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嗎？他的妻子是......

離開李的屋子已經二十分鐘了。雖然有收到可用的線索，但亦出現了新的波折。

是個不好處理的麻煩。

「下士，我們要去哪？」

「就繞個路不行嗎？」

坐上駕駛座的艾菲一上車便關掉自動駕駛，漫無目的在城市的心臟穿行。

她需要時間整理頭緒。

「倒不會，」機器人聳聳肩，「但我覺得你們人類很愛浪費時間。倒不如利用這得來不易的光陰，去做更值得去做的事。」

為免釋出怒火，艾菲重啟表情控制系統。

「別來試探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平靜。「而且我正想要問你，那個提問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問高堡‧李為什麼要備份AI的原始碼。」

「因為我認為，證人此舉不合乎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

「……拜託，那只是你們機生物的價值觀好嗎？」

機器人不會裝傻，因為機器人真心不懂。

「人類是種念舊的生物，有時候會做出一些你們看起來很沒有效率的事。」

連艾菲自己亦搞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會跟人工智慧聊起這些。

「比方說......無論有多憎惡，對於自己有份創造的事物，多半存在一份依賴。」

「即使造物主害怕他的受造物？」

「聖經裡有現成的例子，探員。」

艾菲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但印象中，過去好像有人對她灌輸過類似的概念。

「算了，建議你有空還是去讀一下《弗蘭肯斯坦》。」

「這是需要B級或以上權限才能閱讀的科幻預言小說。」斯奈德盯住他的外置終端說，「雖然我擁有相關權限以及人類文本的基本解讀能力，但根據搜尋到的書目摘要，這本書的內容含有煽動人類反抗AI帝國統治的危險思想。海爾迦，你是在什麼地方知道這本禁書的？」

雖然斯奈德笑得如沐春風，車廂內浮動的暖氣亦運轉正常，但艾菲的額和背沒由來冒出冷汗。

「根據警方的人事履歷，你的公民等級一直只有C吧？」

少女急剎停警用的赤紅色Opel Rekord。

「斯奈德探員，」她冷冰冰回覆：「我曾經在『違禁品課』實習半年，而且我和你的關係沒有好得可以互稱對方名字。」

機器人錯愕不已。

「我懂了。」但眨眼間，斯奈德對她絢爛一笑：「海爾迦，原來你想跟我更進一步啊？」

「......探員，你知道這是什麼？」

「拳頭。」

「很好。再告訴你一件事：我知道彷生人的弱點。」

機器人頓了一頓。

「下士，我認為你無法傷害機械。」

「但我有方法令你生不如死。」

斯奈德知道自己玩過火，於是舉手投降：「請原諒我的冒犯，我只是想報答你。」

「你報答人類的方式就是將人氣死？」

「我知道你在跟我打馬虎眼。」機器人帶著一絲狡黠笑道：「但我保證，我會假裝自己並沒有看出來。」

握住方向盤的手略微收緊。

「以AI機器人來說，你廢話真多。」

「這只是推理過程的一部分。」啥？「艾菲下士，剛才感謝你幫我解圍。」

(……是指沒有在李面前揭穿他機器人身分的事吧？)

本來有意將話聊死，天曉得對方竟然送她一記回馬槍，害艾菲有點犯窘。但她知道，這不過是AI語言庫中用來討好別人用的社交預設數值而已。

機器人的感情，不過是系統經過計算後所呈現的虛構表象。

一切只為了目的而行動。

(因此絕不能忘記他接近自己的目的。)

胸前藥盒的存在感變得無比強烈，但她拚命控制自己不伸手去取。

「我不過是做自己的份內事，監視官。」艾菲假裝注視窗外的人流。「調查真相是我們的職責，只是沒想到會牽扯出那麼大的動靜。」

根據李的證詞，他是在圖靈測試的過程中發現【Linda】的異常。

艾菲再次在腦內回放剛才錄影的片段：

「先講好，」李以無比堅定的語氣說：「程序安全性是沒問題的，當時我們小組已經預先取得了資訊安全局的生產許可。」

人類出世後，必須向生死局登記戶籍；而在新的人工智慧面臨被創造前，第三方(申請開通新AI的個人或企業)必先以書面形式通過資訊安全局設下的嚴密審查──當然，負責批核的正是議會轄下的高端人工智慧。

