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齡而向……(生而向何方?)
本章節 48373 字
更新於: 2023-05-08
二—一
在01領帝姬鑽出地底之前,有好一段距離。
沒有光線、漆黑的空間、缺乏熱紅色的漆黑地底,讓帝姬想起小時候常走過的通道。
當時帝姬雙眼所見只有模糊。在黑暗中,也只是任人牽引,牽引她的人不是后、就是后的侍女。
牽引她的手十分熾熱。
在那模糊、模糊的記憶裡,他人的身體總是熱得發燙、燙得彷彿帝姬的手是用雪捏成的,不禁一碰。後來回想才知道,當時自己總是很虛弱。
原因當然不是體弱多病。
腳底的皮膚可以直接感受到是石砌的地面,算是平整,但常有碎裂低陷處絆倒她。
而每當這樣,握拳的手、總會從從另一個明明作為牽引者、卻毫未用力的手心中滑掉。
帝姬總是撲倒在地。
這時,如果牽著她的人是侍女,會在旁等待幾秒。若是后——自己的生母,則會跺腳甚至踩踏手掌、逼自己站起來。如果因為疲倦而直不起身、或因抗拒與倦怠刻意放任身體倒在地面,侍女就會機械性地轉過頭來,像是拉繩子般把自己拉直——
——然後放手。
如果認命,就站起來繼續走。
不認命,就再摔向地板一次後,然後被侍女握住腳,感受在石質地面拖行的刮磨感。只差磨爛位置是背脊、肩胛、肋骨、髖骨的哪一處。
但無論如何,不論是走、是拖,都會抵達終點。
地底的一個小房間。平時任人操控的帝姬,只有來這裡的路上會有消極的抵抗。
與來的路上不同,裡面非常乾淨,乾淨到一看就能知道是特地準備的。房間裡的一側,有台總是維護完善的昂貴治療艙,以及可以應付所有外傷的醫療器具。
另一側,則是粗陋的吊繩,吊的沒有別人,就是自己。
可以聽見不耐煩的踱步。后焦躁地等侍從將自己吊好,然後從侍女手中接過帝姬熟悉到可以預料有多痛的鞭子—
都是妳!
隨著這句話呼嘯而來。
有時是咆嘯,有時是低吼、有時像是訊號不良的收音機斷續零碎的喃喃自語。后不懂甚麼拷問,只是每日、每日,將鞭子抽在自己身上。
都是妳!
比起鞭身割裂空氣、鞭尾撕扯衣物與表皮,后的詛咒比甚麼聲音都刺耳。
都是妳!
一旁的醫生冷眼觀察著,確保自己氣息尚存——
都是妳!
生父對此事不聞不問,只警告后不許讓自己頸部以上出現傷痕——
都是妳!
直到醫生制止為止——
沒用的東西!
即便被侍女推開、還是將長鞭砸了過來,握柄扔中帝姬的側腹,讓懸空的身軀輕輕搖晃。
即使如此,帝姬自始至終一動也不動。
好像根本不會痛似的。
沒有反應的反應、反倒讓后潰堤般的暴怒,衝上去想要一頓踢打,但早就在一旁監視的醫生與侍女會靜靜地從左右架住后,不管后如何怒罵威脅,都把她帶出房間。
解開吊繩,帝姬就像被砍下、攤在地面任其腐爛的藤蔓。
沒有生命危險,但仍然一動也不動、眼眨也不眨。
無人知曉帝姬望向何處。
抓上病床、抹上輔助藥物、黏合裂傷、扔進治療艙。兩個小時後,帝姬身上只會留下色澤不一的平整皮膚。
發紅的皮膚只消幾日後就難以發現。
但只要近日沒有要她公開出席場合,帝姬的身軀總是紅紋滿布。
從治療艙出來時醫生早已離開,剩下侍女把能見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進行最基礎的梳妝打扮,然後監視自己回宮城帝居中用來待命的臥室。
打理好之後,侍女會先到房間外等候,讓帝姬自己走出去。
穿上極盡刁鑽的服裝讓帝姬轉眼成為了白璧。禮服、手套、長襪完美地讓傷痕消失。外觀玲瓏精緻,侍女也會對自己客氣一點,至少這時再怎麼拖延都不會拖著自己走。
免得傷了衣服。
出去並不像進來讓帝姬那麼抗拒。伸長腳尖探地,從過高的椅子爬下來。這房間熟悉到即使看不見也不用摸索、就能走到門外。
門外有侍女的紅影等著。見自己出來,逕自走在前頭領路。讓帝姬以不牢靠的視力跟著她。
昏昏欲睡讓帝姬視線搖晃,腳步凌亂。在眼前有一個唯一展現出人形紅色的物體。
只剩她了。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就可以不用被拖去那可怕的地牢,自己可以逃走,逃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就算餓死都比現在被灌食的日子要好。
帝姬的手緩緩向前伸,她注意到她的手不該能搆著那名侍女的頸子,從來碰不到。但不管——
——殺了她。
「小姐!」發現異狀的海爾琳在她耳邊輕呼。帝姬的意識迅速回到現在。眼前的不是后的侍女,是01;地面是泥土,不是石板。伸出的雙手想緩緩縮回來、當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偏移的重心與腳底鬆軟的土壤卻逼她向前撲倒——
——熟悉的倒地疼痛卻沒有傳來。被接住了……似乎不是。不過是剛好抓到01的肩膀,讓她得以抓回平衡。01並沒有出手。
「抱歉……還很累。」帝姬口中的抱歉的還有對他動起殺意的部分,01當然不可能聽得出來。
「是喔?莫非妳不擅長熬夜?」
「是的。」
卻很擅長邊走邊睡,就像剛才一樣。真不知幸或不幸。
「到時候要睡哪?」
「地板就好。」
「已經決定要睡我家了!?」
「不是嗎?」
「……算了,倒也沒什麼。」
指路工作偶爾會引來殺機,01秘藏的兔窩也不缺這個。
「會發生什麼嗎?」
帝姬心想在別家作客並非多稀罕的事:然而並沒有屬於自己的事——被交代該見完的人見完、該說的話說完、該辦的事辦完,就去客房睡覺,而且那一夜肯定比帝居裡的日常要安穩的多。
「睡覺以外的什麼都不能發生。」
「睡覺以外?哦,不必擔心。」
「哇哇哇……無心的重擊呀。」海爾琳偷偷嘀咕。
「是…啊。怕妳沒聽懂額外補充下,其它的還包括嗑藥的意思。」
帝姬眼睛轉了一圈。小時候跟在後身邊出入世家貴系的圈子,性與藥並不少。除了沉迷會被輕視之外,大概也沒其它約束了。
雖然帝系內部對此就相當嚴肅,但在世家貴系的領域中就是另一回事。而後就沉迷在貴系的娛樂之中——主要是迷藥。
「真意外。妳對這話題不害羞嗎。」01對這相安無事反倒覺得怪異。
「我非害羞不可?」感受到正被強加想像出來的性格,帝姬忍不住冷冷回嘴。
「哦?莫非妳對這不討厭?」
「若只是性的話題我並沒什麼意見。我討厭的,是憑什麼你就可以隨意說出口;而我非得如你擅自想像的那樣、應該似的得難為情不可?」
本來就昏昏沉沉的帝姬有意無意的就將長年不滿宣洩出來、嚇得01睜大眼。
海爾琳也沉默了。雖然沒事或沒好玩的事也不會插話,但帝姬感覺到這回她是噤聲了。
「對不——」
「道歉就不必了。」冷靜下來的帝姬小聲喃喃,「只有你道歉也沒什麼意思。」
「……」01不明白為甚麼這麼說,但帝姬散出的氛圍不許他亂回話。
「走吧……抱歉較真起來了。」
「我也很意外……」確確實實的將自己當人看—— 01滿臉複雜地搔著頭,對於如何應對很是苦惱,「總之先去市場吧,這季節不能直接睡在地板上。」
姑且好好當客人看待吧。01帶有些許放棄地想著、一面往市集方向領路。
如果帝姬不那麼睏倦,也許就能察覺吧:那一雙遠在海爾琳能偵測的範圍之外、在帝姬對01動起殺意同時,也短暫、僅有一次暴露行蹤的眼線。
那是狼的雙眼。
漸強的聲浪從鑽入到灌入地進入帝姬耳中。市集,似乎不需要太陽也能讓一天開始的地方。明明還在凌晨間,看這熙攘的人潮,帝姬想著是否從昨夜就是這樣。
「意外的正經。」帝姬發表她的評語。扣除24小時開放的可能,怎麼看都像是有城村就會出現的市集——在電器普及前的時代。
「不然妳以為是怎樣?」
「禁藥、性服務、醫療用活體?」
「對賣生活用品的地方太苛求了吧?」
「原來真的有賣?」
「……有是有啦。」
「原來如此。」帝姬頷首。
看來不少活體是這麼進貨的呢……帝姬想著近衛府的實驗室。
至於01倒是對帝姬的觀感不意外,初次來到奴隸區的『人』們總會以為奴隸區全是野蠻的無法地帶。罌粟又不能當飯吃——真想這麼訓他們。
01先上了名為當鋪的贓貨集散區,拿白水晶換來一袋沉沉的銀幣,上面鑄著狼群與面額。
「平常不帶錢?」聽著01每一步微微嘩啦啦的硬幣撞擊聲,帝姬才發現。
「誰知道何時變成金屬片。要用趁早比較好喔。」
接著01開始採買。從最開始的各式大小生活用品、幾件遠小於他自己尺寸但質料比身上更好的衣物、最後買了破舊卻蓬鬆的棉被要帝姬拿。帝姬下意識的想舉起來壓到01頭上,接著才聽01說是買給她用的。
「要收租金。」
帝姬空著的左手上頂了01側腹一記。痛蹲下來的01淚眼汪汪地用表情問「幹嘛啊妳」。沒精神開口的帝姬用表情回答「抱歉我也不知道」。01當然看不懂。
「不過……在這裡亂轉沒問題嗎?」帝姬打了個呵欠慢慢等01起身,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逛大街。
人群會讓海爾琳的警戒難度倍增。要是被追兵發現,甩開或處理掉都很麻煩。
自從家首那知曉了刺殺的行動時間,為了即使意外提前也能隨時逃脫而連日警戒,只是打盹根本不夠。她現在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覺。
「鎮壓兵不會少少的跑進來,沒事的。」——除非太蠢。勢單力薄還想管東管西只會被打死,01如此補充。「還有妳看。」01用下巴指了指另一側的小巷。「妳說的黑市在那邊。這一整條街在賣藥,貴系的家僕常來……多事的庶系小兵可不會有好下場。也不敢管了。」
帝姬往巷內望去,街道打掃相對乾淨,但仍顯得凌亂。販賣物有不知何處流出的退役實彈軍火、從被淨化的廢墟中搜刮的遺物,各類的可疑粉末錠劑也不必說。顧客群以世家貴系的家僕居多。他們穿著與周遭差異明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至於更顯眼的、則是頸上套著鎖鏈與掛牌、排排站的人們。掛牌上有價碼、還夾著體檢報告書。但望去只有一家經營的樣子。
進出的人也都遮頭蓋面呢。就算對器官需求到命在旦夕,移植『不是東西』的器官還比用豬隻的更糟。一旦洩漏就等著回器官的老家了。
「那裡有要買什麼嗎?沒有的話別逗留比較好喔?」01打量了一下帝姬全身,從黑色的斗篷大衣、抱著的棉被、腰間的……細劍?
「武器吧?」
「不需要。」
「大小姐,不是我想吹牛,要不是我倆見面時貼那麼近,我可不會輸喔。」
01翻起外套一角、指向腰間的實彈手槍。帝姬看著至少十世紀以前的古董科技,感慨地搖搖頭。
「好吧,你堅持用那古董也沒轍。走囉。」
感慨變成想笑了,帝姬差點沒忍住。
隨著她們的行進人潮漸漸遠去,到了另一堆水泥廢墟中。
沒有規劃是禁止農作的——就算有規劃、收穫也沒他們的分。奴隸只配用來為『人』生產,不配消費。
想當然城鎮也擴散不開來。可用物資都集中在接近圍牆入口的城鎮裡了。『荒地』漫山遍野。
01前去的地方是一座平緩的丘陵。上坡讓帝姬的腳步又凌亂起來。一座幾乎全毀大道正往山丘上行進。望向左右,只剩一樓牆壁的建築遍地都是,看起來曾經是居住區。
無人整理的道路充斥碎石而更加顛簸。海爾琳在她的耳邊播起鬧鐘將她吵醒。
「唔………」
「別再睡了小姐,從這一路往下滾真的會死喔。更何況姑且還在逃亡中途耶。」
凌晨的寒意讓帝姬下意識地把暖源棉被抱緊一點,呢喃也昏昏沉沉的:「沒關係,反正來幾個通通殺掉。有妳在也沒人能偷襲我。」從睡意中抓回一點點意識的帝姬沒怎麼考慮遣詞用字。「所以再讓我睡一下。」
「……我從出發時就一直很在意了。」01轉過頭來。
「怎麼了?」
「妳一直在自言自語。」
「別在意。」
「要不在意也……我確實管不著啦。不過希望在我妹面前別這樣。」
「知道了。」
「呃……雖然早就知道妳很累,沒問題嗎?」
「沒問題。」
「感覺這些回答都很敷衍……」
「並沒有。」
「……」
帝姬的額頭被響亮地「啪」的拍了下去。聲音很大,意外不怎麼疼。
「……你對其他貴系客人也會這樣做嗎?」手掌還貼在她的額頭上,帝姬眨了眨眼、融入迷惑問道。沒有感到惡意的關係、她沒有感到生氣——升起的反而是好奇。
「不會,妳是第一個。」
「啊哈哈哈、被偷襲了被偷襲了~~~~」海爾琳樂不可支倒讓帝姬有點火,低喊著「還不是妳沒提醒!」
「妳看妳看,又來囉。到底在跟誰說話?」
要長久瞞下去也不容易。帝姬眼睛快速轉一圈。
「妄想症產生的幻覺。你看不見。」
「好過分!」被說成幻覺的海爾琳發出抗議,遭到無視。
「妳……有自覺?還去跟幻覺說話?」
「嗜好。你知道妄想症就好說了。」
「好才怪!都想謝絕會客了。」
「來不及了。」帝姬摸了摸額頭,應該不會有紅印,「先說說妳妹妹的事如何?要去見她總得了解一些。」
「很可愛!很活潑!很聰明!說起來好像也快到青春期了,不過還會悄悄黏上來哪,但這也很可愛!……」中途帝姬意識飄走了一下,「……不過有時候我也搞不懂她在想什麼,另外她打架從來沒輸過,還有很可愛!」
帝姬懷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被01吸走了,01亢奮得不能自己,帝姬呈反比。
「啊……這人也蠻好玩的,遇到同類真好哪,小姐。」
「要玩他隨意。我可不是玩具喔。」
「人活著就是在當別人的玩具喔。現在我是玩人的那邊真是太好了!呀哈哈哈。」
「是嗎?」對兩邊,帝姬都冷淡地回應,淨是她自認還沒能體會的事。
海爾琳總是不斷地笑鬧。但她不時出現自嘲般的玩笑,總讓帝姬感到微微膽寒,卻不知這股寒冷來自何處。
「好冷淡……」
看帝姬回應只是嘀嘀咕咕外加一句敷衍、01一臉被潑冷水的樣子。帝姬不明白究竟有何那麼熱情的必要。至於海爾琳則對帝姬的回應喝倒采。
「然後,你的寶貝妹妹有喜歡或討厭什麼嗎?」
「喜歡吃,尤其是肉類,還有溫暖的地方。至於討厭的……似乎沒什麼討厭的東西,但她不論對什麼都很敏銳這個要注意。」
「敏銳?」
帝姬似乎發現甚麼的嚴肅語調讓01緊張起來。
「不…就只是感官比較靈敏而已,別吵鬧什麼的,尤其是金屬聲盡可能避免,在她面前刮鐵她會抓狂。」
或許掩蓋得還不錯。但在帝姬眼中很明顯就是說溜了什麼。
「那刺耳的感覺我明白哪。大致這些嗎?」
「大致上囉。就了解齡而來說,妳還得多花時間才行。」
為甚麼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火大。
「了解了,那麼我再睡一下。」
「啥!?莫非妳剛剛走路東倒西歪都是在睡覺?」
「了解這麼快真是好說話,那麼晚安。」
「沒多遠了,別睡啦!」
「是嗎?」
「啪」又一下。
沒反應。
「啪」。
「我醒著。」帝姬面無表情地說。
「看不到眼睛誰知道啊!是說妳還真的不生氣。我一生中打貴系的次數全都打在妳頭上了。」
「說得好像我活該被打一樣。」
「不是挺喜歡被他打的嗎?」海爾琳說了句註定被無視的話。
「說不定是那樣欸……妳敷衍時候的臉真的很欠揍,但偏偏打了也沒用。」
「是嗎?」
「就是這個!」
「我知道,逗你的。」
「混帳———————————————!」01仰天長嘯。
原來如此,海爾琳在玩自己就是這種感覺。
「妳……真的不是平濟會的人嗎?」
「不是。」帝姬仍舊堅定又迅速地否定,「怎麼還這麼問?」
「那裡奉行……『和平主義』。」01冷冷地加重他不以為然的部分。
和平。帝姬感覺這詞彙與自己毫不相關。雖說如此,帝姬嗅到麻煩的氣息。這話題——或說有關平濟會,似乎任誰心情都好不起來。所以她故意回答:
「是嗎?」
啪!果其不然。帝姬面無表情地挨掌。
「到囉。」隨著那一掌也代表著聊天路段的終結,此刻來得毫無預感。畢竟除了廢墟之外什麼新東西都沒出現。
帝姬回頭往山坡下一看,可以見到來時平地市集上的整片燈火。
以市集附近的河流進行定位,帝姬確認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更上游也流經附近。除了比較偏僻之外,的確是個好地點。
不過01說的家在哪裡?
