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翠綠的草皮和灌木叢，並沒有雜亂的感覺，顯然是有人管理的坡地，實際上確實能在遠處看見一座像是寺廟的建築。
　　前方的秋月牽著小雨漫步，融入大自然的兩位美少女令人賞心悅目。
　　令人擔憂的是午後的太陽即將轉變成夕陽，秋月為什麼要特地選在這個時候到這麼遠的地方？
　　秋月回過頭來，深邃雙眼即便被瀏海稍微掩蓋依然迷人。
　　「我不想太早回家。」
　　「嗯？」
　　秋月用雙手搓揉小雨的臉頰，像貓咪那樣被撫弄的小雨感覺很開心。
　　「你剛剛在想，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要到這裡對吧？」
　　在秋月面前很難隱瞞心事，這點似乎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我伸出手，用單手扶住身旁的樹幹，接著開口：
　　「讓我猜的話，秋月，妳已經知道我和妳爸爸曾經有過什麼交談。」
　　畢竟是那個秋月，她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秋月聽完我的回答之後拍了拍手，嘴角微彎。
　　「說的沒錯，和某位還要準備轉學考的人不同。早早考上前橋高中的我，可以說是閒得發慌，我不是只會沉浸在哀傷之中的弱者，當然會利用時間去思考你為何要那麼做。」
　　轉過身的秋月張開雙臂，舉動優雅的在原地轉圈，直到她能整個人面對我為止。
　　秋月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然而，吐出的語氣卻很平淡。
　　「這裡是我媽媽永眠的墓地。」
　　剎那間，我睜大雙眼。
　　低頭、環視四周、倒退兩步、差點跌倒，強迫自己站好。
　　我伸手按壓自己的額頭，突如其來的衝擊發言讓我的大腦有些暈眩。
　　「這樣啊，原來是這裡嗎……」
　　指縫間，能看見前方的秋月閉上了雙眼。
　　我的掌心在顫抖。
　　「夏寒，冷靜點。」
　　「……」
　　秋月睜開雙眼，舉起右手向我展示四周。
　　「仔細看看，這裡不過是座被用心保養的山坡地。你根本沒必要害怕，也沒必要產生其他情緒，放鬆心情，專心享受大自然帶來的寧靜。」
　　「但、但是……」
　　「我媽媽的死不是你的錯，也不是爸爸的錯，至少在這點上我沒有想要責怪你們其中之一的想法。」
　　秋月接著說：
　　「相信媽媽也是那麼想的，為什麼你要擅自背負沒來由的痛苦呢？」
　　「秋月，妳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秋月的表情變了，不再像剛才那樣落落大方，瀏海下皺起的眉頭像是壟罩著一層陰影。
　　「你是說……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爸爸其實是個大騙子這件事？」
　　「別那麼說你爸爸。」
　　「騙子就是騙子！」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秋月對一個人有那麼明顯的惡意。
　　「呵呵，就算……就算那個時候我只有小學三年級，但是！我並沒有那麼脆弱啊！為什麼爸爸不好好告訴我？不告訴我媽媽早就已經死掉的事實，還反過來捏造媽媽離家出走的謊言……害我那些年都在幹什麼……還研究什麼鬼時光機……」
　　我可能打開了不得了的開關。
　　「媽媽在六年前出車禍死了，身為刑警的爸爸卻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找不到目擊證人、找不到肇事逃逸的兇手，至今依然是無解的懸案。」
　　無法發言，我找不到能夠插嘴的餘地，只能任憑秋月不斷傾訴心中的話語。
　　「爸爸他、寧願編造和媽媽吵架、讓她離家出走這種騙小孩的謊話、也不願意告訴我真相，甚至為了方便隱瞞，把媽媽藏在這種地方！什麼生態葬……無法理解……沒有棺材也沒有墓碑，這麼做的理由，我居然只能想到壞的那方面……」
　　我甚至以為秋月在自暴自棄。
　　「呵呵，我很白痴對吧？我啊，以前很羨慕爸爸和媽媽，他們的感情實在太好了，甜蜜到不像是出生在現代的人類。那樣的他們居然有一天說分手就分手，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導致他們分裂？想要幫助爸爸媽媽和好……因為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媽媽，乾脆就想辦法回到過去吧？那時候的我實在是蠢到家了，我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
　　秋月的表情變柔和了，一點也不像是受傷的模樣。
　　「秋月，妳有和你爸爸好好溝通嗎？」
　　秋月聽見我的話之後，抬起下巴，用那美麗的側臉睨視著我。
　　「你認為我要怎麼跟老是刻意讓自己加班到我在睡覺才回家、又刻意在我還沒起床就去上班的爸爸交流？」
　　「……的確，妳爸爸很爛。但由妳這個女兒來說他不太好，請讓我來幫妳說。那個沒卵蛋的弱雞到底在龜縮什麼啊？明明說清楚講明白就好了，還要自虐的把痛苦通通背起來，自己受重傷就算了，實際上也沒有人因此而感到高興嘛！」
　　「你在說你自己嗎？」
　　「或許有一半是吧。」
　　「噗！」
　　秋月蹲下身子，和小雨的視線對齊，她輕輕撫摸小雨的頭髮。
　　「抱歉喔，小雨妹妹，我們這些人自顧自地說些妳聽不懂的話。」
　　小雨搖了搖頭。
　　「我不介意。」
　　「真懂事啊，妳爸媽把妳教得很好呢。」
　　秋月沒有起身，她將視線轉向我。
　　「剛剛說的那些話，我認為八個月前的你，可能也聽不下去。所以我暗自決定等你能夠下定決心之後再說，而那個決心，我想你已經察覺到了。」
　　腦中浮現出四月一日那天，和秋月相遇的回憶。
　　「……因為我願意進到妳家嗎？」
　　「沒錯。」
　　秋月笑著點了點頭，接著起身。
　　沐浴著夕陽的秋月，整個人都像在閃閃發光。
　　「今天，是不應該存在的日子」
　　「……」
　　秋月朝我伸手。
　　「我們現在是情侶……呢。牽牽手吧？感受一下帶給彼此的溫度，不要感傷也不要憂慮，純粹享受著有人陪伴的喜悅。」
　　秋月她小心翼翼地接過我的手。
　　「下一次見面的日子，由你決定。」
　　輕聲細語
　　「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全部，希望能夠消除你從我這裡感受到的壓力。消除壓力之後，靜靜思考吧，稍微、放慢腳步。」
　　「……嗯。」
　　秋月也牽著小雨的手。
　　「媽媽，雖然不知道妳在這裡過得好不好，至少妳的女兒過得很好喔，請妳放心……我現在──非常開心。」
　　秋月表面上在和去世的母親說話，實際上……或許，也是在說給我聽。

