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日相觸乃日蝕之端
本章節 14952 字
更新於: 2023-05-08
月光將路面照得鮮紅。
帝姬耳邊不斷迴繞著兩道聲音
一是不斷重複,自己沉重的踏步聲。
二是來自記憶:
跑吧!
跑吧!
走上妳的道路。
兩道聲音折磨著帝姬。
夜裡,她神不知鬼不覺地翻越高牆。
與牆前繁榮富庶的市鎮不同。牆後是一片遼闊的原野——或說荒地。
一道牆,隔開了世界。
導火線
「那麼,來討論今天最重要的議案。」
在宮城,最高權力機構象徵——「中議堂」的多面玻璃穹頂閃耀著鑽石般的光輝。
然而實質決議機構——內朝,只不過是東側小小的會議室。
與能納千人議事的大堂相比;內朝人數寥寥七人。
T型的大議桌座落於堂中央。北側一橫四席,中間分別坐著帝系的代表:帝與后。而在帝的外側為近衛家首的席位。座椅僅為象徵,身為侍者,同時也是首席禮官,他筆挺地站在座椅後方。
帝與家首兩者鬚髮全白。然而帝淡而無光的眼眸,與較他年長的侍從長相比顯得更為衰老。
而後席的旁側,則為世界之子——通稱世子的儲君座位——設席卻無人在座,打壞了室內平衡。然而在場者都習以為常。
而自上席的橫桌中央、向南伸出的豎桌,兩側則為三名貴系及庶系代表的下席。
而位於下席西北側的文森、即為方才發言的司儀。
「關於現任世界之子的廢位,認同應當起議者請舉手附議。」
帝座所在的上席依照著慣例不加入附議。而下席全員,包括文森自己,也表示附議。
「恕臣打破中立原則。」家首分別向帝與下席微微躬身,換來下席除文森以外、三對與瞪視無異的注目,「此議案究竟有何必要?竟在無事又無其他合法繼承者者情況下提出廢立?」
「我同意近衛家首。」后也發出意見,「帝系僅一獨子,在位已有八年。又何故廢位?」
「是獨女。」軍裝老者——居道正強硬『更正』,讓后一陣側目。
「依帝系家法、世子以嫡為先,性別並非考慮項目。」家首平靜地反駁。只換來道正「嗤!」地訕笑。
「是這樣的。」而就像剛才甚麼也沒發生,文森繼續按部就班地報告:「在中議堂裡、姬殿下因經常特立獨行而受到不信任投票。有八成贊同與兩成廢票,但因事關重大移交內朝。而中議堂的決議內朝不應無視。」
「莫須有!」后拍案而起,「只因為如此就能廢位?堂中眾貴眼裡陛下何在!?姬即使特立獨行但從未冒犯規矩,況且本家更無其他可接位的子嗣,我決然地反對!」
「居子德!妳給我坐下,這裡不是給潑婦叫囂的地方。」
「放尊重點!居道正,你以為在跟誰說話?」
「跟誰?」居道正笑歪著嘴捻著鬍鬚,「跟一個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還有誰?」
「你………………」
「貴道正閣下,」家首以禮官姿態介入:「後殿下是帝系一員,請務必注意言辭。」
「夠了,無須爭論。」帝揮了揮手讓家首閉嘴,「既然附議已決。准許起議。無須多言。」
居道正還得意地對家首與后「哼」了聲鼻氣。
「起議!?陛下,這群人明顯早有成見。根本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卻要廢世子?敢問諸位作何解釋?」
「還要解釋甚麼?歷代世子姬八個都是入繼換掉。不過照例處理有甚麼問題?」居道正冷冷地搬出事實——
「貴道正閣下。臣必須糾正:」作為禮官的家首開口,「一者,方才您對世子殿下的稱呼極不適當,再簡略也當稱世子殿下。其二,方才已說明,帝系家法以嫡子為先,入繼僅為無嗣時不得已的預備手段。」
「就是!」后高聲附和,「況且已女子登帝可是史無前例的變革象徵。於法於理有何藉口!?」
「哈!變革。」像是刻意又像忍俊不住,道正衝著女兒就是嘲笑:「變革變革。妖姬當初也愛談變革,變革到弒君屠城了!與其等著讓這種事發生,早早換人了事。貴系入繼帝家大有前例,哪可能缺乏候補?又何必由一個有病還總是離家出走的小女孩在位?」
「道正—————!」后高聲尖嘯。
「貴道正閣下,後殿下與世子殿下為帝家的一員;而即使世子殿下有疾在身,再申誡務必謹慎措辭。」
道正肆意闊論、家首與后返以攻訐。而一直無意介入的帝只是眼皮微動。但最終依然不知是閉是瞇,沒有動靜。
「又是又是。禮官職分?就讓老夫直言:家首閣下有空照顧措辭,怎就放後殿下再那兒大鬧、不管議程正確了?還是您老得不分青紅皂白了?」
「臣確實不贊同後殿下的做法,但並不代表您可侮辱帝系。何況您提出的廢位理由並不能成立。臣已再三強調:照家法,世子以本家嫡子優先,無以入繼替代本家的道理。」
「到最後不都要入繼,何必多事?」
文森微微挑了眉。他打從一開始就隔岸觀火,坐看居道正仗勢推進已定判決以及家首的拖延。但道正魯莽的言行讓文森不住在內心搖頭。
