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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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2
兩天以後,季路又去了一趟塵寰街,把先前買的星空瓶給拿回宿舍,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測試星空瓶在關燈時的效果了。
七枚種子幣搞出來的東西,要是不好看,他得直接衝去店家把他們的店鋪掀了才行。
他一路小跑小跳的衝回宿舍,打開了空無一人的宿舍門。說也奇怪,昊宸已經三天沒有回來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不過他常常這樣莫名其妙的消失,問了他去哪也不說。
季路將星空瓶擺在宿舍地板的正中央,趴在地上認認真真的看了星空瓶裡頭填充的東西。
流動的銀色閃粉如飛花般的在星星瓶子裡飄揚,以半透明的藍色液體打底,參雜了一點碧綠色,好似浩瀚無垠的銀河,散發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關上燈之後,星空瓶的效果比他想的還要好,倒映在白壁上的星河信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
季路盯著牆看出神了,很久之前,他就曾經看過這樣的景象,但那是在天井裡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天井不等於現實,在裡頭看見的聽見的,不過是一片假象罷了。
可如果他能有機會真正見到那樣的景色,那他一定要把那片銀河抓住,送給那個人。
***
這段時間裡,昊宸的隊裡來了個新人,聽嫣翎說那個新人資質似乎不太好,手腳不怎麼俐落,做事總是粗心大意的,就連武器也用不好。
兩個月的訓練也沒有太大的幫助,照他這個樣子,雖然不至於淪落到醫療組,可帶進去天井也只是送人頭,只能把他留在隊裡打雜。
昊宸對這個新人並沒有特別的評價,反正只要不礙事,對方怎麼樣都和他沒關係,他本來就不是對陌生人特別熱情的類型。
此時的昊宸正借用幾個月前季路買來的新椅子,坐在書桌前擦拭一把純黑的太刀,「聽教父說天井似乎快要開了,好像在亞洲那附近,那裡最近地震頻繁,可能和裏世界有關。人手不足,教父讓我們兩隊在下次的天井一起行動。」
季路點頭,「我也聽禇諭說過了,不過他還說教父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可能會一次開兩個天井。」
昊宸的動作微微一頓,看著那把太刀微微愣神,他回過神來,問道:「這樣啊……說起來,這應該是你第一次遇見兩個天井同時開啟吧?」
「嗯,前輩之前遇過嗎?」
太刀被擦的透亮,漆黑的刀身即便多年未曾使用,卻還是鋒利無比,看得出來經過主人的悉心保養。
昊宸將太刀收回刀鞘,雙手捧起,放在書桌旁的刀架上。
「遇過,」昊宸輕輕地磨過刀鞘,「半年前受重傷那時候,就是雙天井。」
宿舍裡忽然一陣寂靜,季路知道他問了不該問的事,不曉得該怎麼接話,只淺淺的說了句:「抱歉。」
昊宸搖頭,「沒關係,都過去了。」
有些事情,就像沙灘上的腳印,被海水輕輕一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有些事情,卻像沙灘上的貝殼,越沖刷就越耀眼。
你在海邊見到了漂亮無比的貝殼,你永遠會記得這隻貝殼是出自於那片海,也永遠記得貝殼在夕陽底下熠熠生輝的樣子。
當裡頭的珍珠被取下來以後,它便沒了光彩,可你也不會忘記當初那份耀眼。
失去珍珠的昊宸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那段閃閃發光的回憶,只是思念過後,等待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陰暗。
兩個天井同時開啟雖算不上常事,但也說不上稀有,裏世界的情況太過複雜,誰也無法預測裡面發生的變故。
季路拖過椅子坐在桌前,順著自己的羽毛,在手上塗了一點柔軟劑,「如果真的開了兩個天井,我們是不是就要分開了?」
「也許吧,一隊可能會跟著你們去。」
一隊是段澤庭所屬的隊伍,主要都是沒什麼戰力,只能去治治傷患的隊伍,就是俗稱的醫療組。
