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破重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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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9
「簡姑娘使的毒,能否借給郭公子一用?」
此話一出,木有知瞬間便明白包千從的用意──他想讓郭方在刀上塗抹自己殺人的毒。
這些對外傷的忍耐力幾乎非人的神秘人,無論是練了什麼邪功,還是服了什麼仙丹,仍都無法抵抗師父替她精心煉製的劇毒。木有知只需一擊,便能毒殺他們。
既然如此,如果在郭方的刀上塗抹相同的毒,即便不能讓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是否至少也能給他反抗的力量?
確實有可能。
為何木有知沒想到如此顯而易見的解法?那是因為即便聽上去匪夷所思,但她從未在武器上塗過毒。
師父滿是睥睨的話語在她耳畔響起──「有知,記住:我們修練殺術、毒功的人,若是使用塗毒的武器,便只能算是三流貨色。」
身後傳來侍女們煩人的喊叫和郭方略帶絕望的吼聲,木有知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經脈中不安分的氣,仍舊帶著劇毒竄動。
她狠狠瞪了包千從一眼,速度快得幾乎不能察覺,接著便在對方來得及開口之前轉身。
眼前有兩名殺手塞在房門口,他們身後站滿了人,各個爭先恐後往房內擠,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極了一群飢餓的蟲子。
角落的小南正張開雙臂,將另外兩位哭得梨花帶雨的侍女護在身後;而擋在門前的郭方則揮著刀奮力抵抗,一招一式之間充斥著力不從心的頹喪。
木有知手一揮、步一踏,有什麼東西自她的袖口飛探而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與窗外的月同色的弧光。
弧光繞過擋在門口的郭方,飛向那兩名他苦苦阻攔的殺手。伴著極細的聲響,鮮血自兩人的頸子上極小的傷口濺出。他們毫無意外,身子一抽便倒下了。
郭方還來不及反應,木有知已經貼近到他身旁,毫不費力地奪了青年手中真氣迸發的刀。
郭方這才轉頭,瞪得老大的雙眼中充斥著驚訝與惶恐。
只見他的刀一離手,刀身上焰色的刀氣瞬間息滅,木有知把刀瞬間一轉,將刀鍔處的鋒口抵上自己右手手腕。
她牙一咬,將思緒集中在體內躁動的真氣上,接著將氣血連帶著劇毒,一同往手腕上壓縮。下一息,長刀劃破木有知接近無暇的肌膚,刀鋒抹上一層染著劇毒的血。
除去兩名已經接近崩潰的侍女,包千從、郭方和小南都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可木有知只是若無其事,將染上毒血的刀拋向郭方。還在驚嚇中的郭方差點沒接著。
「往刀裡注氣,把血燒乾!」她厲聲命令,同時將長袖往遞補而來的敵人臉上一揮,又一次毒殺了他們。
郭方隨即照做,將體內的真氣往刀上一注,伴著如火一般的氣自刀身冒竄而出,木有知沾在刀鋒上的血迅速蒸發,留下一層深紫色的漬。
郭方看著顏色詭異的血漬,心底一陣恐懼油然而生。他總覺得自己的刀從未看上去如此危險、如此致命。
「還愣著做什麼?幫忙啊!」
木有知嚴厲的吼聲喚回了郭方的注意力,他抬頭一看,一名敵人剛把腦袋往門內探,郭方下意識地將刀刺向那人──
或許是才剛回神的緣故,這刀被敵人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只在那人的眉心劃下一道淺淺的傷口。
那人並沒有像郭方期望地那般倒下,可當他擺起架式準備反擊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名殺手高舉的雙手開始抖動,遲遲無法攻上前來。
沒過多久,他被身後其他殺手撞了開來,仆倒在地,郭方只能將注意力從那人身上移開,舉刀迎接如蟲群一般湧入房內的眾敵。
一片混亂之中,窗邊的包千從雙眼微瞇,瞥見第一個被郭方傷到的人。
那人被湧入的同伴踩在腳下,經過一陣子後竟也開始抽搐──好似離水的鯉魚那般,他的掙扎越來越無力,最終完全沒了動靜。
奏效了!