「夠了,你們兩個。」居道正連連失言迫使帝必須插嘴,「姬雖無大過,她出格行徑確實不可放任,但家法絕不可壞,大可用其他方法處理。」
聽到了關鍵詞彙,無意義的會議也到此結束了。文森以眼神向帝確認,得到了散會的首肯,正準備起身——
「小庶斗膽請問,『其他方法』究竟是指……」
才剛開始問,這名庶系代表立即遭到居道正的橫眉與文森輕蔑的微笑,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若蚊蚋,也不知是否說完了。
「庶民,此處並非你們身分可發言的地方,請謹言慎行,心懷敬畏恭聽才是。」文森溫和地提醒這論年齡稍嫌早的庶系議員。庶系代表總是換得頻繁。偶爾越矩、畢竟只是年輕,稍加提醒即可。文森並不特別在意。
現場第二個不知情的人——后,則為這不識相的庶民壞了她提問機會而惱怒。她決定先保住在場的面子,噤聲裝懂。
而始終對會議不理不睬的熾能使榮譽貴系——熾貴的代表,不待司儀宣告結議,默默起身離席。
「庶民,上哪去?」
對此散漫的行徑,發難的是居道正。
而身為司儀的文森以及禮官家首,都選擇無視。
「庶民?道正閣下,我有『崇雲』這名字,我等熾貴也與您同為平起平坐的貴系。況且內朝議員規定上本來就能因事自行離席。」
「哼!『榮譽貴系』。況且就是我這真貴系也照規矩。難道會議室說來就來想走就——」
「當然不是。移交內朝的事哪件不重要?」崇雲環視了現場一圈。文森與家首因不同的理由根本沒朝他看;帝的眼皮仍舊低垂,全無開口的意思。「依照規矩是先通報事由。但該向誰?司儀閣下?侍從長閣下?最應當的肯定是陛下。但是道正閣下,離席通報永遠輪不到您過問,請別自以為是。」
「別自以為是的是你、小子!無論如何給我交代理由!豈有無緣無故突然離席的道理!?」
「那您希望我說什麼…不,我就直接說,要我出席又要做什麼?早有定論的議案、非世家貴系無從置喙、也準備了非法卑鄙的手段。這會議不過是齣戲,又何必我出席?」
「說內朝神聖會議是演戲?滾出去!你這小子沒資格踏進大殿!」
「我正要出去。」崇雲不快地回瞪,「我姑且闡明——熾貴立場的確贊成世子廢位,但不參與任何非法手段。我們可是武人,真正的武人。居道正,和你與你的軍貴不一樣。告辭!」
不給道正怒吼的機會,身手矯健崇雲早已闔上了沉重的廳門,居道正只能脹紅臉忿忿牢騷:「合法、合法!那小子以為合法就能把事辦好、就能無視規矩嗎!?」
「熾貴全都還是少壯的年輕人,會這麼想也不意外。」文森不冷不熱地回應。
「司儀文森閣下,為何不阻止他!?」
「畢竟明文上議員可因事出入,通報只是慣例。他行為有法有據,我也無從阻止。」
「你也是?你這小子也是以為照法律就能天下太平的蠢材——」
嗎!? ——這語尾都沒出來,一股寒意就竄上居道正的背脊。文森帶笑冷冷盯著他,像在看一只被屠刀刺入咽喉的牲畜狂叫;又如有千百條蛇一處不漏地纏住居道正的全身。
「請別對著我遷怒,」——認真起來,軍貴的頭頭並不是非你不可——「您知道的。」
居道正立即點點頭。汗涔老臉的雙眼驚恐地圓睜。
「那麼本次內朝會議結束——陛下,可以吧?」
「……啊啊……失禮。方才恍神了一會。准許散會。」
不論帝是否真的睡著——他的目的,三名貴系及家首都明白,帝不過是是協助居道正、讓會議朝他預定的方向前進。這點達成了。要插手的,也只有像蔑視帝系家法此等出格必須遏止。其他的事文森會管、家首會管,帝不甚關心,沒有強出頭的必要。
「那麼,正式宣布本次內朝散會。」
居道正第一個站起跺至門邊,離開前向室內大聲宣言:「帝姬無疑是個妖姬。如果諸位沒能做到犧牲一切阻止妖姬之禍重演,由老夫來!諸位就看著辦吧!」
砰!沒等家首或后責難,道正就像恨不得摔碎廳門般轟隆甩上。文森像看見敗犬胡鬧而苦笑著。
「家首,跟我到帝居來。」從半途就資訊不足、無法發言的后急著想了解狀況,掩不住急躁地強領走近衛家首。
庶系代表深躬告辭,沒人理他。
帝起身準備離開,正好與文森對上視線。文森微微——微得像是點頭般低頭致意。帝停頓一會,頭像是給什麼強迫壓低、點頭回禮後才離開。
夕陽照進了世界。位於東側的內朝廳不受太陽恩澤、顯得一片昏暗。文森坐在那兒,就只是望著帝座、望著、望著,久久……才起身離開。
而帝姬坐在牆邊外。
好像淺眠了一會兒。
她注意到、這裡並不是內朝牆外,背靠的石壁是剛翻過的高牆。
『其他方法』。簡而言之,就是讓不知好歹、癡心妄想死握地位的世子姬『出意外』。
明明目標只有一個,卻動員得像在宮城鬧兵變一樣。帝姬與家首都判斷正面交鋒並不明智。
而現在,直白的說:帝姬正在流亡。因此離開宮城、跨越隔開人與非人的高牆——莫非自此我也不是『人』了嗎?想到這裡,帝姬不住想笑出聲來。
十二月末的冬寒開始滲入大衣。
「小姐~~喂~~~~?」
戴在臉上的微型電腦護目鏡裡發出呼喚,帝姬沒理她。
未來渾沌不明。令充分訓練的四肢失去力量。帝姬就像一尊標緻的人偶。