看著一臉問號的帝姬,01指了指某一塊水泥。仔細一看長長的草堆後面似乎有洞穴。
「熊……?」帝姬直白地說出感想,或許有熊入住也不意外。
01沒有回應。
帝姬轉頭,發現01直勾勾地盯著洞口疑似家門的草堆,一臉疑惑。
「怎麼了?」
「不太正常。」01一臉嚴肅地審視狀況。「首先,齡而沒有撲到我懷裡,再來沒有炊煙。還有就是齡而沒有撲到我懷裡。」
「齡而?」
「我妹妹的名字。」
「所以是……妹妹晚歸?」
「不可能!」
咆嘯聲讓帝姬微微清醒了一下下。
「偶爾會這樣嗎?」
「就是沒發生過才說不正常。」01的表情複雜得可以呈現「妳總算醒了」的感嘆。
與徘徊的帝姬接觸以前,01指示過妹妹:如果交易對象,也就是帝姬,試圖對01不利時的各種應變。
雙方交火就嘗試解救。
被挾持的話就持續監視,並通報算是僱主的朱家商會,端看他們是否出面。
01死亡——這至今為止還沒發生。但真發生意外,就向鎮壓軍告密。
01總喜歡炫耀性地從暗處冒出來和顧客碰頭,擦槍走火早就是常態了。既然成交,那麼01的妹妹早該到家並準備早飯。
然而卻沒有炊煙。
明顯的,齡而並沒有回家,有可能一直在跟監或做出其它抉擇,否則早該撲到01懷裡迎接才對。這是必要的!
「我先進去看看狀況。」
「慢走。」
手掌飛了過來,但見帝姬躲也不躲,感到沒趣的01悻悻地進了家門。
安寧在帝姬意猶未盡的時候降臨了。
從熱鬧的環境變得四下無人。帝姬抱著棉被細細品嘗難得的歡樂感與其殘渣,佐在視野中的黑暗則令她安心。
而這時帝姬才發現有手摸上自己的喉嚨。
「小姐!後面!」襲擊者的神速讓海爾琳的及時警告毫無意義。比海爾琳早一點直覺到的帝姬立即放掉棉被、扭頭閃過那手掌接著向後肘擊,對方很輕,輕易地就將它擊退,那隻手在帝姬頸部留下淺淺的四道血痕,同時左口袋也感到被扯出來。
熾能核!
拉開距離的帝姬立即抽出細劍,並確認左口袋最重要的自保用具,然而本來放在裡面,會透出青綠色光芒、似玻璃製的方盒卻在對方手心中閃耀,內心瞬間涼了半截。海爾琳沒再多做提示,她確信帝姬知道被奪走了王牌,卻什麼都幫不上。
襲擊者並沒有給帝姬想辦法的時間,人影化作漆黑的弧線、一瞬間從帝姬眼下竄起,一把扭落她的武器之餘、連手帶肩向下拉扯,膝擊同時從下方迎上,腹腔承受的壓力傳到肺部將空氣全擠出來,而帝姬卻痛到聽不見自己的咳嗽與海爾琳的警告。
輸了。
從襲擊開始到帝姬被制伏不到兩秒。
敗北代表死亡,這是帝姬一直以來的處境。早早被海爾琳偵測到的刺客總是被她輕易制伏,再不冷不熱地盤問。最後於他們的咒罵中奪取性命。
同反過來也一樣。刺客不會給予憐憫。
所以喉嚨中的空氣梗住了。
呼喊又有什麼用?沒有人會救她。家首不在身邊,01非親非故。但帝姬仍然想向他求救,這是本能?渴望?渴望01能救自己?明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求救太難看了,帝姬希望自己死得有尊嚴一點。
「啊………」恐懼溢出喉嚨,帝姬無可自主地發出求生的啼叫。
銳利的尖牙正進逼自己的喉嚨。
「啊……啊……啊———」意識到自己在求救,帝姬感到與刺入皮膚的牙齒也咬嚙著心臟的錯覺,屈辱的哭啼與求生本能強迫她喊得越來越大聲。而當她感覺到尖牙產生了猶豫,一線生機讓本能更是無視帝姬的意志,逼她哭喊得如同嬰兒,要她取得誰的注意。
什麼人都好、來救救我。
帝姬內心屈辱得想死。但她的全身都背叛了,各自求生,沒有一處遵從帝姬的求死。
「齡而!別殺她——」
他來遲了。成排利牙穿進肩膀。帝姬背脊僵得弓起,門牙切割皮膚,臼齒碾碎肌肉,犬齒貫穿韌帶與軟骨。她張大嘴想呼喊,卻沒有一點空氣能穿過經過緊縮的咽喉,只有難以忍受的痙攣。
帝姬腦中轟轟的響著,將世界染成無聲的啞劇,呆呆目賭著——
01衝了過來拉開肩上的襲擊者,帝姬感到作廢的關節被進一步扯開。
世界倒了下來,不,是自己倒了下去?往受傷那一面倒了,骨肉像是揉亂的黏土。
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01為了什麼倒抽了口涼氣、妳在想什麼要殺了她嗎、用力揮過去啪——
兩兩呆愣。然後——
她——襲擊者委屈脆弱的細聲哭叫著「我沒有」。
她看著自己因揮打而發紅、以及黏有帝姬血絲的手掌,雙眼發直。
眼前的風景就像隔著水,有聲似無聲,有沒有傳過來也不清楚。對,要說感覺如何……
就像夢一般。
事不關己。
帝姬對這感覺無比熟悉。
就像小時候一樣。
兒時的自己,沒有一日不與疼痛為伍。她無法阻止誰對自己拳打腳踢、無法阻止鞭笞落在身上。帝姬無法阻止身體被蹂躪。
但她並未放任精神受到折磨。
帝姬嘗試將苦痛從精神剝離,拒絕神經的痛感,認定身體各處傳來的不快的資訊不存在。
意識從身軀上抽離出來,讓一切都只像是背景。淡出意識的疼痛讓她能撿回思考。
還記得如何使用這個手段,不免讓帝姬為自己悲嘆。她仍然害怕痛苦。
帝姬先確認『自己身體』的狀況,發現全身仍因久違的疼痛而四處痙攣,肌肉完全失控地胡亂收縮,即使現在讓意識回到身上,也沒辦法控制。
至於其他人的情況:01很慌張、怒上心頭,但似乎訝異於自己的舉動,出手打了襲擊者這件事、讓01呆呆望著自己的手心。
再將注意力轉向另一個人。
她好小……帝姬無法不這麼想。同時她也明白了自己被逼入此境地的原因。
這細小的孩子坐在地上無助地哭著,為了辯解以及讓01注意她而壓著聲音哭泣的口中,有著一對如同虎貓一般的銳利犬齒。她的手——手指上的指甲自然地成尖,厚度也不同人類。而那小小的手掌中緊緊握住搶獲的熾能核。
人形基因生物兵器,通稱狂犬。
而且絕對是不同尋常的個體。
而她則是自己要找的對象。名為齡而,01的妹妹。
目標既然出現,也就不是封藏意識的時候了。可以預見接下來要承受的,可不只兒時那種小打小鬧、只是洩憤帶來的疼痛。但意外的,此時帝姬倒毫無躊躇。
迴避疼痛與『為何要活著』的線索,何者緊要、完全不用比。
「嗚——」自己的喉嚨發出聲音,意識開始回歸,全身知覺漸漸恢復,隨之湧入的則是肩膀遭到尖牙穿刺、肩胛被顎咬輾碎的……不、都別管了,越想越疼。
「……姐!小姐!醒來了嗎!?」海爾琳似乎一直試圖喚醒自己。帝姬眨了眨眼回應她,冷靜而理智的目光海爾琳不再大呼小叫了,大概是稍微放心了些。只要用上熾能,這點傷很快就能修復,但若帝姬昏迷她就無能為力。
隨海爾琳第二個發現帝姬甦醒的是那小小的孩子。她原本就淚痕滿布的臉上這下又多了恐懼、敵意、遲疑,混亂的情緒讓她更加不知所措,連哭聲也停了下來,成了既不是哽咽也不是低吼的怪異低鳴。
從那孩子的異狀才注意到帝姬的01也轉了過來。
他的表情令帝姬心寒。
『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棘手與動盪的化身。明明幾分鐘前還能互相捉弄的人,轉眼間變做如此。
面對這樣的表情,帝姬臉色嚴峻起來。她吃力地驅動沒有受傷的左手讓自己坐起身,不屈地與01對視。
「齡而。」01仍然直視著帝姬,喚著坐在一旁的妹妹——齡而,讓她嚇得肩膀猛烈地震顫。「把她綁起來。」
這個抉擇讓01顯得茫然若失,聲音毫無底氣。
齡而怯怯地到自家的洞裡取來繩子,高速的移動颳起小小陣風。然而比起獵取帝姬時像鷹一般的迅捷,現在跌跌撞撞得像第一次撲火的飛蛾。她帶著困惑、恐懼與自責的表情接近帝姬,帝姬沒有抵抗,主動而順從地讓她綑綁。
「齡而?」帝姬輕輕轉向身後細語。
「!」綁繩中的纖細手臂一下子緊張、這份緊張以非常的重壓反映在帝姬的腹腔與肋骨上、讓她直以為身體那部份要喉嚨擠出來——
「對、對不起!」齡而強行壓抑哭腔道歉,手邊才繼續進行著綑綁。
「沒關係的,別怕。」
帝姬輕聲地安撫,已而對自己來路不明的平靜與憐惜感到微微不解,但她暫時沒有餘力思索這些。
「我知道妳為什麼這麼做,所以別怕,好嗎?」
「知道……?」齡而的手放柔了,語中的困惑更深。
「是的。不過之後再慢慢說,會有機會的。」帝姬側著頭對身後輕輕微笑。
接著正色轉向正面。
要說現狀不危急是騙人的。帝姬心想。熾能核被奪走的她最多比常人要厲害些。然而現在腹內傷、右肩坑坑洞洞,還被綁了起來。原來打從一開自己就錯估自保的條件——有齡而的存在,對01的武力優勢幾近於無,也難怪他一直游刃有餘的。更別提現在生死形同在01的一念之間。
但帝姬從來不僅僅只有武力。
「01,事情變成這樣了,你打算怎麼處理?」帝姬面無表情地地問道,看來事不關己似的。
「…我正在想。」
「在想之前,請先幫我止血。」
「…啥?」
「止血。」
「…妳在開玩笑嗎?」
「沒開玩笑。雖然沒傷到動脈但傷口並不小,幾小時之後我還是會失血的。還是說……」帝姬勾起挑釁的語尾,「知道我是熾貴,不用擔心報復,想殺了我當強盜?」
挑釁是一步險棋,但帝姬看中的就是01的年齡——對『罪惡』感特別敏感的年紀。特別是01這類拘泥於『正常』的人。
「…齡而,幫她包紮——」
沒意外的賭對了,轉往好的方面進行。可以繼續追擊。
「01,請你來做。」
「妳到底想怎樣!一堆意見,搞清楚自己狀況好不好!」01猛然發火,但這個怒氣在帝姬眼中既脆弱又虛假——用於掩蓋慌張、用以遮蔽錯誤﹑用來解決問題。其實根本不會產生這些效果,最多變得不了了之。
「要你來做的理由有三個。」帝姬表情穿戴起溫和併與嚴肅,讓01不住退縮,「第一,你注意一下齡而。」
「——!」不知道自己會突然被點名的齡而再度發出無聲的悲鳴,害怕地瑟縮著身子,以求助的眼神望向01。
「懂了嗎?」
「嘖……齡而,我處理之後的事情,妳先進屋去。」
「不,請讓她在場。有些事情只有她曉得。」
這個要求讓齡而更加害怕,而齡而顫抖的樣子也讓01不斷分心。
帝姬還得想辦法拿回熾能核。只能用言語。
「……妳的要求很多。」
「確實。」帝姬稍稍在話語中染入尷尬,「第二,這起事件,是場意外嗎?」
帝姬將面具妝點上自信,耀眼得像是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的確是,我也沒想到。是說齡——」
「不必急著問她。第三,我們本來就不是敵人。」帝姬輕巧地打斷01、並悄悄將理由定案。
01的眉頭緊蹙,「是這樣沒錯……」
「簡單來說,現場只有你可以幫我包紮。」帝姬用了個簡單易懂的理由:更好接受而且不容反駁,即便是歪理、是謬論、更是詭辯而來。
「嘖。知道了啦……」01像是不得不接受,一臉懊惱地走進自家洞窟。
「妳還真過分……」在一旁觀看的海爾琳在這空檔嘀咕。
「嗯?」暫時卸下面具的帝姬聲音變得相當淡漠,像是剛剛什麼也沒做似的。
「捏住那人的愧疚,煽動再煽動。然後在那種氣氛下莫名其妙拉近距離讓他困惑,根本就是在玩人家。」
「妳不也常常玩我嗎?」
「這和那個不一樣。」
「是嗎?」帝姬心中也明白,戴上每一個面具都是她有意識的抉擇,也清楚會產生什麼意義。但還是故意裝傻。
「算了。妳會這樣也不奇怪。」海爾琳有些彆扭的放棄,賭氣不說話。自顧自地就認定帝姬在險惡的宮城中養成了這種惡毒習慣。
帝姬也不清楚該不該辯解。直接讓海爾琳覺得自己是個惡劣的存在,會不會讓她比較不擔心自己?而且帝姬自認自己的惡毒才不止這小方面——她的夢想會引發極慘烈的未來,慘烈到連自身都為此感到躊躇。
「妳……連這個時候都和幻覺聊天?」才離開現場一小段時間讓01得以稍微平復情緒。但一出門就見到帝姬沒緊張感的冷臉自言自語,讓他感覺認真的自己很蠢。
「說的也是……」帝姬面無表情地對01喃喃,「理解成腦內會議如何?」
01遲疑了一下。啪!正中額頭。
聽到聲音的齡而顫動了一下,注意力馬上集中過來。
接著01動手解開帝姬身上的繩子,準備開始包紮。
「等——哥哥!」
「啥?抱歉,齡而,我包紮稍等一下。」
「為什麼!」
「嗄?什麼為什麼?」
01一臉問號。齡而的問題在他聽來沒頭沒尾,但帝姬此時已感到不妙,但為時已晚。
齡而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問句突兀的很,但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樣子,顯得毛毛躁躁,卻又不敢靠近。01雖然覺得奇怪,還是繼續手邊解開繩索的動作。
繩索開始鬆脫了一些,齡而的表情從毛躁變成困惑,接著轉為驚愕,繩子從帝姬手上滑落的時候,連01都看得出來了。
齡而的表情是帶有『使命感』的敵意。
當齡而再度開始動作……不,從結果來說——她們已經被拉開了,帝姬則被踢倒在地上。
對於被帝姬的言語捲進去的當事人:01而言,或許不那麼明顯。
但齡而並不是帝姬直接操弄的對象。或許她不明白帝姬與01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從旁觀卻很清楚—— 01在三言兩語之下就改變立場,轉而與帝姬和好。過程快得不可思議。
而且,不論是帝姬或01,都『背叛』了齡而。
帝姬一開始就說她明白為什麼齡而會害怕她,稍稍與齡而牽近距離;而01在意外發生時,立即與齡而一同進入敵視帝姬的狀態。
現在她們突然結盟了。
兩邊都遺棄了齡而。
這不可能……
那麼一定是——眼前這個陌生人誆騙了她的哥哥。
「走開——!」
所以齡而這麼對帝姬怒吼。
就像嫌齡而的動作過快,在怒吼過後,帝姬才從負傷的肺部中咳出血沫與殘氣;01也是因突然加速陷入暈眩、跌倒后才發現自己被扯開了好幾公尺。
「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
齡而徹底的表現出自己的敵意與憤怒,她像是將01當成幼崽護在身後、即使面對猛虎也不會退縮的親狼。但說出口的言語卻破碎而單調,一如她的年齡。
「等……嘔嗚……齡而,妳幹什麼——」
「她很危險!」
焦躁的齡而不等01說完就打斷他,「她帶著這個,帶著這個的人都很危險,每個都要殺齡而,她是敵人!」齡而展示她的證據:熾能核。01看見那璀璨的方盒稍微動搖了一下,意識到帝姬自稱熾貴並不是空話。
但也僅此而已。
「別鬧了!齡而!」01厲聲一喝,齡而的武裝就一瞬間從憤怒萎縮成驚恐。加上手中的『鐵證』為何沒有絲毫效果的迷惑,眼角又開始流出淚水來。
砰、砰。
帝姬左手拍著地板的聲音引起01得注意,01快步走向她。齡而一瞬間露出氣惱又不甘心的表情,但也只是站在原地,雙手死死捏著衣服不聲不響地流眼淚。
「01,問過齡而為什麼會害怕熾能使嗎?」受到二度傷害的帝姬聲音變得像是細絲,也只有餘力單刀直入的說重點,聲音中沒了平常悠悠哉哉卻沉著的底韻。
「沒。」01搖搖頭,「現在問這幹嘛,先別說話。」並立即著手被中斷的包紮。但他也明白,現在比起外傷,看不見的內傷恐怕更加令人擔憂。
帝姬閉上眼思索了一下下。她從發現齡而的敵意開始就在想辦法。這是自己的疏漏:以為主控權都在01身上。但齡而的敏銳與焦慮卻遠超乎她所想像。
帝姬開口,像是喃喃一般:「齡而,聽得見嗎?」
01微微一怔,畢竟帝姬與齡而距離幾公尺,常識上並非低語可以對話的距離。但齡而似乎不覺得這有甚麼問題,只是稍微露出一點對抗的眼神點點頭。
「熾能核,能還給我嗎?」
「不可以!」齡而答得毅然決然。一如帝姬預想。
她一開始就針對熾能核下手,肯定很熟悉怎麼對付熾能使。而沒了熾能核的熾能使,就只是狂犬的獵物。
帝姬思索著:
讓01強迫齡而交出熾能核?
但如果搶了她的哥哥。恐怕再也沒有與齡而和好的一天。
反之,為了維持來看齡而的初衷,不強迫她?
