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者的啟程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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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1
這樣就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不用再被那道陰影給束縛與折磨。

經過這麼多年,終於讓我等到機會。

我,終於辦到了。

那有如黑影般糾纏的惡魔,如今被我親手消滅了……對吧?

隨著紊亂的呼吸逐漸恢復穩定,前額的汗水也被深夜街道的寒風所帶走,原先緊閉的濕潤雙眼已緩緩睜開,目光自然地落在腳邊的肉塊上。仔細一看,那倒臥在地的軀體再也沒有呼吸時應有的規律起伏,面目全非的五官在屋內微弱的燭火照耀下,只能瞥見無語的痛苦與無奈。

他,曾經走過怎樣的人生呢?

拖著病榻的軀體蹣跚抵達人生終點,那雙渴求著某種東西的眼神在訴說著什麼?在最後一口氣即將停歇之際,是我讓他解脫了……嗎?

然而這一切將不再會有答案,一切都被寂靜無聲的黑暗所吞噬。

我用手臂擦去臉上的血與淚,並拖著萬分沉重的步伐搖搖晃晃地朝屋外走去,離開時不忘將燭火扔向肉塊所仰臥的乾草堆裡。很快的,寒冬中那烈火乾燒的劈啪聲不時從背後傳來譏笑般的隻字片語。

不久之後的早晨,這裡應該只會剩下令人費解的廢墟吧。

也罷,一切都無所謂了,也是時候離開了。

那麼接下來呢?我很清楚自己該去哪裡。

這樣就好了。

在我抵達警備所的路上,口中毫無意識地重複這句話。

這樣,就好了。

§§§

一位面容消瘦,神情憔悴,全身留有幾處瘀青的小男孩,正無力地倚靠在窗邊,透過黯淡無光的雙眼看向外頭灰濛一片的天空,以及那片光是凝望就足以感受寒冷的皚皚冰雪。

墜落黑暗……不斷地向深處墜落……

轉眼間,年紀稍長的他便哭喪著臉從醫院離開,隨後獨自一人站在冷清的火葬場,品嘗著絕對的孤獨與絕望。

再次被黑暗侵蝕……

站在街道上孑然一身的青年,還能何去何從呢?

諸多刻在腦海裡的畫面一一消逝又重現……沒有盡頭也沒有結束。

不斷重播、重播、再重播……

§§§

恍惚之間,當現實與夢境產生了結點,我便從鋪著薄毯子的寒酸木板床上驚醒,而再三折磨著我的惡夢彷彿也無聲無息地溜進空間的夾縫中。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之下還能睡到全身冒汗,這當然是極不尋常的狀況,但對我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我走到一旁的洗手台轉動生鏽的水龍頭,藉由刺骨的冰水把臉潑溼,試圖讓自己提振精神,同時揮別被惡夢騷擾所遺留下來的混亂思緒。

透過鏡子反射所看到的自己,深灰色的雜亂頭髮加上些微消瘦的兩頰。

嗯……比起坐牢之前的模樣,現在至少還比較像個人。

這突如其來的念頭不禁讓我納悶,外頭的自由社會與封鎖自由的監獄,何者才算是地獄呢?或許對我來說……算了,不需要自尋多餘的煩惱,畢竟從今天開始,我就要暫時告別監獄生活了。

我,雷米・瑞奧帕斯,已正式取得放逐者的資格。

§§§

位於大陸極北城市,坎茲霍克境內的亞柏克監獄正緩緩敞開大門,在積雪尚未退去的阻礙下,電力傳動的門閂依然發出鏗鏘刺耳的磨擦噪音。那令人難耐的聲響,在山區繚繞的純淨空氣中,彷彿成了充滿邪念的咆嘯,而此時盤踞在監獄中的惡魔們,即將迎來一趟不可知的放逐之旅。

目前時間大約早上十點左右,這次具有放逐資格的囚犯們正列隊站在細雪紛飛的監獄廣場,靜靜等待高層後續的命令下達。

「喂!距離上一班出發已經過了多少時間?」

身材高瘦且眉頭深鎖的典獄長,正站在事先設置好的平台上,不耐煩地向一旁的文官詢問。

「報告!裴洛姆班已出發超過三個小時。」

「這樣啊,那差不多了。」

此時典獄長手中的文件已被細雪層層覆蓋,只見他俐落地拂去積雪,並看著文件繼續下令:「伊森・厄涅斯特護送官。時間到了,可以準備出發。」

「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回應從台下右側列隊的人群中發出。

頂著一頭極北地帶少見的俐落短髮,搭配適度修剪的絡腮鬍,其色澤皆已斑白的伊森護送官正散發出一股凜然的氣息。其中最令人在意的,便是他左側的黑色眼罩,而那底下有著無法完全隱藏的三道爪痕。

