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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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9
再度睜開眼時,溫柔的月光透過窗灑了進來,映照於趴在床邊那人銀白的髮上,乍看之下床面恍若舖了一層細緻的白雪,潔白而柔和。

輕輕坐起身,額上的毛巾掉落在床上,黎鳶看著趴在她床旁的亞那,眼神複雜。

「對於屢次逃離你們的我,為什麼你們還要把我撿回來?」低聲問著,放輕的音調如夜晚拂過的微風,輕巧且不留痕跡。可就算當面問出口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內心到底期望著得到什麼答案。

「你們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好?」這會讓他感到茫然無措的。他不懂,為什麼他們會願意為他這個來路不明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付出,這完全不合理啊?

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不是嗎?

為什麼他們不放棄如此麻煩的他呢?

還是要直接跟他們坦白一切,告訴他們再過幾年這副身體就會歸於塵土,而他的靈魂則會寄宿於下一個身體,一切又再重來一遍?

……還是算了吧,以他對他們的認知,他們聽到這件事絕對是沉默一下,然後開始盤問為什麼他會這樣、為什麼這種事情不早點跟他們說,然後一邊生氣一邊找解決方法,搞不好還要他答應要是死了下輩子還要回來繼續跟他們在一起。

……雖然這麼一想好像有點感動,但總覺得更不能向他們開口解釋他身上的詛咒呢。

因為這樣循環下去,到最後見證他們死亡的 ,絕對是他啊。

那到時候突然失去長久的依賴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大概會跟路西法死去時一樣,做出相當瘋狂的舉動吧。

但不解釋的話,他就得一直沉默的看著他們為這副不堪一擊的軀體奔波勞累,甚至連想告訴他們這是徒勞無功的都不可能,因為要是告訴了他們那勢必會牽扯到對詛咒的解釋,自此陷入一種無解的循環。

既然決定隱瞞,那就封閉直到自己的真名能夠再度被呼喚的時候吧。

但連那日會不會到來他自己都不知道。

低頭看著趴伏在他床邊的亞那,像是覺得那頭銀髮實在是太過耀眼沒幾秒黎鳶就把視線轉向窗子,有些出神的看著窗外那一輪新月。

「神,請告訴我,如果這是您所給予的試煉,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從中解脫?」

依舊是低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但當中夾帶著一抹莫名哀傷的請求意味,但這些話也如同之前的問出口的那些話一樣僅造成空氣些微的波動,然後回歸一室寂靜。

「妳醒了。」門口傳來聲音,完全不感到訝異黎鳶往門口看去,看著背著月光的男人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放下手裡的水盆,原本是打算幫這幾天高燒不退的黎鳶換一下額上毛巾的凡斯看著坐起身的人,頭偏了下。「出來。」

點點頭,避開床邊那人黎鳶輕巧的下了床,非常乖巧的往凡斯走去,兩人安靜無聲的離開洞穴。

「妳如果想離開就離開,我不會攔妳。」一停下來,凡斯劈頭說道。「但妳離開後就不要再回來了,省得我們一天到晚擔心妳。」

「……」

「妳知道亞那有多愧疚嗎!妳就當著他的面跑走,回來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還連續高燒了快一個禮拜,那傢伙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妳的床邊。就算妳不想留下來但至少也為那個單純到不知道該讓人說什麼的傢伙著想好嗎!」

說到後面凡斯的語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氣急敗壞,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那個無時無刻都笑著的友人露出那種焦急到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而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正一動也不動的癱軟在他懷裡,臉色是平靜到令人心慌的死白。

「……對不起。」低著頭,黎鳶小聲說道。

「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妳在做這些事之前為什麼不先想想我們會有什麼感受!」難得的情緒失控,凡斯也顧不上控制音量。「黎鳶!妳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是在乎妳的!」

「……知道,可是我不懂。」終於回了一句話,黎鳶的語氣相當的茫然。

「不懂?」因為氣上頭,所以凡斯也沒發覺到黎鳶茫然語氣中那夾帶著的那點脆弱,反而被她的話給氣到笑出來。「妳沒聽過將心比心嗎!妳站在我們的角度想想就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會這麼生氣!」