那就是用自己的生命當見面禮。『這點傷只是小問題』是建立在她的熾能使能力上的。
但如果是為了此行的目的……
「那,想還的時候,再還給我吧。」帝姬答得果斷,果斷的像是根本沒有想。
「等等等等啊小姐!」倒是海爾琳抗議了,「腹腔開始泡血了啦、短就幾個小時會要妳命了欸!」
齡而則愣愣的望著這裡。對帝姬不執著於熾能核感到不可思議。
「說的也是。」
「什麼說的也是……難道妳又在跟幻覺講話了!?」
「是的。」
「妳這人啊……」
「語氣就像對要死的人似的………別隨便殺了我。」帝姬輕微泛白的嘴唇勾了一下下,「齡而,給你一項選擇囉。」
帝姬故意說得極輕巧。畢竟接下來壓在那對纖細肩膀上的重擔會沉得難以置信,「熾能核是否還給我,會決定我的生死。由妳來決定。」
「喂!怎麼說得好像只有這方法,去找醫生也可以啊。」不意外的,01馬上就介入了。
「還在逃亡呢。」
「有密醫啊!」
「這麼肯定密醫不會賣了我?不是自誇,我很值錢的。」帝姬稍微耍了點詭辯。
「唔……」可惜01和她的程度差遠了,被僅只合理卻不充分的理由駁倒。
「讓我休息吧。」帝姬畫上休止符,「麻煩把移我去可以躺的地方。」
「知道了。」01準備將她抱起來,但一旁忽然出現遠比他更有力的小手。
「齡而?」01到底弄不明白齡而在想什麼。
「齡而……齡而沒有想要殺妳。」齡而的表情很複雜。正因為很複雜,與方才大開大闔的情緒比起就像面無表情。
帝姬充滿目的感卻間暖人心扉的言語。
自己做了對的壞事。
現在則主動的、想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這些她未曾知曉的東西,如今突然攤在齡而眼前。聰明代替不了歲月,以她單薄的經驗還太早。然而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來理解這些。
「我知道。妳咬的不是喉嚨。」帝姬柔柔地回答。
齡而沒有再接話。帝姬也只是靜靜讓她抱進洞內。
二—二
1
這個凌晨所有人都若有所思。洞內鋪了兩張草床,齡而那張上臥著受傷的帝姬;另一張床上則是雙手枕在後腦、望著洞頂苦惱後續該怎麼辦的01,與縮成一團背對他的齡而。一個洞窟內靜悄悄的,誰都沒有睡,但誰也沒開口。
尚未天明,僅僅些微日光描白了地平線時,01一語不發地起身,在洞中央的石桌上窸窸窣窣地寫了一張紙條折起交給齡而,然後只交代她說:「看好貴系大小姐。啊,就是那傢伙。」然後握起帝姬的配劍就出門了。
01離開後,齡而才對這句話偷偷生氣。為什麼哥哥總是先關注這個人?
帝姬自始至終一動也不動。現在的她也沒可能活蹦亂跳的,她已經這麼靜靜聽著海爾琳單方面聊天幾個小時。
直到齡而到她的稻草堆前擺了張凳子坐下。
「妳醒著。」齡而的語氣很肯定。
「聽得出來?」是隔幾個小時開口,帝姬的聲音並沒有比較精神。
「很痛嗎?」
「想聽實話嗎?」
「很痛。」齡而自己回答了。
「相當清楚哪……」帝姬轉頭橫著看向齡而。斗篷帽微微滑落,齡而的眼睛緊緊跟著,以及帝姬她第一次顯嶄露出來的頭髮。那是令人不安的色澤。
暗紅。像是月蝕會有的天色。
看見齡而不安的表情,帝姬輕輕露出微笑。她也不明白,為何平常總是冷著一張臉的自己,對齡而就笑得很自然。
「妳……白……小姐,」
「稱『妳』就好。」
「妳……為什麼過來?」齡而逕自開始她的質詢。無視帝姬最初的提問。
「要說直話嗎?」帝姬玩了點諧音。齡而聽了出來、愣了一瞬間才判斷這是文字遊戲、稍稍透出一些慍怒,但最後只點了點頭。
「來看妳的。」
聞言,齡而的表情變得錯綜複雜,有困惑、有懷疑,最多的卻是罪惡感。
「不喜歡嗎?」
「怎麼可能喜歡……才不喜歡!都是妳,害齡而跟哥哥吵架了。」和攻擊性的話語相比,夾雜困惑讓氣勢弱得令人憐惜。
「還有妳……為什麼相信,齡而會還妳熾能核?」
「其實呢……一半一半。」
「?」
「如果妳能還給我,我會活下去,而且會很高興妳還給我這件事。若不是,我就會死。就是這樣。」
「……奇言異行。」
「哪方面呢?」
「齡而沒見過妳這樣的人……以前這樣的,每個都會呼天喊地。」
「還有呢?」
「盒子被搶走就只想搶回去。」
「被奪走的時候、我的表情妳應該也看到了哪——」帝姬笑著說完馬上咳了兩聲,喉嚨感到微微灼熱。
「……如喪考妣。」
「這形容真是……」聽這貼切的用語,但又想想自己的父母……帝姬苦笑一下。
或許以人類的外表看齡而是十二、三歲,但若以帝姬對狂犬發育速度的了解:一歲到五歲都有可能。
齡而的咬字清晰,言詞組織卻相當稚嫩——尤其是激動的時候,然而那份敏銳程度不容小覷——究竟是因為年幼特有的敏感?如同對『拋棄』的過度反應;又或是本身的天賦?帝姬無從知曉。她抱這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問:
「齡而幾歲了呢?」
「不知道。」回答得很乾脆,而且理所當然似的。看來這方面得要問01 ……或是家首才行,齡而作為狂犬來說太特殊了,對此『兵器』有所涉略的家首應該會知道些事情,內幕氣息濃厚。
不過前提是要回宮城,究竟會不會回去,帝姬自己也不清楚。
無聲隨著洞外的風發出嗚嗚的鳴響迴盪。齡而的兩個問題問完了,就這麼坐著、待著、盯著帝姬看。而帝姬則與她對望。
受傷的小狼對背叛過自己的人不願意再有更上一步的接近。哪怕是無心,從帝姬看來上也只是輕輕扎了皮毛。齡而卻好像被獵槍轟過似的,像要豎起她那流瀑般的微卷長髮、瞪大眼睛警戒。
但是保持距離卻與帝姬的目的不符——
「妳應該有件想知道的事情要問才對。」帝姬猜得很肯定。
「沒有。」
「真的?」
「真的。」
「假的是真的?」
「假的是真——什麼?咦?」反射回話卻被思考超車而打亂了,「……妳很討厭,這樣好玩嗎?」
「嗯,很好玩。」帝姬面不改色地回應,讓海爾琳嘀咕了聲:「惡魔。」
「妳、妳……不然妳想齡而問什麼齡而照說就好,然後閉上妳的烏鴉嘴,嘎嘎嘎的很吵!」
「那我說囉。」
「快點!」
「那我說囉。」帝姬像鸚鵡學舌又覆述了一遍。
「就說快點說啦!」
「那˙我˙說˙囉。」
「咦?這句嗎?……那我說囉。」
「好的,請說。」
「不理妳了!」齡而轉過身就要走開。然而帝姬就等著這一刻:
「這樣好嗎?01不是要妳好好盯著我?」
齡而定格般的僵住了。兩種不相容的思維在出生未久的腦海中第一次起了紛爭。
「小姐……別太欺負小孩子啦。」
「欺負?有嗎?」雖然確實是要讓她想跑的時候再勾回來。
「有點自覺呀妳!而且妳以為文字遊戲誰都玩啊,小孩子肯定不會的。而且從旁邊聽起來一點都不有趣,看了只想發飆而已!」
「說的也是……」帝姬有些溶掉的表情以及不知哪冒出的幸福感暫且收斂了些。仔細一想,這可是她初次好好面對比自己年幼的人—— 01也是、齡而也是。宮城中偶爾見到的少年少女都是侍從,不過是屬下或別人的屬下,關係薄得與路人相當。
定格的齡而最終選擇回來。但只是坐回凳子,一點聲響都沒有地盯著帝姬。
「齡而?」
不吭聲就不可能被耍——齡而大概打著這個算盤。
帝姬眼珠轉了轉。
「啊,01,歡迎回來。」
齡而瞬間從眼前消失,隨著軌跡看她撲向門口又失去蹤影,接著一個枕頭就砸在帝姬的小腿上。
齡而已經回到凳子上了。表情氣鼓鼓的,仍硬是不說話。
「看來這樣不行。」
「廢話!繼續欺負她是能幹嘛!?」
「至少知道齡而不是會氣昏頭的類型。」帝姬瞄向那枕頭丟的部位。
帝姬毫不掩飾地「自言自語」,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了,還是惹齡而朝她一瞪。
「嘎~嘎~嘎~。」帝姬像是看準這時機,冷不防學起烏鴉叫。海爾琳呆住了,齡而愣了一下,趕緊「刷」地別過頭,兩肩看得出她在忍笑。
「我贏了。」
「齡而才沒比賽好嗎!」然而一被勝負勾回視線就見帝姬一副不安好心樣地對著她微笑,又撇過頭去。
「小心她一輩子不看妳。」海爾琳冷冷地在耳邊嘀咕。帝姬確實好幾次讓想要無視她的齡而回頭,卻淨是用讓人不知道該不該發火的小手段。
「抱歉,一不留神。」
「「莫名其妙!」」兩道聲音一齊向帝姬叫去。
「沒辦法,那麼我退一步吧。」
帝姬輕輕閉上眼睛,嘴角無奈似的微微上揚,語調稍稍嚴肅了一點。然而護目鏡下的眼睛齡而看不見,也沒聽出來。「我來幫妳說吧?」
當帝姬的眼睛睜開時,瞳孔透出一絲寒光,笑容的意義變得極為殘酷。
唯一能看見帝姬完整表情的海爾琳默默為齡而哀悼。柔的化不開,就用撬的,她認識的帝姬此時就是會這麼做。齡而那不痛不癢的抵抗,對帝姬而言就像挑戰一般。
況且試探早已完成。齡而甚至不知敗局已定。
「悉聽尊便!反正不是齡而說的。」
對齡而反映,帝姬只是微笑著,繼續自己的計劃:
「我『為什麼』來看妳。」
齡而稍稍震了一下,沒問題,這點被看穿也就只是一面城牆掉了幾個石屑。她勉強維持冷靜冷冷地回應:「這剛剛明明說過了。」
「剛剛我只說我來看妳喔,但沒說為什麼。」
「那又怎麼了?妳來不來齡而又無所謂。」
「明明很在意,卻想要隱瞞。」
「才沒有!妳這種人怎樣都好!」
「把我看做敵人?」
「+本來就是!」
「可惜不是本來。」
「本來就是!本來就是!——」齡而吼了起來。
「畢竟我說過我了解妳為什麼怕我。」
「明明是騙人的!是說謊的是亂說的!」
「沒騙妳。因為我是妳怕的熾能使,雖然也就只知道這樣。」
「妳看妳看妳看妳看!還是說謊的騙人!妳這個騙子——!」
「明明那樣說的我卻讓妳感到安心?」
「才沒有才沒有!妳亂說!」
「所以討厭我和01太接近,妳就變成一個人。」
「知道就走開、走開走開走開!不要打擾我和哥哥生活!」
見齡而輕易上鉤:這孩子,十分在意自己與01的關係,卻又有著隔閡。從01不曉得妹妹所懼為何物能知道;也從齡而沒有將這些都告訴哥哥能知道:
「但卻連妳哥哥為何在意妳都不知道。
就如同我來看妳的理由都不敢確認。
齡而,妳和01的關係,就像和我一樣。也不過如此。
從一開始,妳就只是一個人。」
帝姬的按語、殘酷得像是否定01與齡而的所有關聯、殘酷得讓齡而懷疑自己聽錯了。火焰澆熄「嘶——」的聲音彷彿灌進她的耳朵。城牆早已傾倒大半,只能用紙再做出假牆。眼前這人明明知道是假的,還在上面戳出個洞,揭露裡頭一開始就是破敗的事實。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帝姬就像侵略者。堂而皇之地踏進明為齡而的這塊土地。
虛偽的天堂遭到風暴掃過。
慌忙築起的城牆被輕鬆踏過。
虛假的怒火敵不過雨水,雨點聚為洪流,沖毀城堡大門。
她被迫拿起最後的武器(右手),想讓她閉嘴(施展暴力)。
勸妳不要。
「閉嘴!」
幻聽不理,仍然持續著:
齡而,妳自己也清楚,我並不是妳想打敗的『敵人』。
動手能讓我噤聲、讓我死。妳已經為罪惡感所苦,就算再下手,最終傷害只會回到妳身上、鑽進妳心中——
——永遠逃不掉。
齡而萬萬沒想到。
帝姬,她一直都舉著白旗,微笑著勸自己投降。
「不……不要看。」舉起的右手回到臉上,兩手遮住視線,想說服自己的內心並沒有被窺視一空。
她搞不懂為什麼越是威脅,這個人卻逼得更近。
「不,我要看。」
彷彿,不怕死一般。
她能感覺到那股視線,有溫柔、依戀、關愛、親暱,以及——
——狂熱。
為了從齡而身上挖出她想看的,連命都能放在刀尖上。
面對這種不可能打敗的敵人,齡而只能哭。
沒有哭聲,風走過洞口留下嗚嗚悲鳴,誰都看得出齡而在求助。
然而這卻使帝姬卻步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帝姬不清楚該怎麼安慰眼前淚流滿面的小孩。
一如不明白該怎麼看待曾經年幼無力的自己。
「擦眼淚試試如何?」
慶幸的,在場有第三者。看著遲遲沒進一步動作的兩人,海爾琳提出建言。
帝姬想了想,他沒帶任何不必要的東西,所以伸出左袖。
齡而沒有躲開,被打碎而脆弱的內心本地朝溫暖靠過去——
「擤~~~~~~~~。」
「唧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海爾,吵死了。」
似乎附加了點試探。
「小小小小小姐妳沒嚇到!?不會噁心嗎!?」
「會是會,習慣了。」
和雨後的泥巴差不多的程度,在常有雨水滲入的地道中並沒少沾過。
「妳、妳這個人、都這樣了、還跟那個機器講話。」還在抽噎的齡而努力恢復了語調,放開了帝姬的手腕,想發脾氣又一下子放棄了。因為沒用,試過了。
現在就該好好關心我才對——帝姬感覺到她繞了個圈抱怨。先不論她是否有意識地著麼說,一開始藏起來需求在這裡流露了出來。
但聽出來歸聽出來,帝姬也不曉得該做什麼。她將左袖拿到眼前看了看。哦,有光澤。
「什麼時候發現的?」帝姬左手指尖敲了敲她了護目鏡。海爾琳拚命地大喊「等別用別拿等左手別碰我!」
「一開始隱隱約約,剛剛聽到那個東西在尖叫的樣子……好像現在也是。」
畢竟是狂犬,聽力遠高於人。看來只要待在她身邊拆穿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樣啊,那就當她不存在就好,放一會兒再和妳介紹。」
「嗯……如果都不是幻聽的話,她肯定很言多必失。」
「小姐妄想梗夠了喔!還有「言多必失」不是這樣用的!」
「還會如雷貫耳。」
「同感哪。」帝姬附和,自從戴上這護目鏡,她的耳根幾乎沒清淨過。「不過呢,袖子不是用來擤鼻涕的喔。」
「齡而知道,還不是妳……」
「所以說,我沒猜錯囉?」
「……嗯。」
無視邏輯的對話僅在兩人間對得天衣無縫。整個世界只有齡而與帝姬知道被「猜對」了什麼。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直繞圈子嗎?」
「妳是……敵人。」
「不是,我不是妳的敵人。」
聽到前兩字,齡而眼中又泛起淚光。
「這我必須鄭重地反駁。齡而,不論我是不是熾能使,我都不是妳的敵人。」
「……」
「怎麼了?」
「妳很詐。」
帝姬微笑著問:怎麼說呢?