或許是被野獸襲擊而失明了吧?我如此暗忖。

「雷米・瑞奧帕斯,因殺害血親生父而入獄。至今服刑五年,獄中表現良好加上自首認罪,這次將以伊森班的放逐者身分,偕同向南啟程。」

終於……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走到這一步……

我看著頭頂上的灰白色天空,隨後深深地呼吸,寒冷的空氣就這麼灌入體內又迅速排出,就像是要把體內的什麼東西遺留在亞柏克似的。完成這儀式似的舉動之後,我便用右手緊握著繫在腰際的金屬瓶。

隨後我來到伊森的面前並停下腳步,然而他的目光並未停留在我的身上太久,僅僅是一眼的時間,便接著念出其他準備同行的人選。

看來,護送的目標是誰,對他而言完全不重要,僅僅是完成工作罷了。

「菲亞・佛蘭卡。因多起竊盜與走私罪入獄,至今服刑四年……」

菲亞・佛蘭卡,身材嬌小並有著一頭欠缺整理的淡金色中短髮,是這裡為數不多的女性囚犯。

在服刑期間雖然沒有與對方有過像樣的交流,但依舊能夠感受到她對於旁人的警戒與厭惡。這樣的她就像是把自己關進獨立的空間裡,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擾。然而不僅如此,身手矯健且個性強悍的菲亞並未在監獄吃過悶虧,至少我沒有看過或聽過她被欺負就是了。

話雖如此,我想現在最需要關注的,是這趟旅程能否與她和平共事。

對於企圖成為放逐者這一點,我有自己的目的存在,基本上只要做到彼此互不干涉,我想應該也能順利抵達南方吧。無論如何,採取良好的態度與她交流才是上策。

不過當我聽到佛蘭卡這個姓氏時,乍聽之下有些耳熟,過去似乎從哪裡聽說過,但我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來。作為竊盜慣犯的她,或許在這寒冷又髒亂殘破的城鎮裡做出一番成績了吧。若是如此,何時在街道巷弄內聽到這名號也並非稀奇之事。

難道是某次下手失敗才被警備所逮到嗎?那走私又是怎麼回事呢?透過走私能夠賺取的朗克自然不少,但失敗的機率同樣不低,可謂高報酬高風險的勾當。就一般而言,比起嚴重的走私罪刑,竊盜完全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惡作劇。

就在我獨自想著關於菲亞可能的來歷時,本人卻無聲無息地站到我身邊,並開始對我上下打量,臉上更是呈現出看到奇妙生物的詭異表情。

「就憑你……也能殺死自己的父親?」菲亞壓低音量在我耳邊如此說道。

「……」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挑釁,我心中驚訝的情緒遠遠大於不滿,但為了讓對話能夠順利進行,於是我盡可能地保持冷靜。

「妳認為我做不到?」

「誰知道呢?」她一派輕鬆地聳肩說道。

然而話語剛落,此時菲亞的眼神從起初戲謔般的好奇,眨眼間轉變成銳利的匕首向我筆直襲來,但不一會兒的時間,從那淺藍色瞳孔莫名散發的殺氣就這麼消融在兩人眼前的陣陣雪幕中。

打從內心感到顫抖的我只是盯著她的臉,那哽在喉頭的言語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怎樣?」

她歪著頭並斜眼看向我,拋出不耐煩的眼神催促我盡快說下去。

初次打照面應該這樣就可以了,不需要認真說出什麼……對吧……

「……我只是在想,既然能在這裡碰上妳,看來身手退化了不少對吧?」

唉,最終還是說出了違心之論,這下可麻煩了。

「呿,與你無關,來到這裡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菲亞將視線轉向伊森所在的位置然後接著說:「你又如何呢?殺了人又急著跑進監獄送死嗎?」

看著她那微微上揚的嘴角,當下實在令人惱火。

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呢?既然要成為日後的夥伴,又何必再三出言挑釁?

「什麼?妳這是……」

「夠了,到此為止。」

發言制止的是伊森護送官。

短暫的交鋒到此結束,菲亞也沒有要繼續談話的打算。

看來要與她好好相處,自然還要一段時間。幸虧的是,現在我們最不缺的東西就是時間。

「以上是伊森・厄涅斯特負責護送的兩名放逐者。」

隨後我們穿越廣場並來到早已準備好的馬車旁,並由伊森護送官率先擔任駕駛,放逐者則坐進車廂待命。

一切準備就緒,伊森班正式啟程,同行的三人都未開口談話,馬車上只存在刻意的寧靜。即便如此,我並未在意這方面的問題,而是選擇回頭眺望向亞柏克監獄,直到那扇大門再次關上,我仍靜靜地看著。

這麼做並非是懷念監獄中的生活,畢竟那樣的苦日子沒有值得銘記在心的事。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看著這些熟悉的灰白景色。

直到位於半山腰的故鄉坎茲霍克消失在層層針葉林背後,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城鎮的輪廓,至此我才停止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