只能看見紅光的眼睛不知要前往何方。
摘下著內建電腦的吵鬧護目鏡。失去護目鏡的輔助。患有紅盲的她只看見一片暗紅色的濃霧。
看不見。
無論是開始缺蝕的月亮。
——又或者,自己遠在天邊的夢想。
「過多久了?」沒有表情——帝姬帶著一直以來最多的表情問道。將護目鏡重新戴上。
「從翻牆到現在五分鐘。不過一直待在圍牆附近不太好喔。攔截到一些訊息,鎮壓軍出動了。」
「……真慢哪。」
「小姐現在好意思說人家?」護目鏡裡的那隻幽靈嘀咕著,「那些傢伙反應再怎麼慢、也開始在宮城外搜索囉。訊息提到、附近奴隸區也在搜索範圍內。」
「真虧他們覺得我會躲在奴隸區哪……是『人』根本不會躲這裡。」
「托哪位素行不良的公主的福呀?在這裡抓到正好,有理由直接把妳扔進來一輩子。總之腳先動起來!」
「去哪裡?」
「天曉得(Sa)~~~~」
「海爾……」
是否該學學這悠哉的幽靈呢?一副事不關己的、這肯定會讓現在的自己輕鬆點。
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以輕易翻越數十公尺高牆的她,現在就像隻剛出生的小鹿。
「說要去哪……總之找個有水能吃能睡的地方不就好了嗎?家首又沒限定幾日幾時幾分幾秒回去。」
「這挑骨頭真是……惹人嫌哪?」
「就當度假嘛。一生能幾回?」海爾琳(Harering)的語調似乎真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鎮壓軍也討厭進圍牆,搜索頂多走走形式。這點程度的躲貓貓對小姐不是輕鬆得很?別擔心別擔心、近衛府那邊我來說、哪個笨蛋有意見隨他去。這段時間小姐想做什麼都可以哦?」
「……」
她把話說那麼滿、正因為誰都管不了她。家首也一樣。
明明幾個月前還只存在於傳說「近衛府幽靈」、就在她護目鏡電腦中寄宿……寄生才對。
「啊、沒禮貌,小姐在想什麼沒禮貌的事情。」
「……病毒的事。」
「就說沒禮貌!這台護目鏡不就是為我量身訂製的嘛!?」
擅自入侵系統、還厚臉皮要求硬體,最終打造出以她寄宿為前提的護目鏡電腦……
但就算查起來,也找不到『海爾琳』的程式……雖然硬碟塞滿了她的私人檔案、貼滿了「不準打開!」的標籤,還現在進行式地在別人的視野裡塗鴉。
作為駭客確實一流、監視周圍小事一樁,著實讓人安心。
……除了幫助帝姬動機不明這點。她隻字未提,然而帝姬沒得挑。
但不只動機問題,這只幽靈……有點煩。
「小姐?這眼神什麼意思?」
「抱歉,不是有點——很煩才對。」
「還說出來了!」
「有自知之明哪。」
帝姬嘆著氣。漫無目的的往內啟步。
這個奴隸區並不小,圍牆圈了一大段河流與整整一座丘陵。天氣好時、在宮城正門還能眺望到那座山丘。然而現狀:空有張地圖、卻沒有聚落資料,只能從空照圖猜測。
倒是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紀錄:在這個奴隸區曾有一次『淨化』。帝姬讓海爾琳引路、往記載的地點前進。
記錄發生在十年前。想當然,投彈總有殺傷或破壞的目的,『淨化』地點自然是個廢墟。
「第一站就廢墟?小姐對考古有興趣嗎?」
「……」也不知瞄準什麼、問題言不及義。帝姬決定無視。
廢墟隔著護目鏡對帝姬展現它的詭寂。屋舍與其說是炸毀不如說是熔毀,斷垣殘壁不是灰化就是呈現曾燒熔、氣化過的痕跡,引爆中心的地面殘留著球狀挖空、表面呈現玻璃質的凹陷。這是典型的淨化彈放射結果:熔毀一切直射到的物質直到形體蒸發。
氣溫稍寒,白化的廢墟更令人產生降雪的錯覺。
至於未受直接光照外圍、較完整建築與街道,也免不了氣化爆炸的波及、或傾斜或倒塌。
但縫隙間仍透出代表著人體溫以及篝火的紅光。
這些溫度察覺到帝姬到來,都有意識的迴避不出。
「小姐,有人在跟蹤喔。」
「追兵?」
「應該不是,是小姐過牆之後才開始接近的。不過……這算跟蹤嗎?」
所有有意避開的紅點中,唯獨一個正持續接近,都快碰面了。
說是跟蹤……更是直線找過來的樣子。
「海爾,有其他接近者嗎?」帝姬確認藏在黑色斗篷大衣中的細劍以及左口袋的熾能核。她並沒有攜帶沉重槍枝或光束兵器,也用不上。
「沒有。至少兩公里內偵測到的沒有。如果沒有其他用體溫隱蔽裝束人接近的話沒有。」
帝姬忍不住深呼吸、長嘆氣。比起埋怨、更多是為了不讓自己爆發。
聽著海爾琳玩鬧地廢話連篇——平常帝姬肯定是不會在意的,但現在著實不悅。
「啊~~小姐肯定在想我藉口一堆吧。這台護目鏡機能極限就這樣了,而且體溫隱蔽本來就是為了封鎖偵測嘛!更何況小姐用體溫看人早就家喻戶曉了嘛。」
廢話更多了,畢竟她真的只是在玩。
「海爾……我沒心情說笑。」
「野兔(Hare)會因不說笑而死。」
帝姬皺眉。平時她會聽著但僅僅表面沒有反應,無論有趣或厭煩。
