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手段而非目的

　　「──咳！咳咳、咳！」
　　「神子大人，請您三思！」
　　果然。
　　穗羽站在神子後方負手而立，默默望著在座神情各異的神官們。其中最年長的老神官本想趁神子召見時休息一下喝口茶，結果一聽神子召見他們的理由，他差點沒被那口茶嗆死，此時正由旁邊的女神官替他拍背順氣。
　　前有神降之日，後有將近的喚光儀式，這段期間是神官們一年裡最忙碌的時候，三神官幾乎整天都待在理事的議事堂裡，連用餐都是在議事堂解決的。
　　雖說常日城由神子建立，但實際負責治理常日城的是三神官。兩百年前眾聚集地追隨神子建立了常日城，三神官便是當時三位聲望較高的首領，各有所長的他們替神子擔下了治理的重任，好讓神子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守護常日城。
　　神官世代傳承，以最初來自的聚集地為名，三神官間不分主次，皆在繼任儀式上於主神殿中向神子宣示忠誠。其中，現任的「卡貝恩」是三神官裡最年輕的，繼任不過三年，但在聽見神子大人的決定時，他是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
　　「您不願追究昨日的事，且希望能對普羅爾聚集地伸出援手，這些都沒問題，但是……」卡貝恩神官揉了揉眉心，「先不說能否勝任您的隨身護衛一職，那名囚犯太過危險，放他在城內自由活動的影響難以評估，還請神子大人多加考慮。」
　　昨日神子決定將三名同夥逐出城，只留下動手刺殺神子的那名青年，三神官認為危害不大便未反對，殊不知隔了一天，神子就又提出了讓他們驚愕萬分的決定。
　　他們本想著留下青年，不管是處刑示眾或是作為人質扣留，都能遏止普羅爾再做出類似的事。以神子大人的行事作風，他們本以為後者的可能性高一些，孰料神子大人親自審問過囚犯後，居然想將那名囚犯提為隨身護衛？
　　卡貝恩神官有些頭疼，和穗羽眉眼相似，但少了柔和稚氣、多了沉熟穩重的面容明顯苦惱。三神官中的「卡貝恩」掌軍權，觀測常日城周邊安全、管理城中的衛兵隊都是他的職責，讓暗殺者險些刺殺成功這事，他難辭其咎。
　　「普羅爾派人來要我的命，是因為攻擊他們的魔物越來越多，他們是走投無路才會出此下策。」歛下眼睫，神子的語氣盈滿愁緒，「他們認為只有刺殺我才能解決困境，讓他們不得不這麼做，追根究柢是我身為神子的失職。」
　　「您一直都為了守護人們盡心盡力，他們這樣荒謬的方式……這不是您的責任。」無法認同神子攬下全責的說法，望著神子眉眼間的悲傷，女神官的語氣有些不忍心。
　　「魔物無法侵襲常日城，因此全圍向了城外的普羅爾聚集地，這是事實，我早該考慮到的。」神子搖了搖頭，置於桌面上的雙手交扣，「我的能力無法保護到更大的範圍，導致普羅爾不得不背負正面對抗所有魔物的壓力。事情嚴格來說是因我而起，所以無論如何，我不能對普羅爾的困境視而不見。」
　　女神官為難地與卡貝恩神官對視了眼，神子的表情讓她無法再勸阻下去。卡貝恩神官沒有接話，反倒是從嗆咳中緩和過來的老神官開了口。
　　「神子大人，我們能輔佐您協助城外的聚集地，但您為何要冒險把那名囚犯帶在身邊？」
　　將茶杯推遠，老神官謹慎地問。協助的方式當然得在議事堂詳細討論，但這與將囚犯提為隨身護衛之間有何關聯？
　　「放走那三名共犯，就是在對普羅爾表示我們不追究的態度，也許您想對囚犯釋出善意，從他那裡了解普羅爾的狀況與難處，但只要另外替他安排居所及詳談的時間，不需要冒險將他帶在身邊，相信也能得到相同的結果。」
　　老神官提議的語氣不卑不亢，細細替眾人梳理了局勢及可行方案，另外兩名神官暗自點頭，對他所提出的方法頗為認同。
　　「但這麼做的話，人們是無法諒解普羅爾的。」神子卻將問題看得更加長遠而透徹，「昨日的意外肯定已傳遍全城，人們會不安，也會埋怨派人刺殺的普羅爾。想要撫平這些情緒，重建人們與普羅爾之間的信任，至少得讓久川親自出面來展現誠意，而成為我的隨身護衛就是最好的方式。」
　　他仔細解釋，希望能得到神官們的理解。站在神子後方的穗羽沉默聽著，她留意到神官們的神情有些動搖，顯然也明白神子大人所說的這些。
　　認真思考著的卡貝恩神官直切問題核心，「但最大的問題是，那名囚犯能夠信任嗎？」
　　「是啊，信任也不是隔著欄桿就能有的，總得承擔一些風險。」無奈一笑，神子並未否認神官的懷疑，「但就像我們懷疑他可不可信，他同樣也會懷疑我們。常日城和普羅爾聚集地只有最低限度的交易往來，我們太不瞭解彼此，更不用說是相信了。」
　　「但您既然決定這麼做，是有理由肯定他不會隨意傷人的吧？」
　　老神官放緩了語氣，神子大人總是以人們的安全為重，倘若沒有把握，他絕不會同意給予那名囚犯自由。
　　「當然，只要他依然心繫著普羅爾，就不會冒險踩我底線。」
　　神子很肯定。清楚殺死他的後果卻依然義無反顧，並不代表青年是個會濫殺無辜的人，相反地，那把刺刀的目標始終就只有他，其他人只要不成為阻礙，青年也不會特意分出注意力在他們身上。
