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5章

　　前一年的5月21日（日）天氣晴。
　　上午10：00，前橋高中校園角落。
　　救護車的警笛在我眼前閃爍，醫護人員呼喚手上的病患，然而那名病患並沒有回應。

　　我抓著病患粗糙的掌心，微弱的呼吸就像隨時都會離開人間似的。
　　「你是他的家屬嗎？如果是的話請你陪同！」
　　「等等！你是來參加高中升學測驗的學生吧？這裡交給大人就好，小孩子去準備考試！」
　　眼前這兩位醫護人員有一位說對了。
　　此時的我是國中三年級的準畢業生，已經考完前面四個科目，正在等待最後一科的測驗開始。
　　倒地的病患是秋月的爸爸，我趁著考試之間的空檔散步時，碰巧看見他倒在地上。
　　當我回過神來，救護車已經來到眼前，而我也蹲在秋月爸爸的身邊。
　　「……」
　　秋月的爸爸，我只有見過幾次。他總是不發一語坐在秋月家的客廳，一個人翻閱著報紙或其他書籍，我們和他打招呼也不會回應，簡直就像堵牆那樣。
　　搞不懂心裡在想什麼的大人，秋月也不怎麼談她爸爸的事情，我偶爾發問還會被她怒氣沖沖的反瞪回來。這樣的人如果就這樣離開人世，秋月會感到難過嗎？
　　我想還是會吧。
　　無法見到親人最後一面，是多麼悲傷的事情……