　　──誒，夏寒。
　　──我說你啊，是不是有什麼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心事？

　　「秋月。」
　　「嗯？」
　　「謝謝妳。」
　　「呵呵，幹嘛和我道謝？反倒是我該向你道謝才對吧？把你帶到這麼遠的地方，還盡是讓你聽我的牢騷。」
　　「我……」
　　秋月她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臉上似乎寫著我的反應不對。
　　我露出苦笑。
　　「能擁有妳這樣善良體貼又漂亮賢慧的女朋友，真是幸福啊。」
　　秋月笑了，燦爛的微笑。
　　「我也是喔，能有你這樣知道該稱讚女友的男朋友，我感到非常高興。」

　　──今天，是不應該存在的日子。

　　儘管放鬆心情吧，全心全意感受這得來不易的清閒。
　　因為我太理解秋月了，所以我知道。
　　因為秋月太理解我了，所以她知道。

　　今天過後，我們便不再是情侶。

　　秋月的手緊握著我，我也跟著緊握回去。
　　秋月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接著，將頭靠向我的肩膀。

　　我們坐在草皮上，互相倚靠。直至夕陽沉沒，我們只是靜靜感受微風和彼此傳遞的體溫。

　　秋月依舊是那個秋月，凜然美麗又堅強。
　　月色飄然，四周浮出微弱的螢光。
　　「啊，螢火蟲！」
　　小雨開心地撲向微光，地上的枯葉被颳起。
　　秋月睜開眼睛，嘴邊吐出白霧。
　　「呼……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來叫計程車。」
　　「嘻嘻，真可靠呢。」
　　在螢光和月夜的送別下，我和秋月直到抵達都市的車站前都緊握著彼此。

　　晚上7:16，車站前廣場。

　　「那麼，下次就換我約妳了。」
　　「是啊，我期待你的主動邀約。」
　　秋月和我都心知肚明，在我們前方沒有結局。
　　「再見。」
　　「掰掰。」
　　我們還是笑著互相揮手。
　　沒有任何慰留，也沒有再一次勾留彼此的掌心。
　　我轉身。
　　「……」
　　「小雨，回家了。」
　　「可是……媽、秋月姊姊她……」
　　小雨她似乎還望著後頭的秋月。
　　「別看比較好。」
　　我向前跨步。
　　黑夜之中，我耳裡只聽見馬路上的機車呼嘯而過。

　　到家之前，我的手機響了。

　　「喂喂？」
　　「呦！笨兒子，你最近過得好嗎？」
　　「……是媽媽啊。」
　　「什麼啊？那什麼死氣沉沉的聲音，你是拉肚子拉到虛脫了喔？總之你拜託我調查的東西，已經差不多都查好了。畢竟這東西用電腦或電話不好說，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吧？」
　　「那個……媽媽。」
　　「嗯？怎麼，你還有其他要求？」
　　「到時候，你能約三姊一起來嗎？」
　　「喔……吼吼……你這人小鬼大的矮冬瓜，腦子裡在想什麼？居然還要漂亮的姊姊陪你？」
　　「老實說，我怕妳。」
　　「什麼鬼！」
　　「媽媽也知道吧，家裡我最不擅長應對的人就是妳……」
　　「誒誒誒──你這是對伸出援手的家人該有的態度嗎？要是沒有我的話，家裡還有誰想鳥你啊？」
　　「謝謝你，媽媽，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媽媽！」
　　「……我知道了，叫以萱一起來就行了？」
　　「嗯，對。」
　　「那好吧，等確定時間了我再打給你。反正你只要是假日都有空，應該不用和你討論吧？」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就是那樣，只要是假日我都可以，具體日期妳們決定就好。」

　　電話掛斷了。
　　我再度撥出號碼。

　　「喂喂？」
　　「喂──我說秀誠，你會彈吉他嗎？」
　　「多少會一點。」
　　「請努力把吉他學好。」
　　「為啥？」
　　「……之後或許會用到。」
　　「好吧，我學。」
　　「你這人真棒啊！」
　　「哈哈！可不是嗎？」
　　和秀誠稍微寒暄之後，我再度掛上電話。

　　四月的夜晚意外寒冷，隨口都能吐出白霧。

　　──至少沒有任何需要你這個負心漢擔心的事情，現在反而像是我在擔心你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想要幫助的那個人已經繞到身後，反過來努力的想要推我一把。
　　沒有藉口再原地踏步了。

　　接下來，輪到我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