「只有妳可以一本正經。齡而想要正經就被妳弄哭……不對,是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把齡而的秘密遊街示眾。很可怕,感覺不舒服。」
海爾琳幸災樂禍地調侃帝姬:「天呀~~小姐好可怕~~嚇哭小孩子惡魔~~~~」
「嗯……這『正經』稍微不太一樣。」
「哪有。」
「有的,就差在是不是『自欺』哪。」
「齡而才沒有……。」齡而省略掉「自欺」兩字,讓自己好過點。
齡而早就知道,帝姬自始至終都沒對自己顯露過一絲敵意——即便蹂躪她的內心時。全都是她單方面排斥對方。
但總覺得說出來就輸了。所以她把捏著東西的小手伸到帝姬面前。
「給妳。」齡而的臉別到一邊去,帝姬看不到,但肯定像在鬧彆扭。
「謝謝。」
青綠色的光輝隨著初步的信任感落到帝姬掌心。
「所以……妳要說什麼?為什麼非來看齡而不可?」齡而面對著空氣發問。
「嗯……從簡單的地方說起吧。齡而,妳有想過為什麼要活著嗎?」
「沒有……那有需要想嗎?」
「我怎麼不知道那是『簡單的地方』了?」海爾琳忍不住插嘴,帝姬用左袖逼近讓她大聲求饒。
「對我而言,活著就是沉重到非得有理由才值得維持下去的事。」
齡而的表情完整地展現「我不懂」。
「開心不就好了嗎?」
「美妙的答案。但我做不到。」
帝姬的背景,迫使她必須居安思危,言談行事必須考慮到對千萬人的影響與利益。
『世界』並非只有宮城,沒有哪一天沒有紛爭的。這些紛爭無一例外的,餘波都會湧向權力中心——宮城、帝系與貴系。
也許是兩個領地相爭。
也許是財閥互相傾軋。
也許是個人的私怨。
當所有對立累積、大到不得不公諸於世,就會進入宮城。
而敵人的的敵人就是朋友。一方加入一派,另一方就會加入對立的另一派。
所以宮城中表面的派系——規模龐大的文貴;帝系與其同盟軍貴;孤傲的熾貴;一盤散沙的庶系;而最末端則是世子帝姬與近衛家:分派看似僅僅這些,實際上各派系內部都混入了與這些派系主張無關的成員。
利用敵人的對手打擊敵人,才是這些成員的目的。
而正因帝姬勢力如此弱小,更需要考慮這些因共同利益而得到的『盟友』,即使這些盟友再無足輕重。
甚至連家首,也總是飄散著在自己身上『看著別人』的違和感,也只能讓帝姬將其視為同盟,難以稱為親信或友人。
而生父母更從出生起就是她的敵人。不只是父母,文貴、軍貴、乃至全『世界』希望世子姬消失的路人,現在都與她敵對。
帝姬身邊不是敵人就是盟友,沒有人可以讓帝姬真心相待。她必須無時不刻帶著假面。
如此的生活如同需要絞盡腦汁的斡旋,與開心無緣。
「為什麼做不到?」齡而則一臉狐疑。
對齡而來說,可以有東西吃,有地方可以好好睡覺,不需要不知緣由的廝殺。這樣就足夠了。就算齡而感覺她和01的關係並非到達『完美』,會有不安,但也足夠了。光是有01可以黏,那就夠了,就夠讓她說服自己活下去很開心。
兩人同樣都活在煉獄,但各自打造了不同的生存方式,使她們無法感受對方活著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帝姬這麼回答了——
「因為開心地活著不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沉重到讓我不清楚是否非得實現,是否非得活著去實現……或者乾脆死、還輕鬆太多了。」
齡而皺起眉頭。她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走不開心的道路、那種願望為什麼不丟掉。
帝姬也知道她不明白,但也只是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很羨慕01。有妳的01就像太陽一樣,不需要其他原因就能自己發亮。所以齡而,我來看妳,就是為了來了解妳,了解妳這讓01能夠自燃不盡的『原因』——為了活下去。」
帝姬語畢。寂靜來臨。齡而一頭霧水。
並不是不明白對方說了什麼話。但雙方都對對方的過往毫無了解,讓想法也缺乏共感。
齡而不能明白為什麼帝姬那麼執著於原因。她也對自己是01的生命支柱也毫無實感。
「……懸而未解。」齡而說出她的感覺。
「說的也是……那就先懸著不管吧?」
「不管沒關係嗎?」
「是。不明白的事情硬是去想,大多還是會回到懸而未解哪。」
「喔…哦…?」齡而隨口敷衍,腦中卻是亂哄哄一團。她並不打算放著不管,感覺似乎非弄懂不可,但不覺得和別人討論有用。「那,接下來,做什麼?」沉重的事忽然放下,讓齡而有些不安地強轉話題。眼神飄忽著。
「說的也是……我就睡一下吧。齡而,妳會怕嗎?」
妳又在說什麼鬼話?齡而轉過來的就是這種表情。
「我休息療傷的時候,需要用上一點熾能,妳會怕嗎?」
齡而背脊瞬間僵直,模樣像是在巢中聽到槍聲的雛鳥。
「免不了會有些光芒,」帝姬輕輕問道,「但會怕嗎?」
「……齡而忍著。」
「齡而很勇敢。」帝姬微笑回應同時將左手伸向齡而的頭,意外地沒有被躲開。她表情複雜地:有苦惱、有一點點抗拒,然而受寵溺的感覺,還是讓齡而習慣性地露出微笑。蓬鬆的頭髮就算缺乏保養仍然十分順手。然而僅只一秒齡而就驚覺不對、喊著「做什麼呀~~~~!」移開腦袋還雙手護著。讓帝姬覺得有點惋惜。
「想試試看有什麼感覺。」帝姬老實回答,摸過她的頭的人只有家首,她自身倒沒有特別感觸。但作為摸的人似乎又有些不同。不過如實的回答只讓齡而一臉問號。
「那麼我開始了。」帝姬向齡而宣言。「海爾,麻煩妳了。」
「真是繞了好大的圈子。」海爾琳重重一嘆。
如霧的光芒從盒子釋放。齡而回過頭對那絲光芒而神經質地瞪視,即便帝姬到此也只動過嘴和左手,她還是相當害怕。
「我接管妳的神經囉。」
「隨時可以。」
聽不懂帝姬她們對話內容的齡而一臉狐疑,但還是坐著,只釋放這麼一點點熾能,對她絲毫不構成威脅。
青綠的光霧透過帝姬的腹部,縈繞殘破的肩膀。只用上熾能移動物質的功能進行治療——將錯位的細胞組織再黏合、粉碎的骨骼重新排列、排除雜質與病原的血液送回血管。人類的大腦處理不了,但海爾琳可以。她操控帝姬的神經操控宰制『力』的熾能,每一絲能量都能以微米的等級操作,數千處同時進行手術。
傷口在可見的速度下復原。最終,原本的傷口,化為只是微微發紅的皮膚。
「累死了……」隨著海爾琳劈頭一句抱怨同時,過量使用的神經疲勞感隨著感官回到帝姬身上,全身每一條都像是因炙熱而短路,讓她連動一下手指都覺得懶。護目鏡——海爾琳也微微發燙。
光芒完全散去。帝姬的注意力轉向齡而。她一直警戒地盯著帝姬,發抖的幅度之大、使椅腳不齊的矮凳喀喀喀地響個不停,為了抑制不安右手緊緊握住左腕,用力得發白。
「齡而……手。」帝姬輕聲呼喚,聲音聽來彷彿將死的病人。她忍著沉重的倦怠感,伸出握住小方盒的右手。熾能核落在齡而的手心同時,帝姬的大手輕輕垂落在齡而的小手上。
帝姬就這麼帶著滿足的表情沉睡過去。
2
帝姬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
除了肩部還稍微有些悶痛,身體沒有任何異常。她聞到一股難以判定為香還是臭的食物氣味。循著氣味走向洞外,見到齡而正在煮東西。
齡而將一片應該是培根或是醃肉、不厚不薄的肉片平放到發熱的金屬板上,下面是柴升起的火堆。肉片上面似乎有許多白色小東西隨著高熱扭動,帝姬下意識地移開視線。
一旁還有小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只比酒精燈大一點點的瓦斯瓶,直接從瓶頂冒出火焰,置於一個高腳架下組合成瓦斯爐加熱。走近一看,架上充當鍋子的鐵桶因沸滾晃盪著,裡面有明顯不是穀物的小黑點隨著沸水翻動,同時散溢著微微的穀香與酸敗味。
這些東西能吃嗎?帝姬忍不住這麼想。
「這些東西能吃嗎?」海爾琳語調嫌惡地這麼問。而且沒有隔音直接對著齡而發話。
「沒有毒。」齡而反射性的回答,對海爾琳發言並不感到驚訝。然而一轉過頭來,與帝姬四目交接時卻慌張了起來,隨著煎煮的滋滋聲表情變來變去,那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的表情,最後低頭轉回去,顧左右而言他:「……想起來了……哥哥好像說不習慣的人話不能吃,會壞肚子。還有…還有……」羞澀的齡而背影看起來毛毛躁躁的。
「……瓦斯不要靠近比較好……有時候會爆炸。」
原來瓦斯瓶小成這樣是防爆措施……大概只是為了減少引爆的劑量。但真的爆炸的話……
炸彈再小還是炸彈。帝姬心想。
在奴隸區,這種劣質、設計充滿缺陷的的設備很常見嗎?能猜測答案是肯定的,看奴隸區外指定給工奴用的設備就能猜得出來。
看食材品質,在奴隸區的找食物是沒著落了。帝姬的手伸向口袋想要拿壓縮乾糧,才發現熾能核竟然也在裡面。這多少也是讓齡而不安的原因吧。
帝姬叼著條狀乾糧輕飄飄地晃到齡而身後。齡而很感冒似地想要退開,然而礙於還在煮東西註定要被接近,最後只有退開兩小步聊表無謂的掙扎。
「……做什麼啦。」齡而口是心非地抱怨未了,垂下布料的輕柔的觸感碰上她的肩膀,還帶有帝姬的體溫。齡而像突然被觸碰的烏龜般全身縮了起來。
「臉色有點白喔。」帝姬的面容就在齡而的斜上方,她嘴中咀嚼著餅乾,似乎沒發現自己的大衣碰到齡而了……齡而心想她說不定,不,肯定是故意的。可是她的眼睛被護目鏡遮住、語調又平淡無波,齡而完全無法猜測帝姬到底在盤算什麼。
想到這裡齡而就一肚子火。為什麼都是她?為什麼都是自己被看透?因此她刻意正經八百地回答:「沒這回是,齡而一派輕鬆。」但煎鏟上正翻面的肉片卻滑掉了。啊,差點沒翻過去。
齡而感覺自己就像那一面上的小生物一般心情,最終僥倖不了。
「這樣啊。」帝姬看似瞭然於心又漫不經心的回答。
齡而瞬間了解為什麼哥哥會想拍她。但她有預感對方會閃都不閃,如果正中下懷反而徒增懊惱。
「齡而接下來要做什麼嗎?」帝姬問道。
「齡而看看……」齡而取出口袋中的紙片,閱讀中的表情很複雜,接著眼睛似乎靈光一閃。「食材的採購。因為有一個人自己多出來了,食材肯定會短缺的。」齡而一副「怎麼樣?」地展現反抗意識。
「小姐不是吃不了這裡的東西嗎?」海爾琳搶在帝姬開口前插嘴。
如果讓帝姬來,她還會特地讓齡而自己去察覺錯誤,那肯定更難受。
帝姬微笑著伸出手來,但這回齡而立刻就蹲下躲開,還抱著頭呻吟著。
「就這些嗎?一整張紙上沒有其他的嗎?」帝姬蹲下來,而且又伸出手了,蹲下的姿勢難以閃避,還是被稍稍地摸摸頭了。
「……先離齡而五公尺遠。」
「兩公尺。」
「三公尺!再少齡而就不予置評!」
帝姬默默地走向三公尺位置,海爾琳放聲咕噥著「這裡也用錯了。」齡而心想這一人一機器肯定聯合起來了。
「齡而看一下……有了,哥哥寫說,如果妳能動了的話就讓妳來付。抵照護費用——要採購的下面小字這麼寫的。」齡而本來不打算曝露這一條的——當然還有寫給她各種意外的應變方式,但她才不想給帝姬看。
「好呀。」
「……真的?」帝姬一臉理所當然的答覆反而讓齡而不知所措。
「不是假的真的喔。」
「再玩這個就不理妳了。」
帝姬點點頭——也只是點頭,高高在上的態度讓齡而又不安又窩火。「哥哥很明顯要敲詐妳喔,是無妄之災喔。」
「我知道。01會貪小便宜我多少清楚。」
「那妳還……」看見帝姬一側的嘴角狡黠地一勾,讓齡而本來就不斷滋生的不安不可名狀地亂竄。哥哥這一手說不定被利用了……然而帝姬有什麼陰謀,齡而無從知曉。
帝姬沒想到自己在被追殺的情勢下在同一日上第二次市集。但這也無所謂了。可以的話,她想要一連幾日完全不去想宮城的事情。甚至齡而的提議是個強烈的誘惑——不如拋下那大得令人生畏的願望,從檯面消聲匿跡生活下去。這樣的話肯定能找到或大或小的開心與幸福吧。
這也是家首要自己做的抉擇之一。
「那個……」
就算是偶然遇見的,但她現在只想全心關注與01和齡而的關係。想要從中獲得解答。
「可以不要死死盯著齡而看嗎?」
「我想不行。」
「……總之別跟丟了。」齡而放棄了。
齡而的採購手法與01完全如出一轍。從帝姬那裏收到值錢的東西,只差換幣時沒有討價還價。然後憑著清單與直覺東採西購地一枚不剩的花光,連與食料無關的東西都買了。
而從她與人商討價格的對話中,得知01一家在這附近算是出名的『有錢人』。不難聽到那些人問齡而「01這次跑腿賺了多少?」、「能直接給朱家商會僱用真好,吃穿都不用愁了。」難免有些酸溜溜的。
齡而通常裝傻賣呆地應付過去。似乎已經學會怎麼利用自己是兒童的身分,不論她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齡而完全不考慮採購數量的結果就是她身後的包袱體積比她自身還要巨大。奴隸區食物常有的腐臭味,而醃漬物的粗鹽味、明顯有雜質的砂糖味、連醬油都帶點酸——這些氣味無可避免纏在齡而四周,讓一直在後面定準三公尺像雛鴨跟步的帝姬感到有些辛苦。
「覺得難聞的話離遠一點也可以喔。」齡而從帝姬些微變淺的呼吸聽出了來,試圖用這把她趕遠一點。
帝姬眼珠轉了轉。確實這氣味足以令她蹙眉,但她反倒將距離縮短了。
「等一下!三公尺呢!?」
「反過來說,不覺得難聞的話就可以靠近一點。難得得到許可了。」
「這是詭辯!是曲意逢迎!」字面意外對的上——海爾琳又評點起來。
「確實是,畢竟是我自己想要接近而已。」
「照實說也不可以。」
「別在意,畢竟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讓別人聽到不太好哪。」
「還要問……先不說在不在意,不對!齡而很在意。可是為什麼從見面就對齡而的事問個不停?」
「因為我想知道。」帝姬說得聽似不痛不癢。「或許當事人聞不出來,妳可是全身上下都是秘密的氣味哦?」
齡而停了下來轉過頭去,臉上寫滿了認真。讓帝姬認知到接下來不容她有一絲絲虛偽,因為那份認真與殺意只有一線之隔。
接著那份嚴肅混入了一點哀傷。
「……早上那些還不夠嗎……一定要全部揭開嗎?有些隱瞞也不行?」疑問漸漸變成哀求。帝姬幾乎不見終止地拉近距離讓齡而的本能感到恐怖,深怕她挖到自己一直藏起的東西。她希望能適可而止,若真變成暴力相向並非她所期待的。
「不行。」
意料中的回答溫和地響起。不留餘地。
齡而揹著巨大的包袱凝視著帝姬。在人流不少的市集,佇立在路中央惹來了抱怨與白眼。她們聽在耳裡,眼中卻只有對方。
「……狂人,雖然早就知道了。」齡而放棄了。此時她眼中的哀傷已消失無蹤。
「我很清醒。」
「……清醒才更可怕。」
齡而喃喃自語。然後默默再度向前走。帝姬緊緊跟著。
漸漸的,四下杳無人煙。齡而有意地引她到荒涼的地方。
「妳和很多熾能使交戰過。」帝姬發話,這是僅僅對兩人而言毫不突兀的開場白。
齡而默認。她早有預感一定問到她過去的事情。
「但為何與那麼多熾能使交戰呢?而且他們應該都已經死了。」帝姬的語調很輕,輕柔得像討論的事情並不沉重。但並非不莊重,與嚴肅又有不同。
「為什麼…齡而也想知道。」齡而低著頭,「齡而從醒來開始,就在一個白色的大建築裡了。那裡面有個像是方塊的大房間,齡而每天都被送到那個地方,一定會有一個熾能使在那。樓上隔著玻璃的的人們對他說「殺掉牠。證明有成為人的價值」,也命令齡而「攻擊那東西」。」
「發生了幾次呢?」緩柔的發問。那聲音似乎會包覆人的意識、讓自己繃緊的神智崩散。齡而逃回自己的內心的城堡關起城門,不想讓自己示弱。
即使城堡內始終破敗不堪。
「不知道……從第三個開始,齡而就渾渾噩噩了。」齡而聲調變得像夢遊般的低語,「但是齡而記得,每個熾能使不動的時候都很可怕……齡而那時候不明白原因。可是齡而還能聽見那些聲音、眼珠的樣子也記得很清楚,還有喉嚨、有些落在地上的身體、地板上紅色的水……齡而每次都站在那裏。」
齡而放下包袱。她們已經在身在一片灰色的草原。後方是人聲漸漸隨著日落熄滅的小鎮。前面是早早升空的月亮、照亮地平線的荒野。齡而直立於地平線中央,雙眼像是孤狼,背著月光俯視。
「可怕的感覺很討厭。有一天齡而告訴那些人,不想要再『殺東西』……然後明天,齡而就離不開房間了。門也撞不開。」
抗命的狂犬就是失敗品。
「然後就在那一天,有一個人帶著很多穿得很重的人開門進來……那個人手上拿著針筒,聞起來很討厭……」
失敗品,就會被『處理』。
「……那一天,齡而第一次殺人了。」
齡而的雙眼失去活力。帝姬像是看見那天齡而在自己造就的血海中茫然無助的模樣。當時還不清楚死亡為何物的她,本能地躲避死亡而產生無數死亡。
「每一個每一個,快要不動的時候,都這麼說齡而——」
怪物。
寒冷的夜風橫向吹過,齡而與青白的月光一同凝視著帝姬。
「妳……不對,白小姐。」
齡而緩緩地開口,與她平常充滿活味的一舉一動相比,就像狂犬一樣了無生氣。
「妳闖進了齡而的內心,卻挖出齡而討厭的事。妳要齡而接受妳,那妳可以嗎?那麼,齡而要問了。如果齡而不滿意,殺了妳。說謊,殺了妳。覺得妳生厭了,殺了妳。齡而要問了……齡而要問了…
齡而是
『怪物』
嗎?」
長年折磨她初生心靈的問題第一次在世界探頭。她被強加的聰穎不允許她不明白『怪物』的意思。她寧可忍受不安也對過往絕口不提,只想靜靜待在01身邊。她不可能忍受的了01伸出食指指著她,說『怪物』。
而她的面前,有著第一個自願、且執意接受她審判的人。
帝姬一舉一動都被她審視。只要她打算把手移向熾能核,將視同像那些『人』將不利於她、也作為試圖騙走她內心的代價,齡而將二話不說地撕了這人的喉嚨。
而第一次聽聞這段過往,也是世界上唯一聽眾的帝姬。做了讓齡而陷入迷惑的事。
她取下護目鏡放在草地上。再度站起來時。讓齡而為之窒息。
她好美。
齡而並不知道什麼是漂亮,也與那無關。她只覺得取下護目鏡、閉著眼睛的這張面容祥和得不可思議,面向齡而的表情根本找不出一絲絲反感。裡面有感覺不到邊際的包容——
以及憐惜。
這人帶著微笑輕輕對自己招手。
齡而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帝姬懷中了。
帝姬沒有動。
「歡迎離開怪物的世界。不要把自己當怪物,齡而……別把自己當怪物。」
帝姬一手融入齡而流瀑般的髮中,另一手沿著背輕輕又無比憐愛的撫摸著。齡而沒能說出話來,她只想哭。
「齡而,妳知道我怎麼判別一個人是不是『人』嗎?」帝姬雙眼滲出眼淚,心疼地抱著眼前如同另一個自己的孩子。
曾經,帝姬的父母這麼對她說:
「妳算甚麼東西?」帝姬的父親冷淡地質問年幼的她。
「妳只是個廢物。」帝姬的母親惡毒地評價年幼的她。
到八歲,有了近衛家首、成為世界之子。
不知不覺的兩年後,成為熾能使。
如今,帝姬的父母這麼對待她:
「妳想要做什麼?」帝姬的父親警戒地質問世界之子。
「妳是我的驕傲。」帝姬的母親做作地諂媚世界之子。
齡而也被這麼畏懼著。這份帶有排擠的畏懼,卻遠比帝姬更早降臨在齡而身上。她太年幼,無法概括承受強大所帶來的一切。
「人有虛偽。卻討厭有誰對自己虛偽。
人很殘酷。為了自己有時不得不犧牲別人。
人好脆弱。這深植在心上永遠逃不了。
但是當你意識到這些,恭喜,妳已經是人了。是個會與別人有矛盾的人了。齡而,恭喜你的自我萌芽。妳就是妳,不是什麼怪物,就算不使用『人』著個名稱也無所謂,『齡而』,妳已經萌芽了,是和我同等的存在。」
「那為什麼!?」
如同水堤崩潰的瞬間、經年累月的情緒爆發出來,讓她忍不住推開帝姬的肩膀、仰望著向抱住自己的人大吼。「那些人都說齡而是怪物!為什麼?是為甚麼!?」
冰霜一般的面具破損,暴露底下狂風暴雨的實情,齡而像個孩子般在帝姬的懷裡哭訴著不滿。
「……忘了他們吧。」
此題無解。帝姬只能像唱著搖籃曲,細細述說緣由。
「那些人既不懂妳也不想懂妳,忽視掉他們的話吧。若他們非要妳死,殺了無妨。妳不欠他們什麼,而是他們非得把妳打進不能相容的位置。」
她還好小。不論孕育地點是子宮抑或培養槽,又與一個意識體的誕生有甚麼關係呢?