對此不悅只顯現了帝姬失去平常的冷靜。
「好僵!太僵了!比平常的小姐還小姐卻一點都不小姐。」海爾琳對帝姬的焦躁一點都不以為然,「被追殺又不是一兩次了。難得可以出來清淨個好幾天喔?不享受不就太浪費了?」
心中的迷茫被看透,或是跟本沒藏住過,帝姬咬著牙:
「要回去……越快越好。」
「喔…這也是啦——」確實,在權力鬥爭的場域中沒有對手會給帝姬空閒時間。當下除了近衛家,沒有一支勢力站在帝姬一方。
敵人鋪天遍地,盟友卻必須一個個找尋、說服——此行不只是出逃避鋒而已。她不該將餘裕花在『迷茫』這等奢侈行為上。
如果因為迷茫而拖延,讓本來能拉攏的盟友因此變心了呢?可以達成的起事因此而失敗了呢?而原因卻是『浪費時間』,帝姬簡直無法忍受——
「——不過著瞎著急就能更快搞定嗎?」
然而海爾琳點破起來毫不嘴軟。
「…………我明白了。」帝姬長吁了一口氣讓自己放鬆下來。海爾琳卻又悠哉地補一句「反正時候到了答案會自己冒出來」這等風涼話、讓帝姬很想摔她。但想想仍然沒錯。不過是海爾在藉機逗弄自己。
帝姬深深吸口入冬的寒氣、讓自己平靜下來。與遙遠的未來相比,只是處理當下並不難。
她在定睛於一直在接近的熱源,身影是少年的樣子。步履觀水平……看來下手要放輕點。
她自己主動朝熱源走去。那個人停留在一個轉角——就可見光視野來說是個死角,對海爾琳與帝姬而言卻不是。
「有點反應,他好像發現了喔。」
帝姬點頭表示了解,與牆面拉開一點距離,左手在大衣下反握著劍柄,繼續接近轉角。
「幸……會?」
『碰巧』從轉角冒出來的少年連「會」都沒說完就遭反扭雙臂。劍柄的鈍椎按住咽喉。
「誰?」
「呃……這個我到真的沒料到啊痛痛痛痛——等等我沒有惡意先讓我說完!」
「這樣……呀,抱歉?」嘴上道歉著將手放鬆點,帝姬仍確保隨時扭斷手臂或刺穿喉嚨。難保一鬆懈光束兵器就指過來,一個不慎就會直接被光線切過去。
然而海爾琳並沒有監測到那種危險物品。帝姬只是順手拔走少年別在腰間的實彈手槍、就將推開一段距離:
「不好意思、這個暫且由我保管——於是?接近我有何要事?從哪聽說我在這裡的?」
「別急著盤問嘛……」少年嘀咕著,忍著疼痛坐了起來。與那稚氣未脫的臉龐不同,意外的相當耐疼。
待疼痛過去,少年重新起身、刻意站的筆直正對著帝姬,「看穿著……哦…嗯。」少年煞有介事地、分析般地打量帝姬的穿著,「穿得一身黑……還有戰術護目鏡?身分我就不多問了。您來奴隸區打算辦什麼事嗎?」
「……既然主動找來,你對我的現狀了解多少。」
「正被鎮壓軍追捕,就只有這樣而已。」
「以一個奴隸來說、這情報量可不能稱之『而已』哪?」
「啊……資訊管道是商業機密還請別問。」
「……既然知道我正被追,怎麼還這樣冒出來?」帝姬也沒打算反駁,順著他的臆測轉變話鋒。
「那個……驚喜?」
「……你該慶幸結果不是驚駭。」
「等等您本來想幹嘛!?」
帝姬指了指劍柄後的鈍椎,若非沒感到敵意而有所節制——強行塞進喉嚨可不是痛的事。
「這……看來我撿到一條命了。會採取擒拿的貴系、您還是第一個。」遲來的後怕讓少年縮了縮身體,這才想到不是示弱的時候、重新站直身體、作意狂妄地面向帝姬:「想找藏身的地方的話,地點我多的是——只要您有這個。」
少年將食指與拇指圈成一個圈。帝姬在護目鏡下瞇起雙眼,轉著眼珠打量著。對方身高比自己矮不少,頭髮墨黑而細柔,帶著稍微做作的輕浮笑臉。
「第一次聽說這種生意哪。費用不必擔心。不過——請告訴我為何你可以信任。」
少年愣了一下「欸?」
帝姬則微微偏頭對少年的疑惑表示疑惑。
「那個……姑且確認……您是貴系吧?」
雖然不是。不過讓對方『猜中』顯然更有說服力:「是哪。」
「呃……再失禮問一下,不是『原貴系』吧?」
「不是。」
「……」少年似乎不太擅長應對冷淡反應的帝姬,在此之上更有著困惑,雖然帝姬知道他困惑著什麼。
帝姬不像『貴系』。或說更廣泛一點,連『庶系』都不像。精確一點、不像個『人』對奴隸表現出來的姿態——美其名為自尊。
「那個……您——」
「我怎麼了嗎?」
「不會突然斃了我吧?……」
「為著什麼?」
「呃……比如說法律規定?」
比如方才言行、個個足以論死。因為身為奴隸犯了「持有武器」、「對人出言不遜」——甚至「自比為人」。
身為現行犯,任何『人』都能處決他。
「我的態度……妳不覺得冒犯?」少年戰戰兢兢地向她確認。
法律上如此,心態上更是自然而然——這應該是『人』的普遍想法,少年心理琢磨著。帝姬也思索了會兒:
「你哪兒冒犯我了?」
「……啥?」
帝姬的舉止反映著「我正在跟人說話」。風輕雲淡,不少——也一點都不多。
但從另一個意義上沒多大重視——就像對待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然而『對奴隸而言已經是殊榮了』。