「當時我跟妻子鬧矛盾，互相冷戰。我不是個擅長溝通的人，所以在測試情感模組的時候，我給自己有份設計的系統加上一個小設定。」

李說，「Linda」是他妻子中學時代前往外國留學時使用的洋名。

「我給聊天機器人一個情境模擬，要求她扮演我的妻子。就好像一個練習，因為我想知道妻子真正的想法、她生氣的理由、還有自己要怎麼做才能得到她的原諒......是的，我按照遺願機器人的模組，擅自更動了【Linda】的系統編碼。」

斯奈德皺起眉頭：「『遺願機器人』是把亡者的意識複製體上載至墓園系統，供親屬憑弔以及舒緩情緒壓力用的仿生型人工智慧。高堡先生，你這是觸犯了《資訊安全法》。請問你太太知道這件事嗎？」

「要是不知道，那就是侵犯了她的個人私隱。」艾菲揶揄：「而且AI的職責必須分工明確。未經議會批准前，你無權修改任何一位AI市民的原生設定。」

「兩位的意思是要逮捕我嗎？」

不忍心面對這淒遑的笑容，艾菲虛攏起拳頭：「視乎你證詞的重要程度，或許可以成為污點證人，將功折罪。」

她假裝冷酷地說。

於是李深呼吸，說速放得很慢：「起初系統運轉得很暢順。經過不斷的自我判別後，【Linda】成功還原我妻子二十歲時的聲音容貌和意識形態。我開始依賴她，與她聊天，視她為妻子的分身向她尋求意見，甚至向她傾吐愛意。」

高堡‧李並不以此為恥。倒不如說眼下的世代，機生物與人類發展戀愛關係早不是新鮮事兒。甚至有議會成員曾經破天荒提出允許人類同時擁有一位機械和一位人類伴侶。但考慮到議案通過後産生的一連串後續問題，提案旋即被其他AI成員否決。

「但你的職業操守應該有告訴你，人工智慧無論初始年齡設定為多少歲，自啟動日開始起計算的六年內都視作人類的兒童。」

所以艾菲沒有講出口的是：我真心覺得你行為噁爛。

對婚姻不貞、公器私用、認為自己有權干涉他者的生死……後者正是AI議會所厭惡、少數人類仍然擺脫不了的「造物主思維」。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在李察覺到艾菲對自己的不滿後，對談陷入停擺。斯奈德只好親自接手這場問話──配上他善意的完美笑容。

「由於是黑箱測試，【Linda】的內建數據庫並不完整。但在拒絕了數次配對搜索的推薦後，我向【Linda】輸入指令，要求她找出一個像她一樣、能夠體貼我的女人。」幾秒後，李接著說：「然後她向我推薦了自己。」

理所當然的展開。

這個爛人該不會認為自己玩弄了年幼AI的感情而不需要負責任吧？

「你意思是【Linda】自行創建了自己的人物檔案？」

李點頭。

「數據庫內原先沒有我妻子的紀錄，AI提出的約會要求我自然也拒絕了。但【Linda】不願意接納這個結果，甚至主動刪除外置數據庫中所有符合搜索條件的會員資料。」

「這是正常操作嗎？」

「當然不！警官，我沒有賦予她這樣的權限。」

「請問【Linda】的智能值是多少？」

「28.0~32.56，屬於C級的水平。」

「那有點奇怪。」斯奈德沉吟。「這個等級的人工智慧無法做出指令以外的自主行為。高堡先生，會否有其他人曾經嘗試改動【Linda】的編碼？」

李的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神色。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事情是知道的？艾菲在內心反駁。「但應該沒有對外洩露的可能。目前知道她存在的人只有小組的成員，但他們都是老臣子，沒理由會背叛公司。」

「他撒謊了。」錄像中斷。艾菲向導航系統輸入新目的地。「高堡‧李知道是誰動了手腳。」

「方才在對李的【探索】中，下士你是否發現了什麼？」

艾菲拋給他一個偷自李宅的光子相架。斯奈德接過去，面露不解。

「她是誰？」

「薇薇安‧李──高堡‧李的妻子，婚前是有紀錄在案的激進派原生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