「……」

「黎鳶,我知道妳和一般孩子有所不同,所以我們也從未對妳進行管教,但這次妳真的過分了。」深呼吸了幾下,凡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妳如果真的想離開,妳好好跟我們說,我們會尊重妳的選擇,但不要用失蹤這種行為讓我們成天提心吊膽的。」

等了一會,黎鳶卻沒有任何回答,這讓凡斯疑惑了起來。「黎鳶?」

「……我只是不懂。我不懂為什麼你們要對我好。」一開口,夾帶一絲鼻音的聲音出賣了主人現在的狀況。「我知道你們對我好,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要對我好。」

「凡斯,我是個有缺陷的人,一直都是。」仍舊是垂著頭,黎鳶低聲說著。「身體的缺陷、情感的缺陷。凡斯,你說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我真的感覺不到。」

終於抬起頭,黎鳶正視著凡斯,而被注視的那人驚訝的發現徘徊在眼眶中倔強著不願墜落的淚水。

「我有顆會跳動的心,但我沒有會躍動的情感。」摸上心口,黎鳶的表情竟稱得上是茫然。「凡斯,我真的感覺不到啊。就像現在我知道我在哭,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因為感到難過才哭的。」

「所以,我不懂,為什麼你們要對我好,為什麼你們會擔心我,甚至把屢次逃離你們的我帶回來照顧,即使你們很清楚我不是一般的孩子。」偏著頭,黎鳶看著因為他這番言論而陷入沉默的凡斯。「有時候,我都懷疑,要不是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我真的是活著的嗎?」

彷彿連風都凝滯,膠著的氛圍籠罩著他們兩個。夜裡總歸是安靜的,更突顯了兩人之間難得的相對無語。

怒火因為黎鳶說出的話稍微降了一些,凡斯打量起眼前這個正抿唇逼自己眼淚不要落下的人。

她沒有情感、嗎?

回想起過去一年的相處,凡斯忽然覺得這似乎不無可能。一直以來黎鳶都沒什麼笑,臉上的表情除了平靜還是平靜,就連哭也是現在才第一次見到,而且表情不是難過而是茫然,彷彿她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出現這種反應。

他不是沒猜測過黎鳶有情感缺失症,畢竟她說過她是孤兒,沒人陪伴的孩子很容易出現這種症狀,而這症狀的表徵黎鳶恰好都有。冷淡、有些自閉、對大多數的事物並不表現出興趣,這完全可以拿來形容她。但在不經意間看到她打從眼底流露出來的笑意時凡斯又不能肯定這個推測了。會露出這種最純粹笑意的人,真的缺乏情感嗎?

妖師是生於夜晚的種族,聆聽黑暗的低語是他們刻劃在血脈裡的能力。他不是沒有感受到黎鳶內心的晦暗過,但此刻回想起來那些晦暗的思想卻出乎意料的不帶有任何負面情緒,就像是閱讀一篇不感興趣的文章,囫圇吞棗而不去深思細究。彷彿那些負面至極的念頭只是一瞬間閃過、無關緊要的思緒,沒有任何值得投注情感的必要。

而今日,他才從她口中證實了這個他懷疑已久的推測,而且她的情況甚至比他設想的還要嚴重許多。

「妳說妳、感覺不到情感?」半晌,凡斯平靜的開口。

「是。」最後還是抬手把眼淚抹掉,把手放下時隨著被擦拭掉的眼淚,黎鳶褪去了剛才流露出的脆弱模樣,再度將好不容易露出一絲裂縫的心房緊緊的封閉起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對於這個問題黎鳶一愣,思考一會後字斟句酌的開口。「像是你在人群中,卻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

「像是你看著別人笑,卻不知為何要笑。」

「若將情感形容成雨,一般人的心就像是湖泊,落下的水會激起漣漪,波動會在上頭傳開。我的卻像是冰,雨落在上面只會凝結,成為冰後隨之平息。」

「凡斯,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連生而為人該擁有的心都沒有的生命。但是,」黎鳶彎下腰,對凡斯深深一揖。「即使如此,我還是要為我的行為造成的後果道歉,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彌補這個過錯。」

「我已經不奢望自己能像平凡人一樣了,也因此,請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彌補,因為我不懂要怎麼做才能平復一個人的心。」