季路無奈地嘆口氣,「一隊跟著我們去能幹嘛……」
進到一隊的人大部分都是在訓練結束後沒有得到適配的武器,只能選擇暫時待在醫療組,偶爾才能出勤。
小蒼蘭味的柔軟劑塗抹在翅膀上,香氣濃郁,和以往季路擦的薰衣草味不同。昊宸走到季路桌邊盯著,「換味道了?」
「嗯,這個是新研發出來的,味道跟效果都比薰衣草的好,前輩試試嗎?我幫你。」
季路說著便作勢起身,卻立馬被昊宸按回椅上,「別,我怕癢。」
羽翼的根部對於他們天使來說是非常敏感的部位,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樣,是個特別的敏感帶,如果不是特別熟的朋友,隨便觸摸別人的敏感帶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本想推廣羽毛SPA的季路同志慘遭駁回,只好悻悻的坐回位置上,接著擦下一罐保養品。
小蒼蘭味的翅膀都還沒捂熱,季路忽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昊宸也似有所覺,和季路對視一眼,默契的換上衣服,一同出了宿舍門。
天井開了。
像是毫無預兆般的意外,前幾分鐘兩人還在談論天井的事情,不用多久,教父寓言的事情就發生了。
從宿舍裡出來的不只季路和昊宸,其他人也都接收到了資訊,紛紛趕往教堂前的大門。
兩道三尺高的鑲金鏡子矗立在教堂門前,門的另一面,左邊是晴空萬里的教學樓天台,右邊是遼闊無邊的大草原。
教父神情凝重的站在門前一言不發,季路很少看見教父這樣的面容,大多時候的教父都保持著面善和樂的表情,就好像世界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一樣。
眾人單膝跪地,靜待教父發話下達指令。
時隔兩個月半,通往裏世界的門再度開啟,何況這次還是雙天井,想必裏世界肯定出了奇妙的異常。雖然教父的寓言是讓兩班人馬提前做心理準備,但他也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成真了。
教父一句話也沒多說,隻手指向右邊的天井,「五隊去這裡。」
「是。」五隊的隊長宋子星低頭應道。
昊宸緊了緊腰間的匕首,跪在後頭,一言不發。
「三隊……」教父半猶豫半疑惑的思考,語氣停頓許久,又像是妥協似的嘆氣,「去另一邊。」
禇諭點頭,大劍撞擊在地面發出一聲悶響,領著三隊的所有人率先進了天井。緊跟在後的,還有寥寥幾個從一隊裡來的人,裡頭包括段澤庭。
看到熟面孔的季路微微一頓,「你怎麼在這?」
段澤庭聳肩,無奈的表達他並非自願,「抽籤抽到的。」他推著季路的背,讓他趕緊往前走,「快走吧,後面人都卡住了。」
「欸……等等……別推我!」
刺眼明亮的光芒從天井裡傳出,明晃晃的光線照的季路不太舒服,即便這種事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但他還是沒法習慣。
季路緊閉著眼,被人半推著進了天井,消失在了天庭。
與此同時,五隊的人也盡數進入了另一個天井,臨走前,昊宸瞥見後方還有兩個未曾見過的身影,他們呆站著不動,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可惜昊宸還來不及看清,就被人群擠進去了。
天庭裡的天井關了一扇,另一扇仍是開啟的狀態,昊宸剛才看見的那兩人慢悠悠的走到天井前,仔細打量裡頭的情況。
「就是這裡?」其中一個身高較高的男子將手伸進天井裡,胸前的金屬蝴蝶徽章警告似的震動了一會,他便將手抽了出來,「確實有點奇怪。」
教父畢恭畢敬的對著兩位微微欠身,「這次勞煩兩位大人了。」
另一名男子淡淡地看了教父一眼,什麼話也不說,徑直進了天井。
看著自己的同伴消失,男子卻不覺慌張,反而玩味的追在後頭,「哎……等等我!」
天井在兩人相繼進入後,緩緩的形成一個漩渦不斷縮小再縮小,到最後消失不見,徒留教父一個人在場。
教父起身,看著天井消失的位置,擰眉思考,「六翼大人交給那樣的人監視……總覺得不太放心。」一股電流自教父耳廓流過,短暫麻痺了教父的他的思考,隨即又立馬擺首,「不能隨便評論兩位大人,是我踰矩了。」
「祝各位一路順風。」
***
季路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坐在教室裡。
午後的烈陽打在熟悉的課桌椅上,給木桌上的課本添加了一層濃厚的色彩以及燙人的溫度,而他記憶中窗檯外的大榕樹不知何時已經和三樓的高度平起平坐了。