一股複雜的感受,自包千從的心底升起,激動、愧疚和反胃的感受如蔓草叢生,纏住他的肺臟令他難以呼吸。
於是包千從強忍著這股不適,掃了眼其他被郭方傷到的人:如他所想,殺手們並不會特意避開郭方的刀。很快地,染著毒血的刀鋒便劃過不少敵人。
這些敵人固然不如那些遭到木有知毒手的人,中毒的徵狀來得並不快速。可他們的行動卻會漸趨緩慢,最終也和那被郭方砍傷眉心的人一樣,被湧入的同伴撞開倒地,掙扎之後失去生機。
一名少年無憂的笑顏閃過他的眼前。
是你──是你害死了這些人。
可為了活命、為了讓大家逃出生天,這不也是無可奈何的嗎?
「包千從!」
木有知的一聲大嚇,將包千從的思緒自窒息的感受裡扯了出來。他抬起頭,一把匕首直直刺向他的肩頭。
包千從隨即閃身,匕首俐落地在他身側劃過一道寒光。
接著,撲了個空的殺手轉過身,直勾勾盯著從窗邊逃開的包公子,抬起手來又是一刺──
「轟──!」一聲如爆竹般的鳴響,突然竄進包千從敏感的耳裡,嚇得他身子一縮。只見一道氣勁撞上持匕的殺手,將他連人帶刀轟出窗外,伴著破損的窗櫺飛離樓閣。
空氣中傳來一些應該是話語的女聲,卻被耳鳴的聲音給覆蓋、糊成一團。
在一片嗡然的耳鳴之中,包千從轉頭看向氣勁的來處。映入眼簾的,是木有知舉向窗邊的右掌,和掌間殘留的氣。她修長、併攏的五指,在逐漸散去的紫氣之中變得清晰。
木有知沒有看向自己,她正揮動著左袖和身側五、六名敵人糾纏。
若非包千從敏銳地察覺,那隻舉向自己的右掌正不自然地顫抖著,他幾乎要以為對方壓根沒花什麼心思看照自己,替他解圍的這一掌不過是舉手之勞。
包千從總感覺有一剎那,自己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兒,可過了那剎那卻又忘了。
這大概就是郭方稍早提到的掌法了。
先不論冷月派的功夫壓根沒學掌法,有這般威力,也難怪郭方會覺得木有知能用這招突破重圍。
可惜依包千從的猜想,這招恐怕不是木有知想用就能用的。更遑論自她使用了這招後,原先招招致命的暗器,也稍稍不若原先凌厲了。
好在圍攻的殺手們之中,有不少人的行動已經變得相當遲緩了。
包千從看向房間的另一端,郭方正擋在角落的侍女們身前,似乎並不如自己這般為那聲轟鳴所驚。猛然一看他賣力揮刀的身姿,還頗有一夫當關的氣勢。
他和木有知似乎達成某種默契,前者護住侍女,後者看照包千從。
「不,簡姑娘總感覺自始至終都沒注意過小南姑娘他們死活……」逃過一劫的包公子如是想,他不知自己該做何感想。
「包……公子!」混亂之中,木有知大嚇一聲,稱謂從連名帶姓變回了公子,「階梯那兒還有人來嗎?」
包千從正想告訴她自己聽不清,才發現耳鳴雖未完全消散,卻也恢復到能聽清對方說話的程度了。
他於是凝神傾聽,在一片雜亂的刀劍鏗鏘和侍女的哭喊中,盡可能聽得更遠。
最終,在片刻的集中過後,雖然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可包千從認定:雖然還有十數名敵人堵在門口,但通往階梯的路已經不再有人過來了。
「簡姑娘!階梯那兒沒人了!」包千從朝木有知大喊。
幾乎同時,他發現對方的勢態瞬間就變了。
木有知轉守為攻,開始在殺手們的包圍網中清出一道口。
包千從於是朝著郭方喊道:「郭公子,請護送小南姑娘她們!」
刀客大喝一聲以示回應,他早已察覺自己的攻擊不再無用,整個人變得氣勢如虹,和方才頹喪的模樣判若兩人。
侍女那邊,小南一把捉起另外兩名姑娘的手腕,一個箭步將他們帶到郭方身側。哭得不成人形的二人雖然害怕,卻也發現那些被郭方砍傷的殺手們行動遲緩,不如自己想像中危險,也就不再亂吼亂叫了。
這時,有一名身穿短褐的殺手來到包千從和其他人之間,堵住了去路。
他警覺地盯著殺手的動作,想伺機繞過對方。忽然,一道流光自殺手頸部的高度飛來。
下一息,殺手裸露在外的頸子被割出一道血痕,汩汩鮮血噴濺而出。
包千從不顧對方飛濺的血,乘機繞過此人,加入了木有知、郭方以及侍女們的行列。