「妳殺了那些人不是你的錯、不要在意只想著傷害你的人的話語。」
這孩子到底有何罪過、要生來就被所有人投以惡意?
「世上還是有人在乎妳的,齡而。01,我現在也在這裡。可以當妳的朋友、你的親人。妳要在意是的、是這些人的……心中有妳的人們。」
齡而沒有再說話,不需要再有任何反駁,只是越哭越大聲。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也把過往一切沒哭的都要哭盡地放聲大哭。
帝姬仍然環著齡而,雙手拔起草梗,輕柔而熟練地編織一個環。
她決定了。
就算不全然是出於自己,或多或少的也摻進為了別人的成分,她要達成自己的願望。
齡而哭聲漸漸趨緩。當變成安穩的鼻息時,帝姬的草冠完成了。這個環輕輕放在齡而的頭上,照在那張睡臉上的月光變得皎潔,帝姬在那額頭上輕輕一吻。
「晚安,齡而。祈禱妳下次醒來的時候——」
帝姬對赤紅的『世界』露出猙獰的獠牙。血紅瞳的雙眼睜開、展現毀滅性的微笑。
「世界變得美好。」
二—三
飄搖晃盪的感覺,讓齡而有些不安。
全身包覆在一種軟綿綿的感受裡。臉頰上有毛茸茸的觸感;雙手可以感覺到暖呼呼的體溫;耳邊傳來微微砰咚、砰咚的律動;呼吸間可以聞到有輕飄飄的不知名花香。
這軟綿綿誘惑化為白棉花浪潮般想將她吞沒、想就這麼再睡下去。給齡而此等感受的這人…不——
已經不是『這人』了。她是自己重要的人。
想到這裡,她感覺非傳達不可。
這種感覺她曾經有過。是當她到處亂逃,被01撿到後不久的感觸。那時她才第一次知道活著是有歡欣的。
齡而決定醒來。
一睜開眼,她就看見帝姬從斗篷中露出的髮梢。離鼻子很近,那色調刺目如警戒色。齡而又害怕了起來,又覺得自己害怕不應該。
「…那個……」
「齡而?醒了嗎?」
帝姬停止腳步。齡而的臉頰離開她睡著時貼著的溫暖,讓她打了點寒顫。看了看帝姬與自己的身軀,原來搖晃感是因為帝姬抱著自己行走。
齡而不清楚究竟是帝姬腳步特別平穩,還是01的平衡拙劣。她想到之前哥哥想這麼抱起睡著自己,毫無懸念立刻驚醒。
帝姬將齡而放到地上,四目始終相望。齡而仰望,欲言又止。
「……」齡而說了些什麼,但連海爾琳都對帝姬放映『搖搖頭』。
沙沙、沙沙,冷風繞過他們周遭,在草面上刮出些許噪音。帝姬什麼也不做地等著。
「姊姊…」
在齡而看來,帝姬還在等、仍然面無表情,像是還沒聽到。
但海爾琳卻嚇了一跳,也只有她能看的見帝姬護目鏡下的雙眼冒著閃閃星輝。
「…可以嗎?」帝姬的沉默讓齡而害怕。她只為了說出這些才醒過來。她做出了以往的自己絕不會去選擇的冒險。而現在她自己選擇了,只能靜看結果如何。
「我很開心。」
帝姬語氣平穩得幾乎聽不出她開不開心。但她的嘴角讓齡而確信這不是謊言。
帝姬輕輕抱住齡而,小巧的身軀很自然地沉入懷抱。帝姬撫摸著眼前的小小頭腦,歌謠般地低語:「妳成為我所摯愛。我生命的一部分將為妳而活。」
就像月亮得到了燃料,自己成為了太陽。帝姬有了讓衛星也能成為太陽的動力。
這僅僅的一段話有多沉重,齡而還無從知曉。她現在僅僅羞澀又安心地聽著砰咚、砰咚的聲音,止不住幸福的微笑。
但一意識到自己幸福、因幸福而微笑,又讓齡而忐忑起來,表情蒙上了霧霾。
「幸福…是這種感覺嗎?姊姊,齡而感覺像…海市蜃樓?好像有什麼快要不見了,又好像很快會塌掉的感覺。」
「…我無法回答妳,畢竟我也不知道。」帝姬有點依依不捨地解開懷抱。齡而抱起來很舒服,宛如溫暖的代名詞。她的溫暖,似乎只要懷有著,太陽就不會熄滅、月光永遠璀璨。
外界寒氣沒了帝姬的屏障,開始入侵齡而的身軀,讓她稍稍顫慄起來。
帝姬很想、但不可以、絕不可以一直替她抵擋寒冷、一直緊緊抱著她不放。這只能一時,帝姬自知自己無法永遠保護她。帝姬根本自顧不暇。
「這次,看不見嗎?」齡而即將成為深淵止水的黑色眼瞳仰望著帝姬,裏頭的月光希冀似地微微盪漾。
「抱歉。」帝姬像是說謊又沒說謊,她看得出齡而對『動盪』感到不安。但真的不知道這孩子的幸福在何方。
說不定,自己的願望與之背道而馳。
所以她不能放任齡而依賴自己、讓自己擅自為她解釋心情。這種問題,只有齡而有資格為齡而思考。
「齡而感覺……可以說嗎?」帝姬已經看見齡而下垂的眉梢,微笑點點頭。
「…好失望。」說了,齡而露出做了錯事般的表情。
「不用覺得愧疚,齡而。突然讓妳對我抱太多期待很抱歉。但我並沒有看穿一切的能力。」
「夠了。」
齡而冷冷中斷對話。姊姊還是姊姊。才剛讓自己春暖花開又推向蕭瑟秋涼中。短短一天之中自己究竟幾次來回了?現在已經受夠了。但她想,往後還是會渴求姊姊的關懷而接近她吧。即使,又會在意料外的地方如意料中的被推開。
「那個,姊姊,妳怎麼知道路的?」齡而隨便從被標示為『待解決』、堆積如山的迷惑中抽出一件來轉移話題。
習慣地走在從那片荒野回家的直線路徑上,她這時想到不久前自己睡著時都被抱著走。下午採購的物品包袱被一小團熾能『提』著,飄在後頭。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處理順位低到無關緊要。
『很正常』—帝姬無論何時都飄散著這種氛圍。齡而心想,『異常』這概念會不會根本對姊姊不適用?會不會任事件大小、無論常見稀罕,在她眼中都算在『會發生的事』?
這氛圍讓齡而眼中的姊姊看起來無可撼動、也顯得遙遠又飄渺,讓她下意識就想將姊姊當成神。
然而這個想法才剛冒出芽就被直截了當地斬斷了。完美的幻像直接被粉碎,讓齡而很是失落。
「這個。」帝姬敲了敲臉上的護目鏡。「從洞裡出發就開始繪圖,現在只要往原點走就可以了。」
「等一下!怎麼說得好像都是妳在畫似的?一直在運算的是我耶!」
「齡而,向妳介紹,這吵吵鬧鬧是海爾琳。」
「…幸會?吵吵鬧鬧。」
「不要少個『的』!不對,說我吵吵鬧鬧的也很過分,但我的本體和名字才不是吵吵鬧鬧好嗎?」海爾琳高聲抗議完還沒意義地清了清喉嚨。「我叫海爾琳,是人工智慧喔。小姐都叫我海爾,是野兔的意思。順道一提這狀態只有我能看到小姐的眼睛,她又在盤算什麼了喔,小小姐可要小心了。喔對了,我的存在對你哥保密喔,這比較好玩。」
「…千字一金。」齡而冷眼論定。
「我沒廢話到那種地步吧!沒有吧!?」
「所以…姊姊妳在盤算什麼?」
「直接問不行吧…」海爾琳失笑地提醒。卻沒想到齡而回應給她一臉不可思議。
「?海爾琳不明白?」齡而是真的感到吃驚,想著海爾琳明明在姊姊身邊比自己久,怎麼連這點程度都不了解?「姊姊她想說就會說,不想說齡而動手她也不會說。硬要姊姊說的話她就東拉西扯、不然就玩文字遊戲,更過分揭人傷疤再搧風點火,再進一步…不…對不起…」即使對海爾琳描述她所了解的帝姬時本人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沒動靜反而讓齡而擅自更加害怕。
「確實如此。順道一提我沒生氣…這麼說妳們相信嗎?」
齡而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海爾琳仗著自己是物品聰明地沉默。帝姬苦笑了一下。「海爾琳說的盤算待會兒就會發生了。齡而,現在01的表情如何?」
「等了三年的君子。」齡而的回答讓海爾琳猛翻了張虛像桌子滾過帝姬的視角,對帝姬而言實在有點煩。
「既然三年也不晚,就讓他再等一下吧。齡而,妳知道白是誰嗎?」
「不是姊姊嗎?」
「不是,這是假冒的名字。妳哥哥已經知道了。而且又去了一趟朱家商會,對我的懷疑只會更多。」
從市場上了解到01隸屬朱家商會,可以猜到商會的首領——朱從,肯定會要01盯緊自己。他現在也是戒備滿滿的盯緊自己與齡而的互動。
雖然現在他更讓帝姬覺得是頭熊媽媽,而不是因為工作才瞪自己。
「那真正的名字……」齡而帶著親暱與好奇仰望著帝姬的臉,然而問到中途聲響就弱了下來,「…問了也不會說?」她自己發現了失望。
「是的,而且妳們不知道也比較安全。」
好遠。
齡而往身旁一看。姊姊近在咫尺。但為什麼?距離突然遠到像滿月時的星星那樣?
「啪」的一聲,齡而抓住了帝姬的手。
「告訴齡而!」
她不甘心只有自己被推得遠遠的。用『安全』來當藉口,這太過分了。
齡而罕見地表現出自己的慾望,任性而強烈地強帝姬所難:「齡而想知道。」
「抱歉,齡而,這真的不能—」
「不管!」
齡而的雙眼中是決心。姊姊牽絆了她,她不允姊姊若即若離的態度。
「…只有一個要求。」而帝姬打算回應這份意念。
即便這有其代價,齡而可能會因此後悔。這代價像自己以生命為賭注去接近齡而一般沉重。
「咦?欸?等等小姐,妳真的要說?現在消息走漏出去就沒辦法待在這了喔?」
「沒關係。有什麼問題嗎?」
「這跟沒解釋一樣嘛!算了人家不管了啦!出事了妳自己想辦法。」說完海爾琳安靜了下來。
「要求…?」
「或說,是條件、限制,更正確來說,是約定。還有一定與約定共生的…勉強能稱作『罰則』的東西。」
「罰…則?是什麼?」聽到這兩個字,齡而瞳孔急遽縮小。
「我會恨妳。」
一顆眼淚瞬間在齡而眼角凝聚滑落。裡面溶著傷心恐慌與掙扎。
「如果妳違反這個約定,我會恨妳:雖然愛妳的同時恨又恨著妳。就是違反這個約定的罰則。」
即使再怎麼愛著一個人,當這人做出有違自己意向的事情時,不可能不反感。
但即使做的這件事情再如何過分,摯愛仍然是摯愛。
伴隨著著憎恨。
但人與人的關係從不曾十全十美。有得之餘也有所失;關愛之餘也有憾恨。
「為什麼…是這個?」齡而的臉已經扭成一團,這是一條互相折磨、無論帝姬有沒有挑明也必然存在的『罰則』。帝姬眼角也心痛地強忍淚水。
「就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帝姬嘴唇有些顫抖。「先告訴妳要求吧——不要對妳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說、甚至對『我』。期限是到我允許解除、或者我自己說出口為止。這聽起來很簡單,但包括被套話或說溜嘴都不行。不管再怎麼親近的人或不堪的處境,都不許說出來…在這條件下,妳還想知道嗎?」
齡而用沒有抓住帝姬的手腕用力擦了擦眼淚。
「要!」
堅決的回答,讓帝姬覺得這孩子好耀眼。
明明還如此年幼,身心都在渴求保護與安全,這孩子卻敢於衝破。扯斷保護帶來束縛、揮開安全帶來停滯,往自己想要的前進、拒絕在束縛與停滯中等人施捨。
帝姬多麼想知道齡而能耀眼到甚麼地步,與她想要實現的願望同等的渴望。
「契約成立。」
帝姬單膝跪地。輕輕拉近齡而的頭,讓耳朵接近嘴邊。
輕輕的耳語。
沉重的枷鎖。
當抱住的雙手放開、帝姬起身,齡而一臉茫然。她並不特別明白「帝姬」這兩個字的意涵。
反倒的,卻極為清楚『約定』有多殘忍。
「有感覺到活著變沉重嗎?」帝姬打趣問著不可能有趣的事。
「姊姊…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嗎?」
「是的。」
頭一次感受到這股壓力——『他人』的沉重。齡而感到胃相當難受而蹲了下來,相握的手卻牢牢聯繫著。
「姊姊…好沉重…齡而…做不到,做不到姊姊今天為齡而做的事。」一手掛在帝姬手上,齡而訴苦著。「姊姊對齡而做的…接受,齡而不知道有這麼重。」
齡而花了好一段時間難以起身。帝姬只是無言地包覆她小小的手掌,直到她自己站起來。
「走嗎?」
齡而點了點頭。
「第二件沉重的事情。」帝姬唐突地開口。
「妳!姊姊妳這人,壞透了!」齡而飽受驚嚇的內心再度受到驚動。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
「齡而,妳想要自由嗎?」
「……」齡而神色警戒地盯著與自己牽著手的帝姬。
「在妳身上有許多妳自己也不知道的枷鎖,接下來我要找到它,並且除掉。」
「…是說哥哥嗎?」
「01是其中一個。但我不覺得01會是因為疏忽而放著妳的不安不管。感覺背後有些原因讓他決定不聞不問。」
「要傷害哥哥嗎?」
「是指動手?」
「是的話…齡而一定會阻止,對哥哥動手絕不允許。」
齡而為了掩蓋自己微微顫慄給自己安上強烈的使命。
然而她想逃避的還是會發生……
「我不會動手,絕對不會。」
帝姬輕輕鬆鬆地將絕對放在口上,然而卻像剛才一樣,是個極為沉重的『約定』。齡而相信,就算哥哥過份對她開槍這等程度、她也不會違反約定,齡而感覺得出來。
究竟要多看輕自己的性命的人才敢經常拿自己當砝碼?
恐怕只有確信自己不會失足的人。然而失足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
齡而剛才冒著白熾光的熱烈使命與之相比,連玩笑都稱不上。它自嘆弗如地熄滅,蒙上一層霜雪。而站在霜雪上的齡而,只能冷漠地做好重重跌傷的準備。
又有什麼不堪入的東西會被撕扯出來呢?不,應該不是扯出來,只是以往視而不見而已。而姊姊硬是把光承認其存在都會心碎的問題,擺到她面前,迫使她好好認知到、去面對只有自己能解開的問題,就只是這樣而已。全世界第一個承接自己的人,就是這麼殘忍的姊姊。
哥哥承受的了嗎?齡而自問。不得而知。
「齡而怎麼了?還有妳們去哪了?」一接近,從遠處看見齡而異狀的01馬上展開質問。
齡而什麼也不說,逕自往洞口走去。01的表情從嚴肅轉到詫異,再從詫異轉到憤怒。
「齡而!回答我!」
齡而回頭。平常的話,她會撒撒嬌去平息哥哥的大小怒氣。但現在她連動嘴也不想,光是呼吸就覺得沉。
她疲倦地凝望01一眼,接著撥開草門進到洞內。
01看不出那表情叫『哀憐』。和帝姬所認知的齡而相比,01認定的齡而心智要年幼、無知得多。所以也沒仔細思考這表情的意涵,也不認為有什麼深意。
「怎麼搞的…喂,給我說明清楚。」
從齡而那裏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就轉而針對自己。理所當然的劇本讓帝姬忍不住在內心苦笑。
「畢竟發生很多事,要說明有點困難…讓我先從結論說起吧——」帝姬一臉輕鬆地說困難,她確實沒說謊,但給01的困惑可沒少。
「——對齡而的了解,01,你被我超越了。」
今天的齡而成長幅度,任誰意識到了都會嚇一跳吧?差距之大,就像帝姬從八歲突然跳到現在這心智年齡般。這種跳躍大概也只有狂犬可能做到了。
「鬼扯,就憑妳?等妳看著她有滿一年再說吧!」
但即使變化如此,01卻絲毫未覺。是對了解齡而的自信嗎?盲目的認定齡而就是腦中所想的那樣。接下來齡而接下來出乎他所意料的言行他該如何作解?『叛逆』嗎?
帝姬自己、從出生以來究竟被後指責多少次「叛逆」了呢?先不論萬事不管的帝。后—自己的生母,凡自己那兒不順她的意就會被大罵「妳反了嗎!?」、「逆子!」,怒火之盛就像眼前的帝姬犯了甚麼令人髮指的事,急切的要『教導』自己回到『正軌』。
明明要完全合她的意是不可能的。
就算真能合她的意,『自己』還在嗎?