　　我踏上了救護車。

　　診斷結果只是因為過勞引起的昏厥，只要在醫院休養兩天就行了。
　　以上便是我中途離開考場的理由，當我在醫院走廊的角落解釋完這一切之後。
　　「噗哈哈哈！你以為你朋友的爸爸可能快死了，想要代替你朋友接個遺言之類的東西？結果他根本沒怎麼樣啊！反倒是你，最後一個科目的分數要掛鴨蛋了！啊哈哈哈哈哈！」
　　臉上戴墨鏡的黑髮青年毫不客氣的捧腹大笑。
　　「……」
　　現在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升學測驗已經開始，並且不再開放入場，正如青年同時也是我的家教老師全老師所言，現在的我，已經有一個科目的分數確定掛蛋。
　　全老師笑完之後，立刻收起笑容，切換嚴肅的口氣。
　　他用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看不清楚墨鏡下的他此時帶著什麼表情。
　　「現在還來得及，只要動用我的人脈和你背後的身分，破例讓你進考場是非常簡單的事情。雖然會引用遲到罰則讓該科分數打八折，不過以你目前獲得的總分而言，社會科的分數打八折也無所謂。」
　　全老師呼的吐了口氣。
　　「葉夏寒，你要回去考試嗎？」
　　「……你是說，要我欠你……不，要因為我，讓整個葉家都欠你們一個人情嗎？」
　　「嚯嚯，我可沒那麼說，你要那麼想是你的事情。對我而言，我只是想盡量袒護自己的學生罷了。」
　　全老師放開雙手，從口袋拿出一個像是手機的扁平物體。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一片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上頭的液晶螢幕反著光。
　　「現在不是悠哉悠哉的時候，要不要打電話由你決定。既然你是我的學生，應該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回答吧？請在五秒鐘之內給我答覆。」
　　「……」
　　我盯向那片物體，思考自己的下一步，期間只耗費一秒鐘。
　　「不需要。」
　　「Excellent！」
　　全老師笑著將那片物體折成兩半。
　　「要吃嗎？」
　　「果然只是做成手機模樣的巧克力啊。」
　　「這樣比較有視覺衝擊嘛，可惜對於已經知道的人不怎麼有效。」
　　我接下半邊巧克力，上頭鋁箔紙印著蘋果的商標，這東西應該是客製化的非賣品吧。
　　「那麼，既然夏寒同學如此決定，接下來是全老師準備檢討報告的時間。請告訴我你不回去考場的理由，實話實說，我接下來會盡全力包庇你。」
　　要說實話的話，就是不想欠人情，只要欠了人情就意味著留下把柄或弱點，要是將來被抓住會很麻煩。
　　然而，全老師想聽的並不是這種理由。
　　我一邊咀嚼巧克力，一邊開口：
　　「高中升學測驗對我而言只是個過程。」
　　「喔？」
　　沒想到我居然會和一個大男人面對面吃巧克力，話說這巧克力真好吃……
　　我繼續闡述我的理由，這大概也是全老師想聽見的回答。
　　「除了沒去應試的社會科，我其餘四科都會是滿分。第一志願的前橋高中報不上，不過第二志願的學校肯定沒問題，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它們給數學和英文的加權分數是1.5倍，社會科只有0.5倍，所以我絕對能報上第二志願。」
　　我咬碎巧克力。
　　「真那麼想進前橋高中的話，隔年暑假再報轉學考就行了，就算不進前橋高中，對我的人生也沒有那麼大的負面影響，反正不論在哪間學校──我最後都會考上國外的大學，要重視學歷的話，大概也就這個最重要而已。」
　　「You rock！」
　　巧克力吃完了，全老師笑著對我的小小演說拍拍手。
　　「知道你的腦袋很清楚！為師我感到非常欣慰！」
　　開始了！全老師激動的吶喊！分貝越高代表他越滿意！
　　不過很吵就是了，路過的護士姊姊瞪了過來，全老師丟給她一支蘋果手機。
　　「吵到抱歉，那個是賠禮，請收下吧。」
　　護士姊姊笑了。
　　啪！
　　她笑著將Iphone外表的巧克力砸了回來，看著還真有點恐怖。
　　「醫院裡請保持安靜，另外我討厭甜食。」
　　「呼……這東西越來越騙不了人了，之後換別的材料好了。」
　　真不愧是處處以身作則的嚴師，為了不浪費食物，全老師用單手接下了巧克力飛鏢。
　　「別騙人不就好了。」
　　可惜衝擊力太大，我從全老師那裡收下碎掉的巧克力片。
　　「你確實想好了後果才行動，而不只是盲目動作，也可以說你在比較升學測驗和朋友的家人時，你認為朋友這邊更加重要。怎麼說呢，真是青春啊。」
　　全老師走進附近的病房。
　　「可惜為師和你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你的聲音那麼明顯，就算躲起來也沒用吧？這人還真是努力維持大聲嚷嚷的個人特色啊。
　　和病房的人們道完歉之後，從病房走出來的全老師再和護士低頭道歉，最後才走到我旁邊。
　　他毫不客氣地伸手壓了壓我的頭，不過這次沒有再大聲了。
　　「我不會去苛責有聽進教誨的學生，你放心吧，為師之後會盡全力包庇你……說是那麼說，不過我認為你並沒有完全認知到自身的優勢。」
　　正如他自己宣示的那樣，剛才那句大喊是我聽過全老師最後的吶喊。
　　「請意識一下自己的學生身分，你不需要也沒必要自己承擔所有後果。」
　　全老師從西裝口袋拿出手機，接著又搖搖頭收了回去。
　　「尊重你的決定，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說出口的話呢……總之，後會有期啦。你自己也清楚吧？捅出這麼大簍子的我不可能獲得續約，恭喜你從我手上畢業了。」
　　正如全老師所言，他大可不問我的意願直接把我抓回考場，然而他並沒有那麼做。
　　落寞離開的青年背影，他對我揮了揮手。
　　「葉夏寒是我教過最棒的學生──目前為止是個謊言。」
　　「……再過三年，它會成為值得一提的美談。」
　　這便是，我和曾經擔任家教的全老師最後一次對話。