頭頂的吊扇正嗡嗡地不停旋轉,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的聲響、老師在台上講解習題的聲音、操場上的哨聲,仲夏的蟲鳴鳥叫,一切都讓季路感覺非常真實。
除了他身後的那對翅膀時刻在提醒自己身處裏世界以外,這裡的景象和他在成年以前的學校並無太大差異。
就好像自己待在天庭的那一年裡,不過是上課時小憩片刻所做的一場夢罷了。
季路環顧四周,沒看見其他人,心道可能是走散了,也不管現在是不是還在上課中,他大喇喇的離開座位走出了教室,並且在老師和同學震驚的目光中,重重的關上了門。
講台上的老師停下動作,問:「他要去哪?」
底下的學生靜靜的不做聲。
見沒人肯開口回答,老師也不多追究,拿起點名簿在上面寫寫畫畫,「算了,記曠課吧,他叫什麼名字?」
「季路。」底下有人答道。
「現在的學生真的越來越不學無術了。」老師在點名簿上寫有「季路」二字的格子上打了個叉後,闔上本子,「我們繼續上課。」
不學無術的季路此時正在長廊上快步前進,思考著該怎麼樣才能離開這次的天井。
三樓共有八間教室,除了剛才季路所在的班級以外,剩下的七間有三間教室人去樓空,鴉雀無聲,另外四間季路也檢查過了,並沒有其他來自天庭的人。
此時的他內心有兩種猜測,其中一種可能是所有人都被分散在不同位置,另一種可能就是只有他單獨進了這個學校。
但從天庭上看見的畫面來看,結論應該是第一種。
只是這間學校裏既沒有怪物,目前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就現況來說,季路一點頭緒也沒有。
身上的西服被換成了校服,高領制服打著紅色領帶,清瘦白皙的手臂被太陽曬得稍稍發紅,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季路現在有些口乾舌燥。
他記得每個樓層的尾端都設有一台飲水機,於是季路尋著記憶邁著步伐,一路走到走廊盡頭。
全自動的現代化飲水機佇立在廁所旁,往下看去就是文藝社照顧的花圃,萬紫千紅的。就算季路不懂花,光是看這鮮豔的色澤,也能知道對方照顧得很好。
季路拿過紙杯接了點水,一口飲盡。
瑩黃色的蝴蝶撲棱著翅膀停留在金屬飲水機上,細長的六腳穩穩的攀在邊緣,點狀的紋路隨著翅膀冉冉的煽動,如幻影般的吸引住季路的目光。
清涼的開水潤過喉頭,一路直達胃底,消解了烈陽的酷暑,季路的身體半搭在飲水機上,神情恍惚。
校園生活對他來說似乎已經過去許久,在天庭的生活對於他們這一介凡人來說實在過於虛幻,如今再度回到學校,難免不自覺的感到懷念。
餘光瞄向樓下花圃,一道白色身影左張又望的尋找著什麼,季路定睛細看,發現那人是段澤庭。
他借力爬上圍欄,想著直接從三樓跳下去找人,「段……!」
手腕忽然被人攫住往後扯,季路猛地向後跌,被人穩穩的接住。
身後傳來一道熟稔的聲音,「這位同學別激動,有話好好說,你想讓我們學校上頭條新聞?」
季路回頭,對上了對方清澈透亮的雙眸,淡淡的金色光芒在他眼底閃爍,宛若黑夜中的耀眼新星。有那麼一瞬間,季路似乎看見了對方和他一樣擁有金色圈。
但這種想法轉瞬即逝,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圍欄上,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句話。
再向花圃看去,段澤庭已經不見蹤影了。
一般人看不見天使的翅膀和光圈,所以在外人看來,季路剛才的行為等同於跳樓。
咲華只不過是隨手救下了一位同學,本以為是素不相識的緣分,卻在看清來人後,驚的不著邊,「小路……?」
制服的衣領敞開,黑色內衫上掛著十字鍍銀項鍊,口罩遮住了咲華大半的臉型輪廓,露出一雙深邃的黑眸,鋒利的眉梢微挑,單看眼睛很容易讓人產生這人不好惹的印象。
但季路知道,藏在口罩底下的從來都是溫柔又善良的面容。
咲華深吸一口氣,手裡竄著十字項鍊,「一年多沒見,怎麼突然回來了?」
「什麼?」季路一時半會不能理解對方說的話。
「你不是說你搬家了嗎?怎麼突然回來?」咲華再次覆述。
季路愣住了。
搬家這句話,是他在十八歲那天為了和咲華解釋所扯出來的謊言。從他生日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來學校了,認識季路的都知道他搬去了很遠的地方。
但是……這裡根本不是現實,就連他在班上的那些同學和老師都沒有質疑他為何出現在學校,為什麼咲華會這麼問?