一行人跟著領頭的木有知,開始突圍。
木有知並非如衝鋒陷陣的將士一般勢不可擋,她使的終究還是暗器。這名女俠依然是化成一團紅黑相間的影子,踏著舞步一般在重重包圍之間跳轉,一個一個奪去他們的生命。
可她所過之處,都會隨著敵人的死亡開出一道小徑。而許多敵人也早已被郭方劃傷,無法靈活地遞補上來。即便有漏網之魚,鬥志高昂的刀客也會孜孜不倦地補上一刀。一行人且停且戰、且戰且走,在人群中緩緩向前。
最終,正如包千從所盼,他們成功殺出了一條血路。
才剛脫離敵人密集的門口,一路被小南拽著過來的兩名侍女幾乎是同時拔腿就想向前跑。領頭的木有知亦在此時加快了腳步,面對廊上零星幾名敵人也不再一一解決,有些索性留給郭方處理。
很快地,一行人終於脫險,成功來到樓梯口。
包千從回望那間宛若囹圄的房間──門口那短短幾尺的距離,卻恐怕是他們大多數人此生走過最長、最險的路。
接著,他跟上其他人的腳步,頭也不回地奔下樓去。
不知是因為秦客樓的一層本就比平常的平房還高,還是憂心遭人追上,包千從總感覺通往會場的階梯太長了些。
當一行人終於踏上最後一樓梯的最後一階,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卻狼藉的會場。
原先通明的燈火大多已經熄滅,剩下自窗戶和陽台透入場中的月光。在月光斜照之下,傾倒的桌椅、珍饈美酒灑了一地。酒味伴著夏夜的悶熱撲鼻而來,偶爾還滲著菜餚略為發餿的油味。木有知的鼻子皺了起來,一旁的包千從則忍不住用襴衫的袖摀住鼻子。
當然,他倆都察覺到了,那些月光照不亮的地方,倒著不知多少具人影。
其餘的人似乎沒有心情埋怨,他們恐怕還在為逃出生天感到不可置信。
可他們自然是沒停下,快步走到了會場中央──這裡正是早先小南主持拍賣的位置。
「郭公子,我們先就此別過了。」包千從率先開口,而木有知則更早就停下腳步了。
郭方見狀,面露狐疑,「你們不和我們一塊逃嗎?」
「簡姑娘還有師命在身,我們辦完事情自會離開。」包千從搖著頭說,語調恢復到和木有知初見時那般溫和、令人心安,「不必擔心,小南姑娘知道逃出浣城的捷徑。」
郭方聽罷,乾脆地點了點頭,「郭某謝過二位!救命之恩,來日必報!」
以小南為首的侍女們也輕聲跟道:「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木有知只是微微頷首,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半句話,暗自在調整紊亂不堪的內息。
「有緣再會了!」包千從亦揮手向他們道別。
伴著郭方領著侍女們離去,這好似漫長實則短暫的不期而遇,就此結束。
木有知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不發一語, 忽然覺得或許郭方這種平凡的正派弟子,也沒自己想得那般不堪。
即便如方才那般身陷險境,木有知也沒有一刻真正覺得自己會死──即便真的保不住包千從的命,她也會另尋他法活著逃離。
但她也真沒料想到,郭方也好、侍女們也好,竟然真的全都活了下來。郭方也就罷了,即便功夫再差或許也至少知道怎麼應戰,真正令她吃驚的倒是小南,臨危不亂得不像十五、六歲的姑娘。
「包公子,咱們走吧。」即便內息仍舊雜亂,此時也讓木有知調整到能說話的地步。
「有請姑娘帶路。」包千從聽了故作姿態,伸出手來示意她先請。
木有知這才注意到,那襲精緻無暇的牙白色襴衫,沾染上了數抹鮮紅──那恐怕是自己最後替包千從開路時,被她割喉的殺手的血。
木有知回想起二人初見之時,她總感覺他站在一個與自己不同的世界,那裡一切都很安靜、一切都很安全。但看著眼前衣上沾血的包千從,此刻的他彷彿從天上掉到了人間,確確實實站在自己的身邊。
木有知的眉頭不自覺一緊,一種不熟悉的感覺在心底孳生──衣服上染血的地方,是不是即便洗了,也無法恢復成原先無暇的牙白色了?
