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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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6-29
《II》
社區裡偶爾會傳來槍聲,但最近的次數變多了,尤其是夜晚特別安靜的時刻,有些人像是看不慣世界竟能如此安寧,偏要讓所有人都在夢中驚醒,像是一句宣告,讓我們都明白此時此刻,有人真真切切地受傷了,槍聲才肯甘心地在夜幕中消失。
第一個來到房間裡的是老管家。她穿著白底花樣的寬長睡袍,在夜燈下毫不費力地找到床底下的我。再來才是雪人,他先從客廳的沙發上跳了起來,然後兩三步便躍上樓梯衝進我的房間,確定我沒事之後檢查窗戶是否被子彈擊中。
最後來的,是警車與救護車,停在離我們只隔幾戶人家的房子前。
隔天清早收音機的聲音佔滿客廳的空間,雪人與老管家的話都不多,只有在廣告的間隙,老管家才終於有空插入一兩句話,但很快又被接下來的節目沖去了聲響,播的是某位妻子因受不了丈夫戰死的消息,舉槍自盡的新聞,以及一些零碎的戰後報導。
「戰爭明明結束了,不是戰場的地方卻還不停地死人啊。」老管家嘆息著,一邊在拖地時拉扯自己鬆垮下滑的襪子。當她意識到我正盯著她瞧後,便馬上住了嘴,接著跟我提到廣告裡的寶潔肥皂有多好用,但比起肥皂她還是更愛肥皂劇。
雪人帶了些麵包回來後就沒什麼講話,也沒有試圖加入我與老管家(多半是她單方面)的對話,抓片麵包抹滿厚厚的牛油後便大口吞光,接下來忠實安靜地執行他的任務──陪在我身邊──他住在家裡好幾天了,但也會出門,回來時不是帶著少許錢就是食物。我問他說去哪了,他從來沒有認真回應過。
雪人剪去頭髮,鬍子也修理成整齊的鬍渣,讓雪人看起來年輕許多,但眼神仍然蒼老。我望著他將圍巾與大衣脫下,忍不住一絲好奇。
「雪人也會冷嗎?」我問著。老管家此時對我投以奇異的神色,當我試圖與雪人對話時,她就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如果我不會冷,你們為什麼又要在我身上圍圍巾?」他微微笑著。
「但我不會在雪人身上披大衣。雪人會、不,你會融化的。」
「季節一但過去,就算沒有穿上大衣我也會融化的。」他牽起我的手,冰冷無比的溫度讓剛喝完熱牛奶的我一陣顫抖。「走吧,我們去妳的房間,我要對妳的窗戶施加一點『魔法』。」
雪人口中的魔法,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驚人,他只是拿了幾片厚木板與工具箱,在我的窗戶外頭又加了一層木板窗,可以朝外推開,夜晚時則關起來,雪人覺得這樣多少能夠擋住「意外來訪」的子彈。
「那些人為什麼要對自己開槍?」我趴在窗台上,床舖的高度正好讓我能以舒服地姿勢向下俯視街道。
「我也不知道,他們沒告訴我理由。」雪人沒看著我,靜靜收拾工具箱與垃圾。
「那開槍的下場會怎麼樣?會真的死掉嗎?」我追問著。
「是啊。妳的身子破了個洞,會覺得很痛很痛,然後才死掉,所以千萬不要想著開槍,看到拿槍對著妳的人也要躲起來。」
很痛。我發出一陣嗚咽,身體破了洞的感覺想必非常非常痛。我用上次跌倒時的痛楚來模擬子彈劃過肚子的感覺,或許會更痛,痛上幾百倍,但我已經無法想像了。
為什麼士兵們可以勇敢的上戰場呢?戰場都是要挨子彈的,因為是男生所以比較不怕痛,還是他們手裡也拿著槍的緣故?如果有槍就不用怕拿槍的人,那麼大家都拿槍的話,誰也不必怕誰了吧。不過當我這麼說後,雪人不認同地否決了,「槍就是槍,不管握在誰的手裡都會受傷。」他這麼評論著。
「如果你中彈了,你也會死嗎?」我看著他拾起工具箱準備走下樓梯。
「我不會死。」他微微笑了,「我只會融化。不會死。」
那天夜晚沒有槍聲,夜晚出奇的寧靜。
但我滿腦子都想著雪人融化的模樣,子彈殺不死他,陽光卻可以。如果聖誕節過去,天氣漸暖,不管他有沒有中彈都會消失。
一股強烈的恐懼向我襲來,像嗡嗡聲不斷的蚊子在我耳邊纏繞。我用被子緊緊裹住身體,邊啜泣著邊哭喊母親的名字,彷彿我的哭聲可以嚇跑襲來的黑暗,直到我糊里糊塗地入睡為止。
在那之前,淚水浸濕了被單與臉頰,淹沒了床舖與房間。
也淹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