然而帝姬光明正大地裝傻、也不解是;01不知作何回答。時間浪費於沉默中。
最後少年搔了搔頭,有點自暴自棄的地嘆了口氣:
「要問理由的話……妳也該懂吧?」
再次開口時口氣變得——應該說、恢復為帶有年輕浮躁、做作倒減了不少:
「跟鎮壓軍合作的都是白癡,那種的啊、賞錢給不給都看心情——不巧『有問題的事』有沒有命領賞都難說。反觀妳:冒險獨自行動、肯定是有什麼背景不得不這樣,那從妳身上賺還比較安全。」
「你想說……共犯比雇傭結構安全。」
「喔對對對、就是這樣。妳真聰明耶。」
「是嗎……不過剛才那副姿態是?若不正好是我。一怒之下就『執法』的話?——」包括突然現身、輕佻狂妄的說詞。如果是貴系更可能視作不能忍的奇恥大辱,「——這麼做很危險。」
「起碼要有的下馬威啦。」少年眼神透露出原本隱藏的鋒芒,「剛剛說啦,會來的貴系要嘛有內情、要不就是些玩樂份子。如果讓這樣的『人』看扁生意也不用談啦、照樣死賴帳。雖說有另一種決不賴帳但根本碰都不想碰上的……」少年冷冷地盯著帝姬,「……妳不是那個吧?平濟會的?特愛『賞賜』的怪人。」
「我像是嗎?」帝姬指著自己、微偏著頭反問。
「不像。怎麼稱呼?」
「白。」
「假名多謝了。」少年笑了哈哈兩聲——又瞬間變成苦澀的表情,「那個人我知道,幾個月前才從熾貴裡除籍的。」
「這樣呀……那麼稱呼請隨意。」
對此出乎意料的反應,少年想了一想,「白會混淆的話……小白?啊啊當我沒——」
「無妨。」帝姬面無表情地首肯。少年已經在按額頭了。海爾琳這時候在旁嘀咕「小姐意外的很行哪。」,被帝姬無視。
「我是01,寫成數字,讀作零一。說是本名……反正代號也都你們在取的,信不信由妳。妳能付得起什麼?」看來他放棄稱呼了。
「非金屬珠寶與現金。」
「不收法定貨幣。我的身分很難用。」
帝姬點點頭、從大衣內袋中取出一個束口袋翻找著,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布料袋包覆的東西。
「小姐,偵測到圍牆入口有聲音喔。沒意外是軍車,不只一輛。」海爾琳向帝姬提醒,「現在避開還有餘裕。」
帝姬沒考慮太久。
「接著。」
「戒心也太重了吧。」對於帝姬一步都不想多靠近,一目了然的防備讓01有點不滿。
帝姬不置可否。
01取出內容物在月光下照一照,「白水晶呀,品質還行。」
「搜索我的人開車往這了。夠嗎?」帝姬知道那塊水晶的價格,但01評定價值?——他看來也不乏鑑定眼光。
「夠了、也只夠帶妳去躲藏處,跟我來。」
第一筆親手完成的交易,在帝姬指尖留下虛幻的不實感。
說實在,她不明白。在她眼中那塊紅色的透明物體、外觀與廉價的玻璃有何區別。即使知道鑽石有硬度上的功用,也不明白為何些許雜質;又或結晶大小,就能使價格以位數起落。
然而在她這玻璃水晶鑽石——三無差別的視力之下,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稀少性。
珠寶的價值比起美感、比起實用,價位更多取決自需求者之間的競爭,遠超過那東西帶來美觀與使用效果。
那若將這僅存於意識中的『理由』排除掉呢?大概,就是單純存在著的物質,並沒有高低貴賤、稀有與否,甚至性質、用法如何的差別。
稀少性——決定了價值……嗎?
帝姬回想起、年幼時沒少被稱頌為『瑰寶』,更多的是『白璧』。還沒活過的帝姬在他們眼中是無瑕的寶物。
現在回想起來,那當時根本沒去思索的:明明意識在己。身體甚至存在的貴賤、卻由他人來斷決,這非常的——
「妳在幹嘛?要躲還不快點?」
01催促的聲音讓帝姬昏沉的腦袋回過神。她在想像中甩甩頭、收起自己的思緒,默默地跟了上去。
她已經累了:僅僅一天。因著困惑一天。
01繞進因建築倒塌產生的瓦礫堆內部。隱蔽於亂石之中,有條人可以爬進去、但看來就只像碰巧堆出來的坑道,「這種路可以接受吧?只是會稍微……沾滿灰而已。」
「沒關係。」
「真怪呀妳……啊、這是讚美喔,不像平濟會說一套做一套的。」01臉上仍舊充斥著困惑,「雖然也不是完全沒見過……但貴系裡那麼低聲下氣的只見過妳一個,連庶系身段都比妳高。」
「我沒有低聲下氣。」帝姬面無表情地否定。
「沒有嗎?以我們的身分差,妳不就像是對乞丐守禮的國王?妳還跟我過道歉了。」鑽進去之前,01回頭看了一下帝姬的表情,最終什麼也讀不出來,苦著臉打開手電筒往洞裡鑽。
「前提就不符。我不是『國王』,你也不是『乞丐』。而且我並沒有低聲下氣。而道歉是另一回事。」帝姬一板一眼地回答、跟著鑽了進去。
「是喔,先不說貴系對『庶民』都夠刁難了。連算是庶系也都沒比妳客氣喔?」
帝姬看見前面的01從攀爬改為坐姿,然後跳了下去。隨著雙腳著地聲,帝姬爬過去,是由接近一層樓高的塌陷坑通往這建築的地下,下面預先鋪了幾層碎牆板作為墊腳,但仍有兩公尺高。01在下面伸出一手掌讓她作為扶手。