她忽然感覺自己有些好笑:這種衣服,包公子恐怕要幾件就能買幾件吧!
「公子還真有閒情逸致。」木有知不再細想,邁開步伐反過來調侃包千從,「還請公子謹慎點,本姑娘還需要您那對順風耳呢!」
「順風耳啊……說起來,真該感謝姑娘在客房時出手相救。」對方立即隨行在側,天衣無縫地轉換了話題,「好厲害的掌法,小生的耳鳴到現在都還沒完全好呢!」
他在套我的話。
「哼!知道感激就好。」木有知應道,語氣一如平常的簡芝寒那般毫無破綻。
她目光掃視會場中月亮照不到昏暗角落,凌亂不堪的會場讓木有知有些失去方向。可她步行如常,完全不想讓包千從察覺自己尚在尋路。
「簡姑娘……」
誰知身後的包公子忽然開口,還輕輕拉動自己的衣袖。木有知心頭一驚,雖然只是衣袖,可這次她仍舊沒有警覺包千從的動靜。
「你做什麼?」她轉過頭,沒好氣地質問。
包千從伸手指了指他們身後的一道牆,開口說道:「百寶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的語氣頗為嚴肅,似乎有什麼驚為天人的發現。木有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她花了數息,認出那才是通往寶庫的路,和自己原先走的方向南轅北轍。一股懊惱的感受爬上她的後腦勺──
但這並非是因為自己找錯了路。
而是因為原先通往寶庫走廊的路口,已經幾乎完全崩塌了,原本還垂著簾幕的地方,此刻剩下一個巨大的坑洞。坑洞下方則直直通往一樓,雖不比方才她企圖一躍而下的窗來得高,但也足夠摔死包千從了。
除非花時間把內息穩定下來,不然想安然帶著這沒用的書生跳過去恐怕很難。
可這些都不是最令木有知懊惱的事情──
最令她懊惱的是:那阻斷進路的坑洞,壓根就是自己轟出來的呀!
「姑娘怎麼了?」包千從雙眼微瞇,似乎察覺到木有知不大對勁。
但她沒有打算和他分享自己的氣惱,開口命了句:「……我需要調息,你的耳朵好了嗎?」
「啊?」包千從再次露出被自己逼迫跳窗時,那種既像不可置信,又像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微微皺著眉回應:「似乎沒有大礙,但姑娘為何要在此時調息?樓上的追兵……」
包千從說到這裡突然打住,原先只是輕皺的眉頭突然鎖得更深了──他們已經下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有人,從樓上追來?
雖說早在來到這層樓後,他的聽力就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了,但仍舊有一絲細微的耳鳴。
而現在,包千從的耳鳴終於消散了。
他這才察覺,一行人剛走過的樓梯,別說是腳步,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反倒是有一種極細的聲音,自郭方和侍女們離開的階梯傳了過來。
唦……唦……唦……
若不是因為耳鳴,包千從恐怕早就警覺這不詳的聲響,正由遠而近朝他們過來──因為這是他答應木有知,會仔細探聽的聲音。
那是配戴銀飾之人,行走時發出的聲音。
唦……唦……唦……
「還不是因為有人恍神,害我不得不……」木有知煩躁的抱怨也沒能說完──銀鍊陰森的摩擦聲,已經近得連她也聽得見了。
二人感到背脊一陣發寒。他們不約而同轉向聲音的來處──
通往一樓的階梯口,蒙面劍客正朝著他倆走來。
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劍,一把沾滿鮮血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