　　加上有交易在，只要維持彼此間最低限度的信任，青年就不會貿然出手──但這就不是神子此刻能提出來的了。
　　「他們是想殺我，但這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們的目的是擺脫獨自對抗所有魔物的困境，若能有其他方法，他不需要傷害任何人。」
　　私下達成的交易內容不能說，但神子也有另一套說服神官的說辭。
　　「以成為我的護衛為代價，換取我們的全力協助──這是我與他達成的共識。而最重要的是，他殺不了我，與我們合作是他唯一能拯救家園的方法。」
　　神子本來不太想提這個，畢竟佐證用的實例就是昨日的意外。「因為護身神器而逃過一劫」這點，對卡貝恩神官和穗羽來說，就像是在提醒他們的失職。
　　他點到為止，但心思細膩的神官與護衛皆聽懂了神子的言下之意，雙雙歛下了眼，各懷心思。
　　「動手傷人確實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老神官點了點頭，他已明白神子大人願意嘗試相信的理由，那名囚犯早已沒有退路，主動權掌握在他們手中。
　　「就是這樣。」半是再接再厲，半是想帶離這個令在場兩人難堪的事實，神子又道：「除外，能與城外人交流，對我們了解魔物也很有幫助。」
　　卡貝恩神官面露思索，「您認為，城外人能補足我們的情報缺口嗎？」
　　神子頷首，「雖然衛兵隊裡有偵查小隊，我也能觀察到城外魔物的狀況，但這些都比不上城外直面魔物壓力的人的看法。」
　　「……的確。」卡貝恩神官同意，蹙著眉評估起這收穫值不值得常日城冒險。正因執掌軍權，他相當清楚這些情報的價值。
　　不如一開始的堅決反對，三名神官多少有些動搖，只是對是否該這麼做仍有些猶豫。事關重大，他們必須謹慎以對。
　　「這兩百年來，我曾向每個留於城外的聚集地承諾過，只要他們需要幫助，我一定會伸出援手。而現在，就是我向普羅爾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神子輕聲說道，這件事，熟悉常日城歷史的神官們當然曉得。
　　「雖說有些冒險，但讓久川成為隨身護衛，藉此抹消人們之間的猜疑與隔閡，是我認為在有限的時間裡最能完美解決問題的方式，還望各位諒解。」
　　說著，人的守護者將手按上心口，堅定地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人們不再害怕魔物的未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三位神官各自陷入了沉思。
　　神子大人大可不顧他們意願，但在會影響常日城的大事上，他從不自恃身分隨意指手畫腳，而是會耐心詢問他們的看法。這是對他們的信賴與尊重，相對的，他們也該相信神子大人的判斷，不管是對魔物的變化與現狀，還是不惜以身涉險，也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決心。
　　「神子大人，協助普羅爾聚集地一事，您希望最終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似是確認，卡貝恩神官如此詢問。
　　「我會盡我所能解除魔物造成的困境，或是保護遭受生命威脅的人們。若有需要，我希望常日城也能接納來自城外的他們。」神子慎重回應，「過程也許不容易，但這是我的希望。」
　　「您想讓普羅爾加入我們嗎？」
　　「有必要的話。」
　　三位神官彼此交換了下視線，最後由卡貝恩神官開口，「就依您的意思辦吧，我們不會忘記您建立常日城的初衷，只要您有需要，我們三神官會全力協助您的。」
　　神子的神情輕鬆了些，他微笑著真誠地道：「感謝你們的理解。」
　　既然應對刺殺事件的大方向已定，接著要討論的就是實行的細節，這類事情是三神官擅長的範疇，無須神子再提出詳盡的方案，他們已照著手邊擁有的資源安排下去。
　　女神官率先提議，「既然要讓人們相信，隨身護衛的任命儀式就按正式的來吧，只要讓……那位，在主殿公開宣示效忠，至少能讓部分人對他改觀，我們在協助普羅爾時也會比較順利。」
　　卡貝恩神官接著叮囑，「穗羽，這幾天務必盯好那一位，為防萬一，神子大人的安全就交給妳了。」
　　「是。」穗羽微微躬身，紮成馬尾的深紅髮絲隨著她的動作滑過頸肩，「我不會辜負各位的期望的。」
　　賭上她身為隨身護衛的身分與尊嚴──她不會讓意外再次發生。
　　聽著事情順利地安排下去，神子嘴邊的笑意未退。他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神官們，是啊，不論何種局面，他們總能相互合作找出最適當的解決方式。
　　過程並不容易，但這樣下去，一定能順利走往他所希望的結果吧。
　　他如此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