而眼前的01自信滿滿,像是棵堅穩的巨木。篤信自己對齡而有超乎所有人的了解。
「是的。順道一提,有一絲絲差錯的話,我就能安息了。」帝姬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開玩笑,她真想過這麼安息也無妨。
「是說會被殺?齡而就在旁邊欸。等等,難不成是妳惹火齡而了!?」
「一天兩次。」
帝姬面無表情地比出一個V,次數、也是『勝利』的手勢。她真的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開玩笑。
而在洞內的齡而光只是聽到這裡,就夠她不安了。
她沒對姊姊說,對哥哥也隱瞞著。其實在洞外,就算竊竊私語也沒用,連呼吸聲與心跳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她猜想姊姊會考慮到,很可能,姊姊同時在和自己說話。
她大可用厚棉被包覆腦袋、遮起耳朵。可就連這條棉被都有姊姊與她的血的味道。
要開始了。
齡而無意阻止,也阻止不了。
就像潰堤的洪水。沒有任何辦法能阻礙姊姊,小的障礙粉碎吞沒,大的障礙從旁包圍,直到淹沒一切能淹沒的為止。沒有任何辦法能阻礙她。
齡而任由布料沾濕,動也不動,靜靜紅著眼睛聆聽。
「妳活得不耐煩了嗎!?」
「很煩,不過現在開始要忍耐。是說齡而有這麼危險嗎?我不認為她會隨便動手。」
「給我早點開始忍啊啊!嘖…妳也是最近才來的不知情。奴隸區裡面沒法律妳知道吧?」
「知道。有甚麼問題嗎?另外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帝姬偏著腦袋問。她活著的世界也不講法律,對她而言沒有法律反倒是常態。
「所以才說這些溫室裡的貴系啊…聽好了,在奴隸區裡面可沒任何成文規則,也沒有誰在教育奴隸守規矩。所以說奴隸根本沒有『美德』的觀念。想要就想辦法去拿到,只差在『能不能做到』而已。」
「是,所以說有什麼問題嗎?」
『權力鬥爭的運作何時考慮美德了?』—— 01沒意識到帝姬是這意思。帝姬也沒打算解釋,只把『這也沒有不正常』的種子放在他心中。
「還不懂喔…算了,簡單來說,竊盜是常態、行搶憑本事,這樣理解了嗎?」
「是。」
「不過啊……我家的狀況不太一樣。如果只是偷東西還好——要敢再齡而面前對我拔槍亮刀子過的人,到現在沒見過活著的。」
「當場?」
「當場。」
「不過看起來齡而還是能和街上的人正常交談的。」
「這裡就是奴隸區裡外的觀念不同了。」01露出「真沒辦法」的表情開始說明:「只要是奴隸都明白:對人動刀,別人也可以。所以街上發生兇殺或反兇殺鬧出幾條人命還是搶地盤鬥毆鬧出一堆人命都很正常。所以有沒殺過人也不太影響眼光…除了太過火的。」
「齡而就是?」
「嗯,我跟齡而上市場的時候,她完全不考慮場合當場把一個團夥…呃該怎麼說…拆得碎碎?理由是對方勒索…呃不對,是勒索不成拔槍對著我。就是這樣。」
01嘆了口氣。齡而為哥哥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感到生氣,他竟然不知道當時她有多害怕失去他。
「但過一陣子、大家也明白只要不惹火齡而、那孩子就很乖……反過來就是找死。所以才說妳根本不要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帝姬語調幽幽地說了兩次。01與齡而都微微感到發毛。帝姬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扯遠了。妳能活著回來雖然得說聲恭喜,但這老實說是妳自找的。齡而的事待會我鉅細靡遺地慢慢問。公事先速戰速決——老闆叫你過去。」
「叫我去?」帝姬讓語調顯現不悅。
對世界的影響與掌控,有另一群人僅僅在世家貴系之下:財閥。朱家商會更是鑽了貴系視管理奴隸為髒活的空缺而掌握了總數難以想像的奴隸,以這些奴隸為基礎構成全方位的生產線,有著『實質貴系』的美稱。
「竟然用叫的,朱從這傢伙也真是傲慢。」
話雖這麼說——「財閥地位在貴系之下」不過是世家貴系古老的傲慢認知延續至今成為白日夢而已。帝姬內心事不關己地想著。
「……妳要不要照照鏡子?」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面前這位傲慢到敢說『實質貴系』是傢伙了,01心想。
確實,即使是帝,見到朱從也得顧一分禮,不如說缺乏軍貴以外後援的他還會低聲下氣地嘗試拉攏。也就只有軍貴—這種九成由傲慢構成的組織才敢正面招惹實際掌握『世界』物質經濟的大財閥。偏偏軍貴也是一大買主,還握著軍隊武力。若非天大的事、朱從也不敢『制裁』他吧。
「就算朱從地位再怎麼崇高,名目上他還是庶系。」
「妳不是會在意這種事情的人吧?」
「也只有我不在意。但位階高低要是隨便翻轉,之後在那些重視門第的人面前要抬頭就很麻煩。」
「呃…這真是貴系才會有的煩惱。雖然我可以理解。」
「你能理解?」
「…為啥妳一臉不滿的樣子?」
「因為你剛剛說「這就是奴隸區裡外的觀念不同了」。」
「…莫非妳也想說一次?別說是這小孩子似的理由。」
「就是這樣。」
帝姬神色自若地承認自己就是小孩。01忍不住按著額頭,自責不該明知故問。
「算了,接下來是我的疑問。妳是誰。」
「朱從沒告訴你?」
「至少早就知道你不是白了。他從熾貴除籍之後就一直當我老闆的保鑣。而且…雖然妳應該也知道——他根本不是女的!」01表情極苦悶,這人怎麼會拿連性別都不一樣的身分作偽裝?
「當朱從的保鑣?我不覺得他是會乖乖聽話的人。」
「妳認識?」
「也不算認識,倒是知道哪。他還是因為這性格被除籍的。」這名罪魁禍首如實道出她羅織的名目。但雖這麼說、早在家首利用這點將他除籍前,白早就四處樹敵了。他這個人確實相當惹人嫌。
「「這種性格」咧…妳到底是從哪找張嘴有資格說人啊?」但不明就裡的01卻只為眼前一只充滿不合理的生物發暈。「然後咧?妳真名是啥?」
「這點程度?對朱從那樣消息靈通的人來說只是公開的秘密。但既然朱從他不告訴你的話,我實在不想特地說出來。」
真是諷刺得讓人會心一笑。不知此名意義的齡而由帝姬本人對她說;知道事情嚴重性的01卻沒人想告訴他。
01確實不傻。正因如此,將他當作棋子的人不會希望他有太多籌碼,避免節外生枝。
「嘖…算了,我也不是特別在意。」
「畢竟早就知道的也不用報告了哪。」帝姬深了伸懶腰。
「那倒是。」
該怎麼說呢?01好像比自己的妹妹還沒心眼,是太耿直了嗎?帝姬這麼想著。同時齡而對自己粗線條的哥哥快忍不下去了,又同時確信哥哥果然當不成姊姊的對手……自己也是。
「至於……朱從那擺明挑釁的邀約,能拒絕嗎?」
「不行。不好意思,如果妳堅決不肯去,我就得跟齡而一起押妳去了。妳不會想打一場吧?姑且看你們那麼要好……」01自己說得悲傷,讓帝姬和海爾琳都在忍笑。
「嫉妒嗎?」
帝姬打趣道,讓齡而寒毛直豎。
對帝姬而言,至此與齡而無關的事都只算是閒聊,齡而也清楚,姊姊不動聲色的將話題轉到這裡時,她知道開始了。
「怎麼可—不對!這我必須挑明,嫉妒!超嫉妒的!該跟齡而獨處悠悠哉哉度過一整天的人應該是我——不,必須是我才可以!」
「啊,呃、嗯……」又來了,帝姬覺得自己的精神熱量正在被吸走,神情要不冷都不行。
「妳這狀聲詞是怎樣?」
「是說你們都……失禮了——都是屬朱從所有吧?一起工作時都處在一起。僅僅一天值得嫉妒嗎?」
「齡而才不屬於老闆咧,就算他要我也不給,而且齡而才不是東西。」01哼了一聲,「只有我而已,老闆的工作也只是讓齡而協助,她是我的左右手。」
「這樣啊…」帝姬看似若有所思。『左右手』…哪。
「01,你怎麼看待齡而是狂犬的事?」
原本活絡的空氣瞬間沉滯下來。
「妳……從哪聽來的?」01高昂的情緒肅降為戒備。反差大得要漏聽也不太可能。
明明同樣是齡而的事情。帝姬在內心冷眼看待。
「我已經說過了。我比你了解齡而。」
「那就別談這種事!齡而她不喜歡提起這件事。」01壓低音量急切地想結束這話題。
「順道一提,今天的兩次生命危險都是直接向齡而問的……而且問到了。」
「什——!?」01明顯表現出驚訝與困惑,眼中還有想從帝姬身上挖出這些祕密的貪婪。
「……看來你不知道內容哪。」帝姬做做樣子順便再伸伸懶腰。01終於看出這舉止是宣告有甚麼將要開始——以及挑釁。「是你沒問還是那孩子不說?」
「她連想起來都不希望的話我也不能強迫吧。」 「是嗎?」伸完懶腰,帝姬輕巧地吐了口氣。「01,你仔細聽著。」
「啥…?」
「我鄙視你。」
齡而聽到空氣和世界碎裂的聲音。她完全沒想到帝姬會用那麼直接的方法。眼淚冷不防淹過堤岸,像是懸住般吊在眼前的半空中。
「什……」
「我鄙視你。你想保護齡而與對她的關愛讓我尊敬。但僅僅在放棄不管這點。我鄙視你。因為——
你讓齡而把自己當怪物到現在。」
古鐘般的聲音撞進01的鼓膜。讓他感到暈眩。
「有、有什麼辦法!你也知道了吧!」
01感到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卻連連漏拍。
「只要一問起齡而問起她就生氣——那樣子可是貨真價實的殺意耶!妳能讓我怎麼辦!?」
鼓膜傳來不規律的心跳。01不覺地放聲辯解。
「沒有捨命的覺悟,還能稱得上愛她嗎?」
——而帝姬在此談話中首次露出笑容,是被齡而稱為「狂人」的微笑。
「你不知道嗎?孩子出世起初,根本沒有任何足以自認被允許活著的保證。」
帝姬表情笑得越來越殘酷。 01的咽喉梗塞、讓他用力、貪婪的想吞食更多空氣——
「這保證大多來自父母哪。但那孩子是狂犬,怎可能有那東西?但即使到你身邊了,你又做了甚麼?」
急促的呼吸卻沒能緩和窒息感。
只有大腦越來越模糊——
「你明明注意到了。但顯而易見——齡而在你身邊、卻還在人與狂犬之間徘徊。你讓她每天怕著會被你趕走、疏遠。活得提心吊膽……」
像是在太空呼吸、像是溺水,過量呼吸讓01眼前的面孔染上一片黑暗。知情的帝姬不但沒打算幫01緩解,更在他耳邊低語:
「……這樣的你,還有資格說愛她?敢說自己了解她?」
那新月中露出犬齒是暴虐,勾起的兩尖嘴角是嘲笑,吐出的話語是摧殘。
就像是掐住喉嚨的雙手:
「 而你說齡而不屬於朱從?
這可真是笑話。
齡而這樣子根本不可能自處,
只要脫離你、立刻就會被恐懼淹沒。
這不就是朱從要的?
把齡而牢牢綁在你身上、
成為他的棋子。
左右手?
莫非…… 」
黑色的人影壟罩抱頭跪倒的少年。影子的源頭卻只是微笑著、彎著腰俯視。以話語為刀刃,對絕望的罪人緩慢、又確實地凌遲。
一片一片地、一片一片地,削肉刮骨般、割下那難看的偽裝:
「……你成了朱從的幫兇……真的不自知…嗎?」
「夠了———————!」
大喊不是來自眼前。帝姬冷靜——以幾乎讓人懷疑方才的暴虐是不是幻覺的冷靜轉向聲源。
出現在洞口的齡而。以今日以來、一直紅紅的雙眼帶著滿滿的淚水與怨懟——以及感謝,直直注視著帝姬。
「齡而受夠了!姊姊,住手,哥哥沒有錯!是齡而自己怕才那樣的一直、一直用自己是狂犬威脅人家、哥哥、沒有錯、是齡而——錯的是齡而!姊姊,
不要再折磨哥哥了——」
齡而尖銳呼喊著跑來抱住幾乎要倒在地上的哥哥,啜泣不曾止住。
還站著的人,只剩帝姬。原本那棵傲然高聳的樹,在沒自知的情況下被分解成一堆木屑堆在那兒。
這沒帶給帝姬『勝者愉悅』這種東西。破壞的罪惡感,在頭腦冷卻下來才悄悄、又猛烈地反噬。即使站著,也只感到空虛與刺痛。
這就是帝姬想要的。不論什麼,都碎了一地。
二—四
01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為何要活著的理由—現在姑且算有,但曾經沒有。
他在還不懂事的時候,『從天堂掉到地獄』,對於那段模糊的記憶、這句話大概是最貼切的。他並非出身就是奴隸。印象中,自己也算尊貴有加。
但現在就只是老闆的下屬而已。
至於當時具體到底發生什麼事?老闆,以及自那起事件之前似乎就認識、現在也依附在老闆底下的一群人。總委婉地施壓、不許他問起。
對自身定位極度迷惑的01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什麼。但這問題在遇到齡而時終止了。
他把自己的問題擱在一旁。把多到不必要的注意力放在比自己更小的孩子身上,認定齡而是自己的一切,欺騙自己只要關心她、一切都為了她行動就好。其實也就是替自己活著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理所當然』的,不論哪件事讓他嗅到危險,就會像『讓自己跌落地獄的緣由』一樣,問都不敢問。
01啊01 ……你怎麼這麼惡劣?
01好不容易從充滿非難與自責的惡夢中抽身,已過了接近半小時。
「醒了嗎?」帝姬聽到呻吟的聲音問候道。
位置在洞內。帝姬的姿態像是坐在凳上假寐。她背後洞口穿過草縫的月光照在護目鏡,反射出鋒利的光輝。而01自己躺在他自己的草床上。齡而則面向他捲成一團依偎著,已經睡著了。
齡而的雙眼浮腫,今天肯定哭過許多次了。
「妳是天生的虐待狂吧?」
「不是…話雖這麼說,還得看你怎麼想。」
「又來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
「是嗎?我覺得這樣才是完整的。即使把話說死依然會有誤解。要看聽的人怎麼認知。」
「要命…我第一次聽說講話有這麼費力……是說呀,妳說齡而被妳搞了兩回對吧?不會兩次都這麼狠吧?」
「說得真難聽。是的。」
「哈……」01無力的笑聲,在空蕩的室內迴盪,或說在他們兩人心中。
……
「反過來了哪。」帝姬輕語。「一開始倒在地上被搬進來的是我。」她的眼神飄向另一張空床,上面還留有十二小時前的血跡。
「妳是想說別跟妳作對比較好?」
「不作對就不是你了,別只當個工具。不過,要作對的話請自己準備周全:我會有相應的抵抗。那是我們個別的抉擇,不是我能干涉的。」
「好像懂了又沒懂。」
「打個比方吧。有人拿著槍抵住你的腦袋,命令你不準吃在擺面前的食物。那麼你能夠吃下去嗎?不能夠吃下去嗎?」
「一上來就極端案例呀…當然不行吧。」
「那也是一解。不過對我而言,吃與不吃我都能夠選擇。只是選擇吃的話得考慮怎麼處理那把槍和命令的人,或者就讓他轟掉腦袋。」
「為了那個死掉也太……」
「如果讓你只喝水,每天在你面前擺上盛宴過上七天十天不準動,還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呃,這還可以理解…有誰這麼惡趣味嗎?」01說完就才想到類似的對話昨天就出現過。真的有這種『人』。
「呼呼~~」
「…有啥好笑的?」
「抱歉抱歉,這不過是為了刁難設置的條件而已。」
「所以說有啥好笑的!?」01是真的不懂帝姬的笑點在哪兒,更糟糕的是自己竟然沒覺得被玩弄。
「好了好了,不玩你了。」帝姬終於忍住笑。但01仍舊雲裡霧裡,「簡單來說,吃不吃,選擇權不在拿槍的那人手中,是自己。不管他拿的是沒殺傷力的玩具槍還是會讓你腦袋變焦碳的光束兵器。『抉擇』只有你自己才能做,吃不吃都是。拿槍的那傢伙沒資格也做不到『幫你抉擇』這件事,只能用些間接手段影響你怎麼抉擇。能明白嗎?」
「抱歉!不明白!雖然又好像明白,但是確定根本沒明白!」
「那就先放著不管如何?」
「也是啦…妳坐在這應該也不是為了跟我說拿不拿命吃飯的事吧?」
「確實。但看你的狀況是否需要先休息。我無法確定剛才那份禮物的對你的衝擊如何。」
「禮物…………………………………………………咧。快說吧。」
「是齡而和朱家商會的事。在此之前先確認—01,你願意做到什麼地步?如果連把生命放上天秤都做不到,接下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可不是被妳白罵的。」01沉著的語調表明他的決心:「當然都聽了可不能裝作不知道,當然不能再讓人白白利用我——還有齡而。老闆不行,妳也不行。」
「發現了呀。」帝姬苦笑著露出讚許之情。
「妳不惜性命都要接近齡而,什麼目的都沒有才奇怪。」
「如你所言。那麼進入正題發問:01,請就你所知的說明,有關齡而以及商會的事情。」
「喂,題目也太大了。是打算問多少?」
「全部。」
「…妳想花幾年來談這件事?」
「今晚。」
「別無視量詞好嗎!?」01壓低聲音,他的叫喊有九成是從肢體動作發出的。一旁的齡而感到奇怪的震動似的縮了縮身體。
「這問題問齡而的話,她就能找出重點來說喔?」帝姬真誠又附帶玩弄地偏頭表示她的不解。
「不是因為小姐都挑她怕的問嗎?」海爾琳多補了句:「惡魔!」
01則真心苦惱起自己的理解力來。
「也罷。為了照顧你的頭腦,依重要度和時間序來問吧。」
「喂!」非常直接的被當傻瓜了。
「首先……來個你肯定喜歡說的吧、講講齡而的事。」
「從我遇到她開始?」
帝姬點點頭。
「嗯…遇到齡而的時候嘛,位置不是在這裡,是另一個更遠有山地的奴隸區。比這一區離帝都更遠一點。」
「說說你當時在做什麼。」
「和現在一樣。」都在替朱從做些無關緊要的工作,或是定期到老闆指定的地方上課。
總覺得老闆只是刻意派些瑣事給自己而已。01為此與他自己的過去嘆了口氣,「當然那時沒現在這麼好…該怎麼說呢?…鬱悶消沉無聊頹廢…對!就是頹廢,那時候是感覺什麼東西事情怎樣做不做都沒啥差了。和現在差很多。」
「……這樣呀。」帝姬昨天也是那一副樣子。不如說,即使決定向著願望前行的現在,能否達成也仍舊不帶確信。她以如此消極心態淡泊地感同身受著。
「一開始我只是路過而已,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暫時住下來的區域。第一次碰到的時候嘛…與其說她像個人不如說比較像匹狼——不過只用兩腳走就是了啦。啊,一開始碰到齡而的時候她比現在瘦多了,看起來大概五歲吧?不過從那個時候就很可愛,只是野了一點。喔,不過和野獸差遠了喔,和我碰面的時候,她只是盯著我而已,不威嚇也不逃跑。當時差事辦完很閒就和她對看,就在想啊,啊啊—這孩子有這麼明亮的眼睛,如果可以穿件像樣的衣服還有頭髮可以打理一下肯定很耀眼,那時她的頭髮長到拖到地上了喔!尾端都纏成一團了。看她手的時候是有點意外,指甲是蠻整齊的…說整齊好像也不對。還有點尖?那時不清楚,這是狂犬的特性嗎…………………………………………………………………………………………………………………………………………………………………………………………………
…………………………………………………………………………………………………」
帝姬雙眼發直地聽著、像是一個字也不想聽漏。海爾琳則努力讓自己不恍神。偏偏01把有用資訊和甜蜜卻沒那麼重要的時光交織,打不打斷都不是。
「……然後接下來兩三個小時啊就一直和她對看—」
「怎麼分別的?」感到精神危機的海爾琳立刻在帝姬耳邊大叫。帝姬也這時才驚醒、復述了海爾琳的問題。
「啥?」被打斷的01有些錯愕。似乎有點不滿。
「怎麼分別的?那三小時發生了什麼有空鉅細靡遺地問,但時間只有今晚。」
「可那是必要的耶!」01的眼中有著光輝,那是傳道的使命感。
「嗚哇……」海爾琳傻眼到發出讚嘆,「這人病得不輕……」
「……日後我會詳細聆聽,時間不等人。」
「是喔……真是可惜了。」01認真地悲嘆。
帝姬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些可惜地惋嘆……這是不是有點不妙?海爾琳心想。
「黃昏的時候我就回去了,她也沒攔我。」
「…就這樣?」結束時意外的短。
「不然還能哪樣…我從呆坐的石頭上起身她也跟著站起來。往山下走幾步,回頭看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這件事你跟朱從說了嗎?」
「說了啊。或說怎麼可能隱瞞啊。」01不假思索的回答,讓帝姬眉頭直皺。
「為何不可?」這種習慣……直覺地就斷定「怎麼可以」,這是類似『奴性』的習慣。朱從很明顯想讓01變成盲從自己的奴隸。「朱從他又是你的甚麼人?為何你非得服從他、隨他的意思行事?」
帝姬僅僅猜測…這圖謀至今還沒完成,大概是因為齡而的存在吧。齡而讓01不再是『什麼也不是』的存在。
01也發覺了不對勁,沉默思索了一下。
「抱歉。『為甚麼』不能說。」01仔細思考得出了結果,「如果是齡而的事情我還願意冒點險。但只牽涉到我跟老闆的話,這風險還是省著吧。」
「是嗎…至少已經知道這問題有『為什麼』、而且是需要冒險的資訊了。」對01拒答她倒也不置可否。她還特地多句話來提醒眼前的少年。
「呃…莫非已經多話了?」01搔搔頭。
「是的。」帝姬還沒拿01和他妹妹比較,這警告是否太輕了些?