　　我走進病房，剛進駐病患的空間有些蒼白。
　　躺在床上的青年已經能睜開雙眼，我察覺到他的視線。
　　「沒錯，送你來醫院的人正是我。雖然我不知道叔叔你還記不記得我，不過我確實是你女兒的同學，這便是幫忙的理由。」
　　搶先青年一步，將他可能會有的疑問解答。
　　「今天、是高中升學測驗的日子吧？你……」
　　「我說叔叔，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為了避免話題跑到我不想多談的範圍，我強行將話鋒轉向。
　　「為什麼秋月對她爸爸總是隻字不提？甚至還有點厭惡的感覺？你可以告訴我理由嗎？啊、如果這問題太隱私的話就當作我沒問吧。」
　　「……」
　　青年陷入了沉思，唔嗯……果然不應該這麼直接的詢問人家家務事啊。
　　「你……答應我，別和秋月說。」
　　嗯？秋月爸爸是剛起床嗎？腦袋還不太清醒的感覺？哎呦？搞不好真能聽見關於秋月的秘密？這樣近似竊聽的知道別人秘密真的好嗎？
　　「我答應你。」
　　所謂的好奇心害死貓，或許就是這樣的情況。
　　之後我從秋月父親口中聽見了令人感到沉重的過往，包括秋月的母親因為意外身亡的事故、身為刑警的他怎麼動用關係搜查都沒有進展，還有……秋月並不知道這一切。
　　「為什麼這些話不能和秋月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那個曾經最喜歡母親、並且信任父親無所不能的女兒說──非常抱歉，妳媽媽被一個人渣毫無價值的殺掉了！而妳無能的父親無能為力，五年來的搜查全無下文……！」
　　「我、沒有那個意思……」
　　「實際說出口的話就是那樣！」
　　青年的口吻非常激動，他似乎終於察覺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面露懊悔的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話。求求你，請你當作剛剛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不懂，為什麼那些話不能和秋月坦白？對秋月而言，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她本人肯定也想知道事實啊？」
　　青年看向我的臉色非常蒼白。
　　「要是讓秋月知道事實，我會很想死……」
　　蒼白到令人確信這句話，並不只是在說謊而已。

　　之後秋月的父親便不再和我交談，既然醫生都說了只需要靜養，我也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我來到醫院一樓準備回家。
　　然而，令人心煩的事情卻接踵而至。
　　「夏寒？」
　　我遇到了秋月。
　　確切的說，是被她從背後呼喊，連閃避的機會都沒有。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被追上了，秋月已經來到我身後，這下連逃走的機會都消失了，就算今天離開，明天在學校也會碰頭。
　　我只能轉身面對。
　　「咦咦！秋月？妳家人也在這邊工作嗎？」
　　「工、作……？」
　　「對啊，妳也知道，我哥是實習醫生，我偶爾會來這邊找他玩嘛。」
　　「……」
　　顯然秋月並不相信我臨時編織的謊言。
　　仔細想想，秋月會出現在這裡，肯定是知道了她爸爸住院的事情。
　　如果秋月從誰那裏打聽到幫忙她爸爸送醫的人其實是我，要拆穿我的謊言非常容易？咦？我，怎麼了？身體、在發抖……
　　拜託。
　　求求妳了。
　　秋月。
　　請妳離開。
　　不要多問。
　　此時的我才終於發覺。
　　我並不想讓秋月知道，我和他父親見面這件事。
　　秋月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此時的她面無表情的盯著我。
　　就好像回到剛認識的那時候，秋月總是冷言冷語的應付我。
　　「葉夏寒，你不願意對我說實話嗎？」
　　「……」
　　「連你也……是嗎？」
　　「我不是！」
　　「不是什麼？」
　　「呃……」
　　秋月嘆了口氣。
　　然而，秋月之後的發言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冷漠。
　　「哎，夏寒，你喜歡我嗎？」
　　話題突然飛越到令人措手不及。
　　「我呢，其實很喜歡你喔。喜歡你總是靜靜地聽我說話，喜歡你總是認真的和我研究課業，喜歡你總是偷偷地為我著想，老實說我非常的信任你，所以──」
　　別那樣。

　　「你願不願意，和我交往？」
　　「……」

　　別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和我說那種話啊……
　　秋月在想什麼、我又想做什麼，搞不太懂了。
　　明明沒打算讓誰傷心，卻又迎來這樣的結局……結局？
　　不對，不是那樣，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

　　我輕輕地推開秋月。

　　展露笑容，盡量表現出輕鬆的模樣，不能讓她輕易看出此時的我在想些什麼。
　　「秋月、那個，妳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害羞……」
　　我並沒有和同校的同學分配在同一個考場，現在的秋月還不知道我缺席最後一個考科的事情。
　　冷靜一下吧，無論是我或秋月，都需要時間冷卻一下。

　　「關於這個問題的回答──」
　　我笑著轉身，揮揮手和秋月道別，不再關注對方臉上的表情，專注扮演不會讓秋月感到擔心的陽光少年。

　　「等我們進到前橋高中之後再告訴妳。」

　　一年時間，應該足夠讓彼此冷靜。
　　到時候，我會告訴秋月我真正的心意。
　　希望秋月，不要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