將心比心,也要雙方都有心才行。

當一個人沒有心時,你怎麼能奢求他懂得這些複雜的人情世故,哪怕你要的只是他的一句道歉、一個承諾,他可能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要求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像是教一個小孩兒數數,一開始必先是拿著具體的東西教他一個個數著,建立起數字的概念後才會將實體的東西化成紙上抽象的符號來運算。同樣的,當你要教一個人情感時,你得讓他體會並了解到什麼是笑、什麼是哭,讓他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情感後再讓他自己慢慢的去摸索人心的複雜,而不是直接把他扔進人群裡,企圖讓一片空白的他染上那些繽紛活躍的色彩,那隻會讓他在迷茫中感受到自己的不同,進而讓孤寂將他淹沒。

凡斯不知道眼前的孩子已經溺斃在那片孤寂了沒,但他由衷的希望情況還在能有轉圜的地步。她還能從懸崖邊轉身,鼓起再次投入人群中的勇氣。

「妳感覺不到,是吧。」思索了會,凡斯才開口。「那好,我提一個要求,沒做到之前不準離開。」

「你說。」理虧的人自然是乖乖應下。

「在離開我們之前,妳必須能夠感受到情感。做的到嗎?」

對此黎鳶微微瞠大了眼,然後蹙眉,難得露出類似困擾的表情。「凡斯,這我做不到。」

「但我的要求只有這一個。做到的話不管妳去哪裡我們都會放手。」看著黎鳶不知所措、手無意識的絞扭著衣襬的樣子,凡斯一時有些心軟,心想這個條件會不會太過苛刻,但他下一秒又堅定自己的看法,告誡自己不能因此妥協。

縱使她想離開,也要讓她學會這些情感再離開,讓她能在這個不完美但卻值得去欣賞的世界好好的活下去。

至少這樣一來,她才不會覺得活下去這件事是無趣且沒有意義的吧。

「你不能提別的要求嗎?例如關於我這個人的事?」垂死掙扎著。要是真答應了剛才那個條件,那麼恐怕他這輩子都離不開他們了。

問題是,再過不到八年,他就會死了啊。

「不能。」可是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卻堅定的拒絕了。「所以妳的回答?」

「在回答之前,就這個機會,我告訴你們一件事好了。」沉默了會,黎鳶開啟了另一個話題。「你們猜測的沒錯,我有前世記憶。」

「果然啊。」對於這個坦白並不怎麼意外,畢竟一個小孩卻有著出色的超乎常理的能力,這怎麼想都會覺得當中另有蹊蹺。

「但是,上輩子,我只活了十八年。」平靜的說出讓凡斯及在隱蔽處躲起來聽了一陣子、現在才走出來的亞那露出驚愕表情的話,黎鳶繼續說下去。「原因是能量過多導致反噬,長久下來身體不堪負荷進而全面崩潰。」

「而你們也知道,我現在同樣也面臨著這個問題。」淡然的說著,黎鳶平靜的像是他只是在轉述別人的情況。「也就是說,這一世,我極有可能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現在你們曉得,我是一個多大的麻煩了嗎?」

輕輕的說完,另外兩人因為被這突如其來的資訊給震懾住。所以都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黎鳶也不急,只是仰頭,讓弦月的光輝在他臉上暈開。

「……妳上輩子,就是這樣?」

「是的。」重新看向兩人,黎鳶輕輕頜首。「為什麼會有這種身手、為什麼不像是個孩子,因為要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一無所知。」

「我也只能、活下去啊。」哪怕他早已不想繼續痛苦下去了。

「這樣,你們還願意用這個承諾來綁住我餘下的生命嗎?」你們還願意、接納這麼麻煩的我嗎?

對此,另外兩人都沉默了。

他們是設想過黎鳶的身體遲早會撐不住這種不斷的反噬,但他們沒想過這個設想會這麼快到來。

如果就像她所說的,她上輩子僅活了十八年,那這輩子從九歲就開始被能量反噬的她,還能撐到那個理應是正值青春的年歲嗎?

「為什麼我想逃,因為我不想因為我的身體而造成你們的負擔,更不想讓你們見證我的死亡,那對你們而言並不公平。」幽幽的說著。「我知道你們對我好,也因此我更不想拖累你們。我可以坦言上輩子我就感受不到情感,所以要是應了那個承諾,在我學會之前你們可能會先見證到我的死亡。」

在她那顆心能產生波動前、他們之間的分離會更快到來嗎?

