她,會不會掉入她設下的陷阱。
見我仍猶豫不決,撫川促狹一笑,語帶挑釁地補上一句:「你也不想辛辛苦苦構思出來的手段與謀劃,卻沒有任何人看出來吧?結果只落得讓讀者認為剛剛的番外篇只是莫名其妙的狗尾續貂這種感想,而不清楚其中暗流潛伏的無聲交鋒吧!
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
倒不如讓我們來復盤一局,試著分析一下你剛剛藉由番外篇做出了怎樣的反擊,而我對此又是何種感想,如何?這可是能讓你摸清我的底細的大好機會喔,不過或許我也會故意誤導你唷~」
說完之後,撫川便不再言語,既不催促也不著急,以勝券在握的從容神態,滿臉笑容靜待我的回覆,似乎篤定我一定會答應她的提議。
儘管明知這是撫川的激將法,但我還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可同時也認真地思考起是否可行,因為確實如撫川所說,這是個試探的好機會,畢竟我現在對她知之甚少,情報嚴重匱乏,在對話中總能抓住蛛絲馬跡來補足這塊。
她的心智是落在哪個層級上,她是否真的已經看穿我的計謀,她的思考與邏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跳脫還是環環相扣的嚴謹縝密,或許能讓我對她難纏的程度能有個初步的判斷,至少心裡有個底。
當然,也不排除撫川會在過程中設下陷阱、暗藏手段,但她也不可能全然說謊,因此我還是有機會挖出有價值的東西,總比像現在空耗著來得要好。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即使我心中已有決斷,但我還是閉上眼睛長吁一口氣,在調整呼吸的同時沉澱思緒,在腦海相對清晰與冷靜的狀況下,再度審視一次這個決定。
我張開眼睛,對著面前的撫川說:「好,那就按妳說的,讓我們先從番外篇開始聊起吧!」
然而直到這時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才注意到聲音並不像我原以為的沉重,反倒隱藏著不甚明顯的雀躍,彷彿這並非單純被逼的無奈之舉,而是真的對即將開始的交流起了興趣。
我愣了一下,還沒有來得及思索自己為何有這種反應,得到滿意答覆的撫川便興高采烈地拍手稱快,並且迫不及待就要開始,讓我只能暫且放下這件事,將全副心神專注在她的身上。
於是乎──
故事內側的角色,故事外側的作者。
一者飛升,至這虛構與真實的夾縫。
一者降臨,至這現實與故事的間隙。
在這天地失色、萬物靜滯的敘事層之中,一名敘事者對另一名敘事者如此說道:
「那麼,開始屬於我們的讀書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