01開始會反抗朱從——這點也很危險。別讓01太多意識到這點是否能讓01的舉止更自然些?
「01。」
「呃…什麼事那麼鄭重?」
「明天…我去見朱從的時候,有命令你報告今天離開商會後的的事情嗎?」
「嗄?倒還不用。我只被命令把妳帶過去而已。」
還有時間。帝姬內心稍微鬆了口氣。或許是朱從尚未認識現在——有別於幼年時的自己,並沒有提防到這一地步。
至於01、突然要他神色自若的說謊隱瞞也太苛求了,不——他還得先從知道『什麼事』、『在什麼狀況下』、『該不該說』開始。況且不習慣的話……不漏餡幾乎不可能。
既然如此就只能從自己這裡著手。把朱從的注意力引開,讓他連懷疑01的念頭都沒有……雖然也擔心自己說溜嘴了還不知道、但這方面擔心也沒用。
「瞧妳苦惱成這樣……問我這個幹嘛?」
「嗯…算了,如果問起照實說就好,畢竟你在朱從面前怎麼說我好像也無關痛癢。」01一臉的迷惑讓帝姬選擇說出這句話。
「讓人糊塗後就來一句失禮的話啊喂!」
「回到齡而的事吧。遇見她的事報告給朱從後,他的反應是什麼?」
「沒反應。報告完之後一個詢問和指示都沒有。」
「朱從沒注意到齡而是狂犬?」
「也不可能注意吧。我只說『在山路遇到一個野孩子』而已。而且奴隸區裡面孤兒多得跟老鼠一樣。」
「這樣啊……他何時開始提到齡而的?」
「我跟齡而一起住沒多久之後吧。」
「……了解了。」
這麼快就注意到齡而是狂犬,只能假設『齡而』的存在早就被朱從鎖定了。否則在命案頻繁的奴隸區裡,就算市集上鬧了些問題也不會來區外的注意。
更說不定,有朱從以外的勢力在關注她的下落。
「……所以說妳到底了解了啥?」01面色苦悶地面對眼前他完全搞不懂的人,「那個…我剛剛也回想了一下。今晚被妳痛罵之前我好像也被妳套了一堆話?」
「是呀。」
帝姬平淡又輕巧地承認。01苦澀的臉孔皺到像剛出生似的:
「雖然那些告訴妳應該是沒關係啦。但我總覺得妳好像又在策劃同一檔事,感覺毛毛的……我是不會攔著妳,畢竟我也有好處。但可不可以先讓我有些心理準備?」
「那就沒什麼樂趣了。」
「虐待狂!」
「惡魔!」
01的表情有點崩壞,帝姬感到一丁點成就感。至於海爾這麼叫自己好像也…有些痛快?
「我補充說明一下—」帝姬忍不住嘴角上揚,明明被罵了。「不只有趣的原因而已。凡是謀劃必定會有破綻,或大或小而已。嘗試找找遲早會出現的線索吧。我究竟謀劃了什麼,請自己去看出來,找出來之前請好好煩惱。」只是全盤告訴你可不行,不要用我的頭腦思考——帝姬想讓01明白這點。
「……聽起來好累。」01一臉快不行的樣子。
「先不提我,之後齡而的事怎麼樣了?」
「喔!對對!」01瞬間滿臉閃閃發光不知疲勞為何物的開始喋喋不休:「之後呀又有一次會經過那裏,我可事先準備好了喔——兩人份的便當、看起來和齡而合身的衣服,」連衣服都準備了?帝姬與海爾琳一同冒出這個疑問,「以及為了可以接近一點而準備的野餐巾!料理可是在香味上特別下了功夫,十公尺外都能聞到!」
帝姬的嘴角頻頻冒出笑意又趕忙壓下來、變得像是在抽搐。海爾琳則發出殭屍似「嗚噁……」的聲音,活像見到誘拐犯似的。
不過若從齡而的視角到不難理解:未經人事的她很可能不會懷疑、排斥讓自己吃飽穿暖的01。
就像接近野生動物。除了不要做出讓對方害怕的動作,給她食物也是一個相當穩妥的示好方法。而01確實是為了向她示好,姑且算不帶惡意。
「還有那頭髮啊!怎麼看都太糟糕了。長到那樣子卻沒整理肯定超難受,所以最少要梳子和剪刀——這當然不夠,可畢竟還要再那邊過夜,帳篷睡袋還有被子都得帶著所以就先將就一下—當然被子是帶去送給她的………………………………………………………………………………………………………………………………………………………………………………………………………………………………………………………………………………………………」
喔不,看來不只食物的事而已。
「小姐小姐,這人真的不得了了。」海爾琳真的聽不下去,語氣聽得出來她已經掩面了。
「01。」
「呃啥?等等,好像還有些細節漏掉了我想想……」
「這部分先快轉,跳到齡而想要到你家的原因。」
「哪有這樣的!這很重要耶!是我第一次跟齡而一起吃飯耶!」01一副要哭出似的抗議。
「我當然也想知道……但很遺憾的我不在那裡。一直聽你炫耀令人不快。」
「小姐不滿的是這個!?」
但我就是想親眼注視齡而當時的模樣啊!——帝姬內心駁斥。那時的她可能還沒學會用餐具、還不懂衣服正反怎麼穿。和現在安靜穩重的齡而不一樣的她——那都是帝姬想知道的。羨慕就是羨慕,沒有隱瞞的必要。
「要說到我家…也沒啥特別。那天過後我動身回家,齡而就尾隨我來了。」
「嘖——」
「等等等,妳這咋舌是幾個意思?」
帝姬當然不是鄙視他的意思,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裡同時帶有著欣慰與無奈:「真不知算不算運氣好。」
「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啊?」
「齡而碰到的是你這好事之人。」
「喂,貴系大小姐,說話越來越沒分寸了欸。」
「這可是稱讚你喔。」帝姬嘆了口氣,氣息中吃味與欣慰的比例是一比九。「貴系就不用說了,誅殺異質份子不算什麼稀奇事。庶系的人大多怕事,發現齡而這『異常』的孩子肯定不會接受她的。雖然奴隸也怕事,畢竟奴慣了,稍微逼一下就會全盤托出。所以才說在稱讚你——能待在齡而身邊的人必須像你這麼好事。」
「這…我該高興嗎?呃…不過這樣能讓齡而過得更好我也很高興就是……」01因害臊而開始小聲的自言自語,臉紅的表情在帝姬眼中比任何景色都明顯。帝姬說的並非虛言。但只要與齡而有關的事,01的反應總是很豐富。
「至於到你家前幾天有發生什麼事嗎。時間不多,先講重點。」
01對這條件似乎很不滿,看來想說的還很多。
「一句話:活過來了。」
「嘖。」
「哦?怎樣啊?」
帝姬撇過頭、01見狀表情爽朗至極,海爾琳則冷冷地望著這兩人。
此時的01豐富過頭了,帝姬也難以招架。
「是嗎?」
「啊啊!妳這反應,不信是不是?」
「我對你的過去仍一無所知……一句「活過來了」著實難以理解。」
「妳會這麼說、是沒看過吧?肯定沒看過吧?一直都沒有表情的齡而對著我笑的那一瞬間,啊啊啊~~~~~」話說到一半自己陶醉到中斷了。
表情太舒暢原來會吸引巴掌或是拳頭。帝姬告誡自己和齡而約定好不動手了。
但也確實,帝姬只看過齡而如星光般瑩瑩微笑的齡而。太陽般燦爛笑臉的齡而是什麼樣子呢?
好想看。
想著想著,帝姬在腦中描繪出了後天的計畫。
兩人各在做夢中沉默了一小段時間。
「好了好了。」聽忍不了的海爾琳在耳邊咳嗽。帝姬只有手勢無聲地拍了拍手。「齡而怎麼和你相遇了解了大概…雖然覺得有七成有待精煉。但還有接下來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會喜歡。」
「……讓我有心理準備還真是太感謝了。所以妳要說啥?」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這一點。我必須告訴你,就我所知,齡而的背景複雜得可怕。而且就算如此,也不能有遠走高飛的想法。」
「不能跑?為何?」
「傳躍站。你來往各地應該常常用到,不是嗎?」
「哦…懂了,是說逃再遠都沒用吧。不過你現在不就過的挺悠哉的?」
「就像你之前說過的,奴隸區深處根本沒鎮壓軍。是貴系的燈下黑。」帝姬想過使用傳躍站會被查到蹤跡。但他們根本沒想到帝姬竟然直接在帝都附近的奴隸區躲著吧。
帝姬為世家貴系怕髒到自斷眼線感到可笑。就算不想在黑市看到不該看的、冷靜一想,著實鬆懈過份了。
剛出宮城時也沒想到在奴隸區竟然能像度假一樣到處散步——雖然此事洩漏的名聲風險也不小。被指控『自甘墮落』——與奴隸有所『對等』交易甚至求助,因此整家族遭除籍為奴的事,在『世界』並不罕見。
如果只是除籍,對帝姬來說反倒是獎勵,不過是願望再無可能達成罷了。但帝系顧及名譽,肯定會改處幽禁,更重則是處死、決不會放帝姬有生事的命。這種『如果』帝姬只能幻想。與她無緣。
「至於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傳躍站。如果認真要找,就得滿『世界』搜索,短時間找到幾乎不可能,不過也就短時間而已——但你們不一樣。傳躍站也能讓找的人把手伸向世界各地。也就是世界上不論哪裡都不安全,只要有時間,被找到是遲早的。齡而不管好或壞的意義都會惹來大勢力注目,你打算花一輩子來逃亡嗎?」
帝姬如此說著,心中也為自己話中摻入了誘導而苦笑。
單單『追殺』、是無法阻止渴望遠離鬥爭的人逃跑的。而若放在帝姬身上、更只是『終生在宮城被追殺』改成『終生在世界各地被追殺』這種微小差別、有心要逃根本無須顧慮。真到山窮水盡,哪怕人在宮城也能餓死。
但她可不希望01與齡而過著只是逃跑、被追捕的日子。
「那你還問我怎麼辦……我只聽得出絕望啊。」
「真不巧,我也是。」帝姬『會心』一笑。
「……」01嘴張得大大的。這景色真不錯。
「小姐…給他反抗的意識又給讓他絕望是要怎樣……」海爾琳的無奈語調充滿對這惡魔的鄙夷。
看來兩個人都誤會自己的意思了,帝姬心想。她當然不是為了把01推向死路。不過是解說順序動了點手腳而已。
「這是從當前全局來看——小小的齡而與手無縛雞之力的01與朱家商會,在一個無法逃離的封閉『世界』中對抗。怎麼看都是你死定了。」
「……」這回是白眼瞪人,感覺也不錯。
「不過這視點毫無用處,丟掉也沒關係。」
「…嗄?」01完全不懂帝姬把明擺事實的視點扔掉有啥意義。
當然帝姬不是為了掩耳盜鈴。之所以決定不逃跑而是留下來,只因她的願望必需有『權力』這項工具。既然留下來是為了『做些甚麼』,思路當然不能如此被動、放任自己等死:
「畢竟現在考慮的是未來呀。宏觀到剛剛說的視點,不過是像歷史看待過去一堆早就發生事情而已。理解是很方便。但也就只有方便理解——理解你現狀有多糟,掉進這思路的話,你現在只要等死就好:而你真的掉進去了。」
「……是被妳推進去的。」01低吼出來同時也發覺如果只有自己思索的話也肯定會掉進去,心虛的偏離視線,「所以…視角拉近?」
「是,角度大到自己能做什麼都不知道的話,那乾脆別想了。而且未來局勢可不像實體棋盤,上面有多少子、擺在哪兒都清清楚楚。未來的棋盤可是連成不成立、有沒有邊界都得自己認定;盤面上也沒有線與格子、隱藏棋子多到像地下的螞蟻,還會有自己亂竄的子。所以考慮下一步至少得先移動手上的子——這點在對方也一樣。這遠比看盤面上有多慘而動彈不得有意義多了,未定的輸贏等以後再說。」
「呃…感謝妳詳細解釋。那請說明一開始就讓我看大局的意義何在?」
「嚇嚇你。」
「——————————」
01張大嘴抱著頭仰天,只是沒發出聲音。
「騙你的,才不只嚇你玩而已。」帝姬的微笑換來白眼,「要讓你了解目前狀況如何、還有告訴你可以怎麼想辦法。我不可能日後都在旁邊出主意。」帝姬莞爾著擺擺手。
其實還不只這些。她誘導01不要逃跑免得到手的棋子飛了——不只如此,她還希望他們不只是個棋子、要更加優秀才行。
「妳剛說了『不只』吧!把『騙你的』給我收回去!」
「還真是斤斤計較。」帝姬輕巧地說出「失言了哪,我收回。」01隻感到自己輸得很慘。
「回到重點:」帝姬明亮的聲音讓01感到苦澀,「從小處開始著手——細節多起來是一定有小縫能鑽的。雖然小路是否會走向死路不清楚、但至少有路可選哪——於是回到原本的問題:01,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呃…總之…明天…先將妳領去老闆那兒交差…先度過這一天……」
「原來如此……」看來還有一項障礙。
「……是說妳又突然懂啥了?」眼前這人突然就進入「我懂了」狀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01懷疑在她面前究竟還能藏得住甚麼?