連她自己都對自己不抱著期望,那他們還有那個能力去將她拉出那片泥淖嗎?

面對無語的兩人,黎鳶並不是很意外,畢竟不是誰都能接受相處了一陣子的人突然宣告自己的死期,而也沒有多少人能對稱之為「朋友」的人的死亡處之泰然。除非是那人只是將人視為口頭上的友人,抑或是見證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內心已經麻木到不起波瀾,而很明顯,眼前兩位都不是如此的人。

黎鳶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很卑劣,恣意糟蹋著別人的好意,企圖將想要觸碰他內心的人都推拒在外,甚至用自身的狀況給他們施加壓力,卑微的期望著他們會因此放棄他,讓他能如以往一般在無人知曉之地安靜的消亡。但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或許是渴望著溫暖的,因為這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二次,主動向別人提起他的身體狀況。

推拒中夾帶著請求,坦言自身狀況的同時一方面是在觀察他們,觀察這兩人是不是真的願意接納這麼無藥可救的他。一方面這似是一種微弱的求救,如果、如果他們真的接納了他,那他是不是可以不復以往的孤寂,能夠擁有踏出陰暗的理由,能夠嘗試著站在陽光下而不被灼傷。

黎鳶自己也沒發現,頭一次,一向慣於掌握著全局的他,將選擇權交予至別人手上。

消化了驚人的坦白,與亞那交換了個眼神,凡斯開口。「……妳這個理由,與我提出的要求無關。」

「嗯?」

「我只是想讓妳學習這些情感,讓妳至少對於活著這件事不會感到那麼疲憊。而這件事與我們願不願意照顧妳無關,更何況想也知道我們不會拋下妳。」

「縱使妳真的學不會也沒關係,至少讓我們在這段時間陪著妳吧,就算是一輩子也無所謂。」

「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們說好的,如果我們願意真心相待,妳也會回應我們的真心。」

「那麼,妳願意拿出妳的真心了嗎?在妳坦承了這件事以後?」

對於他們這種大無畏的態度,黎鳶反而一時愣住。「……你們要想清楚,我可是一個麻煩,我會牽連你們的。」

「那些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而且這些麻煩大概還比不上亞那惹出來的那些。」看了長年製造各種麻煩的人一眼,凡斯聳肩,「既然我們都不在意了,那妳還在糾結什麼?」

「我……」下意識想要吐出什麼言論,但仔細想了想,黎鳶卻發現她貌似只剩下一句話能說。「……我答應。」

「在我的心躍動之前,我不會再逃離了。」

「以我之真名起誓。」

將被禁錮的真名交予給他們,那他這輩子大概再也沒有逃離的可能了吧。

也罷,或許這樣也不錯。

「我們接受。」誓言成立,自此後他們的命運會在一起交錯好幾年,直到誓約實現或是死亡才能將其分開。

「然後,那個,亞那。」立完誓後黎鳶看向亞那,然後彎下腰,鄭重的鞠了個躬。「對不起,我錯了。」

「沒事,只是下次要出去前記得告訴我們。」清楚記得眼前這人不喜歡被別人碰觸這件事,亞那蹲下身與直起身的黎鳶對視,銀色的瞳並沒有帶著半點怒氣。「因為妳突然跑走,在乎著妳的我們會感到擔心的。」

「我知道了。下次出去之前我會跟你們說的。」點點頭,黎鳶說道。

「然後記得注意自己的安全。說到這個,妳這次到底為什麼會搞成這樣?」突然想起這件事,凡斯問道。雖然在今天之前他們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有前世記憶這件事,但他們肯定黎鳶的實力絕對不止她平常表現出的那樣而已。以前她溜出去被逮回來時也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怎麼這次會這麼狼狽?

對此黎鳶非常認真的開口。「因為遇到了奇怪的人。」

「「啊?」」

「遇到了奇怪的人,所以開法陣壓制住後逃回來,然後因為消耗過多脫力才會倒下的。」依舊是非常認真的語氣,黎鳶說道。「被我困住後還問我的名字並向我自我介紹,所以是奇怪的人。」

……就算是沒有情感,但喜惡還是相當的分明呢。

看著那張面無表情語氣卻非常認真的小臉,另外兩人不約而同的暗自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