「那是他們太高傲了。」
沒有扶01的手。她輕巧跳落、拍拍身上的石灰。
「『他們』大概沒有把你當人看。跟你說的一樣,平濟會也只是『玩弄平等的偽君子』。」帝姬面對01如此下評斷,卻多了01意料外的一句:「但正因為他們也清楚你也是人,所以才要高傲的認定你不是『人』。」
「呃……抱歉。是因為我漏聽什麼了嗎?感覺妳剛剛說的話一直很矛盾耶。」01縮回空虛的手拿去搔了搔頭。
只有區區手電筒照明——昏暗中的帝姬突然惱火地瞪向01——
——他為甚麼不明白?沒有奴性的他應該要懂的。
然而回應這一瞪的卻是驚嚇與困惑:這孩子並不是裝傻。
「抱歉……」等同於嘆息的道歉,帝姬收起鋒芒。
「竟然又道歉了……」
01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透過護目鏡、帝姬聽得一清二楚。帝姬也裝作沒聽見、默默陷入沉思。
這孩子說的沒錯……話中有話、過度簡要。帝姬的隱語即便是教育良好的貴系——甚而關係最近的家首都常常沒能聽出來。
明明自己就是家首培育出來的呢。能心照不宣的……真是一人難求。帝姬心中一嘆再嘆,然而現實立在那兒。
如同奴隸被奴性所束縛;貴系也遭到了傲慢的束縛。
但01不同,他聽出了端倪……仔細說明的話,應該能夠了解才對。既然暫且只能躲著……試試這孩子也無妨吧?難得有一個怪人呢。
「躲藏的位置就是這裡嗎?」帝姬審視了周圍的空間一回。周圍仍然黑暗、01回了聲「是這沒錯」,把手電筒立在遠點的地方省得聚來飛蟲。
潮濕與土味,自己確實在地下。
地面上傳來隆隆的震動,軍車堅硬的輪胎承載厚重的車體從不遠的路面行駛而過。震源一輛一輛的駛過,往遠方而去。
「……以奴隸區來說陣仗還真大耶。妳幹了什麼大事嗎?」01似乎試著說些玩笑話,但只得到帝姬「……」的回應。海爾琳在耳邊抱怨「氣氛好僵啊啊啊……」,無視。
內心躁動不安。帝姬第一次試圖向誰說明自己的想法,即使家首也不曾向他談起。家首帶給她的違和感,讓她在宮城時都只扮演著『世子殿下』、小心地藏住心底。
情緒比平時更難控制……是因為疲勞?還是面臨抉擇時刻?又或兩者都是而且還撞在一起?……帝姬盡可能平復躁動的呼吸、開口喚道:
「01。」
「啊、是!有何吩咐?」
突如其來的呼喚01讓慌亂起來,帝姬心情他始終連邊都摸不著。
但帝姬只是語調平淡地向他發問:
「你一舉一動都顯示、你認為我不正常。我姑且問問……你知道圍牆外是怎麼區分『人』和『奴隸』嗎?」
「有戶籍不是嗎?還有我姑且也感覺得出來。那個、該怎麼說……」
「——是『奴性』。」
「奴性?」
「自認為『比人劣等』的。」帝姬嘗試用非常好懂的說法。
「哦喔……這次懂了。是那種感覺沒錯。」
帝姬在內心鬆了一口氣。她沒自信能說得更加淺顯。
「人與奴隸的區分方式,除了有沒有戶籍就只能憑這點判斷。如果我身為貴系不高傲不正常,那麼你掛著奴隸的身分卻沒有奴性也是不正常的。」
「等等等!突然說這些我也不明白啊,而且說這幹嘛?」
01的反應讓帝姬嗅到一點危機的預感。但她決定先繼續說下去。
「簡單來說,如果照你的概念:貴系就該高傲對吧?」
「倒不如說哪個不高傲的?『對我們奴隸來說』。」01有點傻眼,這什麼廢話?
「——那麼奴隸也該有奴性——至少牆外的『人』大都這麼認為。」
「嗄?」
「而沒有奴性的你就是不正常——但你會希望自己有奴性嗎?為何如此拘泥於『正常』。」
「這倒是……先不說我對奴性是真的敬謝不敏。不過不正常的話、感覺就……妳懂的——很怪吧?」
心寒 ——有什麼能比這更加寒冷?
預感準確無誤。
束縛01的不是奴性,也不是傲慢。那種東西叫做:
『常識』
這是遍及整個世界的寒冷。數千年來,從未停歇的風雪,雪像奪走體溫一般、使被它覆蓋的人的『自己』從身上剝離。
就能將人化作屋簷上的冰椎、理所當然冷冰冰的針鋒向下。
能將人在熱鬧繁榮的城市、與路旁毫無溫度的積雪無異。
即使偶有跳出這種『正常』思維的人……也不見得願意『挑戰』它,至少帝姬身邊一個都沒有:就連她的盟友家首也是。家首確實不是常人,但一個不信仰『正常』的人,也不會對權力這最極端的『正常』似饑若渴。
帝姬做著親手扭轉現狀的美夢,她想反轉『正常』的淫威。她握著自己不太想要的貧弱權力,也有可以達成這個願望的計畫。但是……
好倦……
想到這裡。帝姬一個字也不想多說了。她默默地找了看來較乾淨的牆面靠著坐下、從口袋中取出壓縮乾糧撕開包裝。她試著思維完全放空,只想在進食之間同時休息。
身體遠遠沒有精神那麼疲勞。
然而疲勞歸疲勞……
01不但沒注意到自己的消沉,還對手中的壓縮乾糧充滿興趣——帝姬當然看在眼裡。護目鏡的監視器可多了。
「那個——」
「——不行。」01才開口,心情灰冷的帝姬立刻拒絕。「費用的話,從現金到珠寶都可以,但食物必須留著。」