總是愣著不說話也不行,季路只得隨便再扯個謊,「……我不是在信裡說過我會回來的嗎?那邊放假了就想著回來看看。」
季路的眼神不正常的閃躲,是人在說謊時下意識會做的動作,昊宸曾經說過他很不會撒謊,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他也不知道這個理由咲華會不會信服。
「這樣啊……」
居然信了?季路心想。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誰也不知道該把話帶到哪一個話題,尤其是季路,恨不得現在立刻消失,不管用什麼方法。
他們腦子裡浮現的畫面都是季路生日那天的事。
時間倒回一年半前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夕陽在山頂上若隱若現的展現它柔和的餘暉,給少年的側顏渲染上一層暖橘色的光芒,模糊了眸色。
季路和咲華並肩靠在教學樓天台的鐵網上,得知季路要轉學的消息後,咲華在放學時約出了季路,說是有東西要交給他。
兩人從小便是對門鄰居的關係,季路的父母早逝,留下了一筆遺產,而後交由奶奶照顧。只可惜奶奶年歲已高,在季路六歲那年便匆匆離世。
自他有印象以來,他就常常往對門跑,去找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是個大他幾個月的哥哥,串門串的連咲華的媽媽都把他認成親兒子了。
即便奶奶走了,家裏只剩下一個人,季路也不覺得寂寞,因為他還有另一個歸屬。
但現在季路卻要走了,身邊吵吵鬧鬧一直給在他身後的弟弟突然不在,咲華感到挺不習慣的。
蕭瑟的寒風颼颼吹過,制服外面只套了件毛織毛衣的季路冷的直搓手臂,他邊踱著小碎步邊給自己取暖。
他想起自己還有一雙旁人看不見的大翅膀,於是趁著咲華不注意,偷偷的張開翅膀把自己給包起來,只留下一個頭在外面。
「抱歉,樓上很冷吧?」
季路搖頭,「沒關係,我不冷。」
咲華默不作聲的盯著他,從身後拿出了一盒包裝過的禮盒,黃色盒子上打著蝴蝶結,季路接過禮盒,感覺沉甸甸的。
以往的生日季路都會盛大慶祝,但這次走的太突然,連趙儀芯想幫他準備大餐的好意季路都拒絕了。
「這什麼?」季路自問自答道,「生日禮物?」
「算是吧。」咲華點頭,抬手阻止了季路想要拆開的動作,「回去再拆。」
他揉了一把季路微捲的棕髮,唇角勾起,再次祝福季路,「十八歲生日快樂,小路。」
夕陽落在咲華身後,季路的眼底彷彿有光般的閃亮。
季路看著他的笑容出神,開始猶豫自己是不是留下來比較好。
他搖搖頭,自己寄人籬下多年,現在他成年了,長大了,不能再給人添麻煩,去天庭歷練幾年挺好的,以後也不是不會回來了。
不過是暫時分開而已。
沒來由的情緒從心底崛起,季路眼眶泛紅,眼底有淚水打轉,過往的回憶一幀幀回放,他和咲華新出的點滴湧出,他忽然抓住咲華的衣領,不由分說的將唇貼了上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什麼理由。
是想念?還是道別?亦或喜歡?
他不知道,就只是突然想這麼做。
後面的事,季路記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去面對咲華的反應,唇角被咬破之後便落荒而逃,再後來,咲華再想見他,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