「01呀。」
「呃…什麼事。」
「其實你根本沒想到什麼『細節』和『縫隙』吧?」
「您所言甚是…」01頭低了下來。
「果然哪。」帝姬嘆了口氣。「確實對資訊封閉的奴隸來說你的消息算靈通。但充其量也就與庶系相去不遠,這樣可連縫隙般的小破口都不好找。我想想……現在主要問題出在齡而身上……假設你以庶系的角度來猜測,你所想的、齡而以外的『一般狂犬』是四肢發達、頭腦蠢笨的模樣。猜得對嗎?」
「您所言甚是…」頭更低。
「而狂犬和軍貴的關係,是朱家商會負責生產、主要由正規軍編制。但具提升產多少、怎麼部屬也不清楚對吧?」
「您所言甚是…」又低。
「至於狂犬為什麼與怎麼被製造,完全一無所知。」
「您所言甚是…」低到要掉下來似的。
「明明齡而的小細節一個都不放過?」
「這是必要的。」
腰桿挺直,眼神炯炯——不行,沒救了。海爾琳斷定。
齡而似乎因01的狂熱氣場有點難受,翻了身,然後又縮起來,面朝帝姬這兒。肩上的棉被稍微有些滑落。
「從你缺乏的知識講起吧。主要就是這孩子的由來——狂犬的事情了。」
纏繞帝姬的氛圍從她一看見齡而的睡容就從狡黠轉為深沉。她彎下腰為齡而將棉被蓋好。
啪、地輕響,手被齡而抓住了。手掌被小小的雙手帶往臉頰抱緊。齡而的臉頰給寒氣凍得有些冰涼。
「還有其它…我跟她問到…的事情中發現的…疑點…雖然不能直接…跟你說。」側向倒橫卻還得坐在凳子上的姿勢真的…不好呼吸。帝姬逞強著想表現得若無其事。
「我是不清楚妳剛說的事,但很清楚妳這姿勢很不妙。不要緊嗎?」
「不…要…緊……。」帝姬一點要抽回手掌的意思也沒有。說話斷斷續續的。
「喔,那就這樣繼續吧。」01賊笑了起來。但帝姬光維持平衡就沒有餘裕去看他了。
「抱歉…很…要緊,這…樣說話很花…時間還…很累。」雙腳懸空了,腰脊負擔著整個上半身的重量,另一手還得抓住矮凳才不至於掉下去。手壓在齡而臉上支撐?這種選擇必須得當不存在。
「坐到床上來吧。」01嘆了口氣。這個貴系大小姐竟然也有佔下風的時候,讓他在不可思議之餘感到爽快。
……雖然是齡而造成的,跟01自己八竿子不著邊。
帝姬連挪動身軀都努力不讓齡而握著的手掌移動。坐到草床上緩了口氣。距離近了些,與01的視線也變得同高了。
「齡而,妳醒著吧?」帝姬冷不防地說。
「啥?齡而醒著。」
齡而沒有反應,抱著帝姬的手掌安穩地發出鼻息。
「齡而,不起來就搔癢囉。」
「……姊姊,哪有套話不成就威脅的。」齡而一臉無語地睜開眼,手沒放開。
「姊姊?嗄?啥時候?」01兩眼忽然變得很空洞。帝姬衝著他勾起深意的微笑。
「應該很晚。不睡覺嗎?」滿臉倦容齡而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
「呃…抱歉齡而,吵醒妳了嗎?」待會給我說清楚—— 01小聲對帝姬說道。但在齡而面前小聲有用嗎?
「在齡而上空叨叨絮絮要不醒也……」
「何時醒的?」帝姬貌似不經意地問。齡而瞟了她一眼。她肯定姊姊是故意的。
「姊姊是虐待狂那裏。」
01凍結了。
「現在回想起來和哥哥相遇的時候…真的有點害羞。」
01躲進棉被了,還劇烈扭動。海爾琳倒毫不客氣地開笑。
「還有姊姊!妳欺負哥哥得太過分了。所以才那樣。」齡而緩緩轉頭,瞇細雙眼盯她。
「那樣?……莫非,剛剛故意拉住我的。」想到剛才的姿態或許有天變成01的茶餘飯後就讓帝姬表情僵了起來。海爾琳還是忙著笑。
齡而點點頭。
帝姬也凍住了。
「然後…那個…繼續把事情說完嗎?」面對消沉的姊姊哥哥,齡而不太清楚該如何是好。
「齡而…聽這些…還太早了……」棉被裡傳來01的聲音。
「齡而沒問題的,哥哥。而且也忘不掉了。倒背如流。」
「呵…呵呵……,我可一開始就預設齡而會聽見……什麼不該說的話也沒……」
「別硬撐了姊姊,妳在意的又不是齡而聽到甚麼……那個姿勢有這麼難看嗎?」
「……」01沉默。
「……」帝姬沉默。
「呀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海爾琳還在笑。
但見齡而用唇語說了「好吵」,海爾琳立刻閉嘴。
不過齡而旋即後悔:太安靜了,為什麼自己只是醒來而已就變得一片死寂?
「噗哈!」01竄出棉被。
「唏……呼。」帝姬深深呼吸。
「歡迎回來……」齡而在考慮該暖暖還是冷冷的迎接兩人,最後決定冷冷的。
「呃…我回來了。喂,貴系大小姐,狂犬的事還要說很久嗎?」
01故作剛剛甚麼也沒發生,瞟向帝姬一眼,得到了共識。齡而作壁上觀。
「應該不會很久。」帝姬冷靜答道,這時才發覺自己的睡意。看了看海爾給的時間,原來已經進入子夜了。持續用腦與玩弄01,這亢奮一直蓋過疲勞,直到被齡而澆熄為止。
「等一下…讓齡而聽這些…」
「齡而可以的。」出乎01意料,齡而自己出言反駁了他。
「可是……」01有點焦急地望向帝姬,帝姬笑而不答。
「哥哥。」齡而完全睜開眼。深淵的雙眼第一次直接面對她的哥哥,「齡而可以的…齡而不覺得哥哥現在會把齡而當怪物,可是不要把齡而當局外人。齡而想要當個人:會想、會動、會幫哥哥、也為了自己的齡而。請讓齡而成為『齡而』。」
說著,齡而緊緊抱住01。
這並不是撒嬌。沒有尊卑捨求、無論01如何答覆,齡而都決定聽下去。
齡而下決心成為『齡而』的時間不過十幾小時前——才一下午不見,01卻覺得齡而突然往前走了好幾年遠。他輕輕回抱齡而。仍然碰的到。齡而向前走了,但並沒有拋下她的哥哥(至親)。
帝姬什麼也不說,像是空氣一般靜靜待在一旁。子夜的風鳴聽起來就像祝福的號角。
直到齡而與01依依不捨地放開雙臂。齡而凝望向帝姬。
「好了,姊姊……謝謝。」
01眼角有淚光、還想在妹妹面前掩著。欲蓋彌彰。
帝姬以微笑回應他們兩人。接著想要回到面無表情……似乎越來越難了。
「既然齡而也醒著,我就一同向齡而說明吧。01,你有想過朱從有什麼弱點嗎?」
「呃…老闆有那種東西嗎?」
「齡而…我不能動手,給妳不動腦的哥哥彈一下額頭。」
「那個…齡而可以點到為止嗎?」帝姬點了點頭。
真的只有爪背輕輕碰到而已,01那一臉樂呵呵的臉讓帝姬不只想動手還想踢下去、齡而則苦澀著臉:大概是後悔下手太輕,但再一次大概也是一樣的力道。
「是齡而。」畢竟待會還要睡覺。帝姬直接說出她找到的破口。
「嗄?為啥?」
「齡而?」
01與齡而都一頭霧水。
「是的。因為朱從想要。」
「喔,原來如此…可是我不覺得老闆有對齡而執著到稱的上弱點的地步欸。」
「那是你沒充分了解『一般狂犬』是什麼樣子。況且朱從才不會讓手下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那是自曝其短。」帝姬視線轉回齡而。「如果拿齡而和『一般狂犬』是完全的天與地……不如說量品本來根本不配,只是失敗作而已。」
「呃…我是知道一班狂犬挺……沒『人味』的。具體差在哪?」
「有兩個明顯的不同。其中一點是沒有植入控制元件。」
「控制元件?」
「是。為了確保狂犬的控制,在製造同時植入的。被植入的狂犬不會違令,只要一偵測到違令立刻執行腦部焚毀。而在這個控制元件基礎上,狂犬不會害怕、好奇,也沒有道德感,學習則會受到阻斷。因為限制太多,狂犬原本強化的思考能力不只沒比人強、反而死得跟沒大腦一樣——於是這部分的改為用AI程式補上了。反觀齡而,完全沒有限制,而智能如你所見。所以認為齡而只是個特異個體就錯了,是否被加裝控制元件完全是不同的存在。」
「……齡而很異常?」
「那當然,不只齡而,沒有誰與誰是同常的。」
聽懂字面意思的齡而點了點頭。01則愣了一會才聽懂,但打死不想承認自己慢了一拍。
「呃…所以這是狂犬沒人指揮就呆著不動的原因?」
「是的。」
「太沒用了吧!」
「是的。」
「雖然知道軍貴肯定更喜歡聽話的小卒啦…把一些狂犬的這東西拔掉不會更有用些嗎?」
「這就是第二個不同——狂犬的感官太敏銳…打個比方吧。見個日出就像閃光彈貼在瞳孔上炸開、聽人說話就像耳朵黏在廣場用音響上。這種生活感覺如何?」
「…聽起來就很華麗。」
「會崩潰的。目前泛用的所有狂犬都有這問題,畢竟只是拿鷹眼、蝙蝠耳之類功能特別強的基因碼,硬套在刺激耐性跟不上的人腦。控制元件則當作緩衝、先調整刺激強度後才送進大腦。不這麼做的話,狂犬離開培養槽幾小時就會失控——然後旁邊的人類別說利用,能有全屍就算是相當好運。」
看齡而一副完全不可置信的樣子。想像了好一會兒,最終只冒出「太陽會…『刺眼』?」這疑問。
「耐性差比我想像的要大哪。」帝姬別有興趣地說道,「一般狂犬肯定是是不行的。人類也會覺得很難受。」
「…不可思議?」一如話語字面上的,齡而無法體會。說不定她還不曉得『刺眼』是甚麼感覺?
但一旁做不到、察覺齡而『不一樣』的人們會怎麼想呢?帝姬還不急著點破。
「接下來的事…齡而,以前的事情,可以讓我告訴哥哥嗎?」
齡而忽然體會到強光是甚麼感覺。她就像在夜中忽然迎面被燈照射的夜禽、以不可能看漏的程度全身僵直著,睜大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帝姬。
帝姬沒有催她。
「可以。齡、齡而決定不不再怕…了。」光是凌亂的語調,齡而察覺自己心口不一,此時,甚至比告訴帝姬自己的過去時、承受要知道帝姬真名的代價時都還要害怕。不一樣的,是眼中的決心。
「勇敢的抉擇。」帝姬輕輕撫摸齡而的手背,試著緩解她的緊張。沒想到齡而就撲到帝姬懷中輕聲嗚咽了起來。
「…喂…貴系大小姐……」01的聲音像要對惹哭齡而問罪一般。對此帝姬只是瞟了他一眼:
「安靜。」
「叫我安靜!?妳—」
「讓她哭。只是讓她不哭又解決甚麼了?還是怎麼?嫉妒?況且只是嫉妒的話待會再說。」
「…嗚呃。」一下子就被說中的01靜靜退居一旁。
齡而並沒有哭多久。,直到哭聲停止,帝姬也一直齡輕輕撫著她的背。01就算一臉不開心也還是靜靜望著。
「01,齡而和你一起住多久了?」
「突然問啥……一年半了。」
「這樣啊……我是期望你至少半年前就該到我現在的位置…但你現在有自覺了,過去遺漏的就現在補上,之後別再犯了。」帝姬冷冷——但也只是細雪程度般輕輕地責罵01,和昨晚的冰雹轟炸似的比起來不算什麼,但兩者都讓01對自己的冷漠發寒。
齡而沒有離開帝姬的意思。但她輕輕拉住01的衣角,讓兩人又靠近了些。01彆扭地別開臉讓帝姬忍不住嘴角的微笑。
「齡而在有意識時就待在研究所裡——不意外應該是軍貴所屬。就我猜測,齡而應該是作為試作體誕生:為了符合狂犬開發原本初衷。而且確實做到了。」
「初衷?」
「對抗熾能使。」帝姬指著自己。
「不過我記得對熾能使不是什麼攻擊都沒什麼用?狂犬只會橫衝直撞吧?聽說只被砍著玩的?」
「熾能使的抗擊能力不是無限的——但這只是小問題,主要是狂犬的原本神經被設計成可以控制最低限度的熾能:這麼一來可以進入熾能使的熾能圈內近身作戰,而不會直接熾能入侵體內、撕裂。這樣能明白吧?」
「哦?難怪妳被打得這麼慘。」
「那根熾能就沒關係了哪,熾能展開前就結束了。」
01的譏諷反倒讓帝姬苦笑:敗給齡而是當然的。誰都沒法一對一與她對峙。
齡而則嘟起嘴、連連拉扯哥哥的衣角。
「至於一般狂犬的話,他們對熾能的干涉力在中樞神經被限制後就完全失效了。原因不明。如你所說的,在我眼前有一隻還是一千隻狂犬的阻礙都可以無視、砍著玩。但我可能對齡而毫無辦法。」
說到這裡,帝姬感覺到肚子上有一陣騷動。齡而貼在她懷中用力搖頭、否決著她們會發生衝突的可能。在熾能展開之下廝殺更試都不想試。
「『毫無辦法』?」海爾琳忍不住冷言冷語。「明明現在乖成這副德性?」
「畢竟不是打架哪。」帝姬繼續手邊的安撫。甜滋滋的語調讓海爾琳感到很不自在。
「嗄?」帝姬莫名其妙的發話讓本來就不是滋味的01兇了起來。
「幻覺。」
「妳…這場合該教我說什麼好?」
「熾能的事先擺一邊,目前應該用不上。」無視01低吼「別無視!」什麼的,帝姬打著呵欠繼續說明:「齡而在研究所裡的時候…………………………………………………………——」
「喂…妳還醒著嗎?」
帝姬沒有回應01的催促詢問。等待著齡而的心跳速度稍微平緩一些,才繼續開口:「——每天會殺掉一名熾能使。應該是為了數據收集。就結果來說,齡而活著,他們死了。而且齡而還逃出來了。」
「…!有這麼……」
「簡單來說,扣除掉和你相處以及流浪的日數,就是齡而單獨對抗熾能使的數量。成果就不用提了。這樣朱從覬覦她的理由姑且明白了嗎?」
「啊…啊……」
「就算像金魚一樣呼吸,不得了的齡而還是那麼不得了喔。」帝姬稍稍增加撫摸的力道,齡而的氣息有點消沉。「但這就是我說的『朱從的弱點』…有多弱則難以評估,至少可以確定,他得透過你來掌控齡而。畢竟齡而想逃的話大概誰也抓不到。」
「連老闆也不行?」
「不行哪。就之前看過的對完整狂犬的理論數據,不計風阻時全力狂奔可以超過音速,動態視力可以跟得上光。這是開發初期的估計,我想齡而應該在這之上。用人力物力捕獲齡而基本上不太可能。」
「呃…軍貴呢?軍貴怎麼沒行動?」
「不清楚。但以軍貴那種膽小的性子很可能是放棄了。狂犬計畫也是。畢竟要植入控制元件、再強大的軀體都發揮不出來,況且也不敢用不聽話的狂犬。只是其他勢力是否放棄就無從知曉。」
「……抱歉,妳突然就說『其他勢力』我哪知道是哪個?」
「這剛才有提過哦——是你發現得太晚了:現在只要能控制熾能的人都能入籍熾貴。怎麼可能死那麼多熾貴都沒引起風波?」
「呃…現在熾貴有多少人?」
「五百多。白被除名後有516人。」
「齡而…看起來十二歲,扣掉一年半有十年半…三千八百多人!?」
「才沒這麼多!」齡而忍不住叫喊。若真的有幾千人死在自己手下感覺就很可怕。
「以狂犬的生長速度,齡而現在應該不超過五歲,也可能只有兩歲。」
「……啥?」
「你呆愣的樣子我差不多看膩了…你不是說剛碰到齡而的時候看起來五歲嗎?才過一年半就成長到現在這樣子卻沒發現?」
「什…什麼!?,齡、齡而這麼小?」
帝姬對01的不知不覺感到些許焦心——有待訓練。有朝一日要讓他能自己注意到。
「事到如今有什麼好驚訝的。要是給你老闆下個訂單,一個月後就有一千隻能用的狂犬。現在的正規軍兵數有四成是這麼來的,也是目前朱家商會最大的生意。」帝姬打了長長的呵欠。「而提供實驗用熾能使的勢力就是我剛剛說的「其他勢力」。雖然熾貴也得留心、但不太可能是熾貴,都列籍在冊的貴系不可能失蹤那麼多人連消息都沒有。那麼『世界』從哪裡冒出這麼多熾能使就是個謎了。」
「我…好像被捲入很大的事件來著?」01抱住了腦袋。
「事到如今也不必大驚小怪了,更何況這早在一年半前就發生囉——該說的說完了,有問題自己想,我要睡了。」
帝姬摀著呵欠連連的嘴巴。她不擅長熬夜,若不是因為療傷而睡到中午才起床,現在說不定已經坐著睡著了。
帝姬打算往另一張空床去。起身時才發現大衣的衣襬被拉住了。
「齡而?」帝姬感到迷惑,想著是不是齡而忽然吸收太多未知資訊需要解釋、還是因為過去在01面前被揭露而不安。但當她一靠近、齡而的手掌瞬間從衣襬轉而握住她的手,這一瞬間就明白了。
齡而的另一手也握著01。
這孩子的成長速度總超乎在一旁關照她的人預期。齡而已不再只是不安,就把願望深藏在心底孩子。即使帝姬是她不安的根源之一。她喜歡就是喜歡,還要把帝姬拉進自己的生活裡。
「……打擾囉。」帝姬聲音中帶了點笑意。與發覺不對、卻來不及阻止的慌張01比起來,她神色自若地地躺入齡而右側的被臥。
「哦哦~~ 01臉紅了哪。」海爾琳發出輕聲驚叫,「噢不好,回想起一些往事了。想聽嗎?」
「有什麼囉嗦的事情明天再說,晚安。」帝姬頭一碰到軟的東西、意識就直線下沉。
「我什麼也沒說啊!…該不會妳又在跟幻覺說話了?睡覺至少護目鏡摘下來呀!」
「畢竟還要看東西……」當然只是藉口。帝姬昏沉而下意識地以手護著護目鏡。
「看什麼?明明在睡覺看什麼!?」
「那個……哥哥—」齡而握著兩人的手靦腆地笑著。帝姬即使入睡了,仍然好好地回握著。「—哥哥知道嗎?」
「嗯?」
齡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明確感覺到了幸福,同時品嘗著不安。她知道右手握著的姊姊總是動盪著,也知道她不會因為自己的哀求停下來。即使如此—
「未來…是這樣說嗎?這東西雖然很驚世駭俗。可是齡而感覺好溫暖。」
看見齡而喜悅的笑臉,01感覺這點事情有多麻煩多糟都無所謂了。被捲入自己看不清全貌的事件、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抉擇、被老闆處理掉的恐懼、直到現在都搞不清楚是誰的假名貴系大小姐,在這笑容面前突然都變得微不足道。
「啊啊,是哪。」
01輕輕回握齡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