「別那麼小氣嘛。要補充糧食的地方多的是——」
「——可靠的飲食來源並沒多少。」
畢竟言之有理、01悶哼著考慮了一下:「一條抵接下來所有的指路加藏匿點費用,可不可——」
「——不行。」帝姬冷冷打斷。真不想多說話。
「幹嘛緊咬不放的?」態度變化01隻感到莫名其妙。突然拒人於千里之外讓人惱火,「在奴隸區外面只是零食價位吧?」
「你很清楚哪?」
「啊……」01趕忙閉嘴。
「可惜猜錯了。這是軍量,比常見的零嘴都貴得多——當然不是錢的問題,不能給你。」帝姬在語氣中添加一絲不耐煩,好讓話題有機會早點結束。
有食物來源之前,確保備用存糧遠比資金重要——帝姬只是照著這條方針走。
然而過於冷淡的態度——
「妳果然不正常……」
——反倒激起01年少的反抗心理:
「貴系才不會珍惜這點東西,別說那餅乾,我在當從奴的時候還被故意翻一桌幾乎跟那顆水晶等價的飯菜——只是想看我們清掃、用舔的!」
「這樣呀。」01原本只是要說服帝姬讓給他一條乾糧。帝姬卻被稍微被勾動一點興趣,「那你去舔了嗎?」她故意轉移焦點,讓聲音聽起來像是嘲諷般地反問。
「舔呀!當然舔,當下還有別的選擇嗎!?」01忿忿地反詰,甚至沒注意話題早就變了,「那個貴系就只是想看我們當豬,你要不要猜猜不聽有什麼下場?光束兵器都掛在腰上了!反抗的話就等著當死人吧白癡!」
啪嗞——帝姬手裡堅硬的乾糧末端被握得粉碎。
真是個沒有尊嚴的人……彷彿看見小時候像提線木偶的自己,讓她感到厭惡。她取出小得微不足道的乾糧碎片隨手一扔。
黑暗的室內,甚至看不清碎片掉落何處。
「妳、該不會……」
「舔。」帝姬只是在原處翹起腳、也沒有觀賞01醜態的興趣,只是悶著進食。
「什——」
「舔!」
迴音迫害著耳膜。
「——」01完全搞不懂這態度變化之快。看來經歷一翻苦惱、01還是咬著牙、趴下身體——
——這讓帝姬猛然冒起踢飛那側臉的衝動。
實際只是把即將被舔、碎片附近一帶掃了一腳。
掃起的風沙讓01忍不住咳嗽。他還是搞不懂這難搞的客人到底想幹嘛。
「……你就這麼死去如何?」
01一瞬間看起來像是沒聽懂,但馬上回過神,手反射性地伸向腰間,才想到武器早就被收繳了。
「妳到底要怎樣?」01壓低聲音回問、悄悄退後。
「等等等等啊小姐!」海爾琳感覺帝姬的狀態有異,在她的耳邊試圖制止,「試探也就算了、幹嘛這麼——」
帝姬不理會海爾琳,將最後的乾糧連殘塊倒進嘴裡咬碎吞盡,包裝紙一揉塞回口袋中: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帝姬站直了身軀,直直與01相對,「你的生命不就是掌握在庶系和貴系手裡嗎?要你舔就舔,要死你就死,連往哪裡走都由他們操控?那這條命根本不是你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活著?」
帝姬的接連逼問的氣勢讓01又不自覺退了一步。但馬上義憤填膺的感覺讓他站穩腳跟。這是甚麼歪理?或許蔑視他人性命還能理解。他看多了。但怎能——
「連自己的命、都說成可以選擇似的!」
這反詰沒有讓帝姬意外的成分。
「是嗎?」對01的回答。帝姬冷冷拋出質疑——01的手槍墜地、彈跳於01跟前,「撿起來……就在你手裡。」
01就像大多『正常』的人,對於『為什麼要活著』這點什麼也沒想。
「我再將問題說清楚吧——」帝姬沉默思索一會……選擇輕輕嗤笑:「——明明你的人生就不是你自己的,身為奴隸更不用想翻身了,一生都要任『人』掌控——那麼你還奮力去維持生命做什麼?活著給別『人』用一輩子?」
「自殺根本天理不容!」
「可以看的出來你根本不信仰什麼神。天容不容你又如何?」帝姬讓嘴唇勾起。01在黑暗中,模糊地看見帝姬的嘴角讓他怒火中燒,卻不知怎麼反駁。
宗教提供了千百種理由,但不作為信仰——不信世上有神;世外沒有輪迴地獄的要脅,那些理由都是空話。就連為什麼、能不能當理由,都是個謎。
而若只是『活著不需要理由』呢?
行吧?這也是一種信仰。但無根的盲信在順遂時自信滿滿、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也意味著沒有找出非得活下去的理由。
但這種盲信非常脆弱。
不只帝姬早就想好、千百條可以用來欺負他的反論。有朝一日,真正碰上足以使人厭世的處境,這小小的弱點就會成為裂縫,『自信』即使是塊巨岩、落入山谷也只能粉碎。
而粉碎的自信,無疑就是前往絕路的鋪路石。
「01……」不知是嗜虐心作祟、抑或期待會得到什麼樣的反論,帝姬由衷地——冷笑起來:
「你根本沒『活著』,
你只是個奴隸,生產的工具。
你的意志毫無意義,不如說你就這麼活著功能就是替人做牛做馬。
你從出生開始就命運不可能好轉——沒有『人』會允許奴隸變得不是奴隸。
既然你什麼都沒有——
那麼、就這麼死了如何?
至少在這裡,以你的意志,決定放棄掉早已被別人偷走的生命如何?」
帝姬對語塞的01繞以詭辯、落井下石。
實際對01放棄與否毫無興趣。
她想知道的只有理由。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理由。
帝姬自己也不明白。而她用了最卑劣的手段:將自己解不開的難題壓給對方、端看對方如何解套。
如果沒有,或許會就此粉碎一個人。自己也許也會一直找不到、就這麼凋零。然而有的話——
「開什麼玩笑!?」
而01仍然選擇反駁。
期待已久——護目鏡下、帝姬雙眼微微徵起。
01沒有使用自暴自棄逃避問題,沒有使用胡言亂語混淆焦點。遭到激怒的他舉起的槍枝。
而槍口則是對往帝姬——
「夢話留到自己夢裡說去!我能死?只有妳這種活太爽爽到不耐煩的貴系才沒事就輕生。說死說得這麼輕鬆,甚麼都沒有?去妳的妳才是啦!我還有妹妹在啊!我死了齡而怎麼辦妳說啊!?」
01握著槍、另一手的指尖倏地指向不在此昏暗地底的的遙遠彼端:
「她前不久還是孤兒,現在又還太小根本接不到工作。妳叫我死?那妳怎麼不去問問我妹想不想死!?我怎麼看她都想活著啊!連那麼小的孩子都知道要活著,妳給我醒醒吧妳!」
01大吼一陣後,氣喘吁吁地放下空舉的手臂、槍口依舊對準帝姬的心臟。
帝姬卻好一段時間,渺無回應。
漫長的幾秒。01才慢慢發現、帝姬身邊一直靜若止水的氛圍多了一點流動,散出一絲絲興味盎然。
「找到了。」她輕聲喃喃。
「找到什麼?喂!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沒有被盛怒所影響。01隻覺得這個貴系大小姐冷靜得簡直旁若無人,就像根本不在乎眼前的兇器與憤怒。
而她所凝視的、01剛才所指的方向,是他與妹妹的居所。
誘餌!01驚覺。
這才想到、自己會如此氣憤也是給她挑起來的。然而本人現在卻看似有點振奮地在喃喃自語。01暗自背脊發涼。
「01,更改目的地,你家安全嗎?我想見你的妹妹。」
「我拒絕……還有不要靠過來!怎麼可能帶妳去?見我妹又幹嘛?」
「想看看你最珍愛的——你活下去的目的。」帝姬毫不掩飾地回答。氛圍中像是有星光點點。
嘖!少年後悔一時衝動說出自己的情報。
「不……不行。」
「說的也是哪……」帝姬再度拿出她的珠寶袋取出另一個小布料包。無視槍口快步地走向01、拉起他的空著的手。小布包往他的手心一倒。
打磨切割好的鑽石,三克拉,價值連城。
「不……這……也不行。」01忍痛地回絕,看起來真的很心痛。想必家裡燒光也不會那麼心痛。
但這一點帝姬也能預想得到。最珍視的存在,根本不是有價物品所能衡量。
「那麼……」帝姬將價值連城的無機物收好,轉而取出一條物體放在01手中。「這個可以嗎?」
「這是——」一條乾糧,帝姬剛才吃的那一種。黯淡的銀白色包裝。或許在奴隸區裡難以入手、但在區外有錢就能當零食啃。
「……妳剛剛不是說不行嗎?兩條謝謝。」
「重要性不同。而且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帝姬沒有表情的面孔與眼神穿過護目鏡,直直凝視著01,讓他產生被緊咬住的錯覺,「——我是輕生的貴系。」帝姬絲毫不帶猶豫的手竄進口袋中。01手中的乾糧又多了一條。「不過哪……若是要給你的妹妹的話大概用不上第二條……太甜、估計半條就膩了哪。」
「這、這樣啊。呃……妳沒在開玩笑吧?」
「你覺得像是嗎?」帝姬忍俊不住笑出來。
槍口近到絕對能打穿心臟。
除非槍枝、子彈——或射擊者的問題。
「……不像。」
連自己想要那條乾糧的目的都被說出來,01身上的寒意一直消不去。比起剛見面時的精打細算,現在如開玩笑般、將千金一擲在看似小事上的偏執。
到底哪一個才是這貴系大小姐?
從帝姬的表情,01什麼都看不出來。剛剛刻意激怒他時的嘲笑面孔忽然變得虛幻不實,好像根本沒發生過。
更何況——
「拜託。」
這讓01腦袋一片空白。
「拜託」?這該讓他如何應對?
只要是個奴隸,幾乎都習慣侮辱與貶低。但有多少奴隸一生未曾從『人』的話語中聽過這兩個字、甚至是出自貴系之口?
她散發的凝水般的氛圍讓01了解她並沒有開玩笑。其堅定甚至讓01感覺、這人伊始來奴隸區的目的就是見自己的妹妹。
「我…我知道了啦。先放開我的手。」
「謝謝你……非常的感謝。」帝姬依言放開,雙手回到胸口前緊握。
——又是一句讓01難以拒絕的話語、讓他像是心窩挨了一記連連退步:
「妳……絕對不是貴…,不,絕對不是『人』吧。」
『人』不可能向『奴隸』低頭。
「這個呢……只能說彼此哪。」帝姬回歸平淡的語調如此回應,但心情莫名暢快。「等鎮壓軍離開後立刻動身,先讓我休息一下。」
「呃……喔,了解。」
「雖然是多餘的提醒……即使在我假寐時——」帝姬語氣中附帶一點能聽出來的玩笑感,「——你原因不明的逼近、或是太遠離都會讓我醒來。是不是真的、建議不要嘗試。」說到這裡,她讓忍不住泛起笑容:「我對於追擊相當有自信。」
「恐怖死了!知道啦!我絕對不會跑掉,拜託您快點睡!現在睡!」
「不就只是讓我盯著他嗎?」海爾琳在帝姬耳邊嘀咕。好不容易到了能開口的氣氛——當然帝姬無視。
「那就這樣。」帝姬倚回她一開始休息的牆角,忽然陷入無聲。留下01在這黑暗之中混亂不已。
然而,陷入混亂的,將不只是01內心。
活在日光下的人們,他們的生活、思維——
甚至世界。
白日,月亮隱蔽,無人關注。
而當它決心劃過天際,則掩蓋日光之時不遠。
日光下的人們不知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