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色倒映楓紅

　　隔日一整天，在進行交易的掩護下，他們把整個交易市場和鄰近區域都跑了遍。神子平時都待在神殿裡，此次出行幾乎會走遍整座常日城，正好能讓他們在最為熟悉的交易市場這一帶動手。
　　衛兵數量、站崗位置一類的資訊不好打聽，只能先從平時的狀況來推斷。走了幾趟後他們各自觀察記下資訊，在當晚的旅店裡，攤開地圖進行了最後一次的討論。
　　大致的計劃在聚集地時就已經決定，他們只需調整並確認細節，再把明日會用上的「工具」加工完畢，所有事前準備就都完成了。
　　跟著兩名隊員圍在屋內唯一的桌子旁做加工，里拉沒去問一旁正在替傷口換藥的久川會不會緊張。雖然這小子總是面無表情，但里拉看的出他平靜的很，要說的話，明天要製造騷亂引開衛兵注意力的他們還比較緊張。
　　收回視線，里拉只對身旁的兩人與自己說，「打起精神，盡全力吧。局面肯定不會比戰場更亂的。」
　　「這倒是沒錯……」
　　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包紮完畢的久川抽出刺刀，讓這把陪伴他多年的武器在手裡挽了個俐落的刀花，而後牢牢握在掌心。
　　當晚一夜無夢。隔日，在常日城輕快的氛圍中，神降之日的各種儀式，開始了。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裡，踏上街道的人比前兩天還多，隨著神子的來臨，交易市場這一帶呈現出了和前兩日不同的熱鬧。
　　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青年突兀的冷靜而堅決。他站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裡，遙遙看著遠方逐漸接近的人群。
　　上午的活動在神殿那邊，他們沒跟過去湊熱鬧，而是把握時間又觀察了下今天的衛兵分佈狀況。神子的隊伍走到這一帶時已過正午，早換上城裡服飾的四人分開行動，隱進了人群裡。
　　久川試想過神子是什麼樣的人，但實際見到時他仍是有些意外。
　　人群簇擁著的是名相貌清秀的少年，異於旁人的銀紅髮絲垂落肩頸，淺色的眼瞳帶笑，一身以少見的藍色布料裝飾的白色衣袍，讓他在人群裡相當顯眼，彷彿遺世而獨立。
　　神子降世至今已有兩百年，即使想過他和一般人不同，久川也沒料到神子的外貌是如此年輕。不過這也只是第一眼瞧見時的驚訝而已，不管神子是少年還是老人，他都同樣刺的下手。
　　沒有急匆匆地逼近，久川混在想與神子交談的群眾裡緩步向前。周圍人多，他不急於一時，只是看著神子和每一個上前的人談話。
　　除了真誠的祝賀外，人們談論的內容是那樣的平凡而瑣碎。商販們熱情分享最近市場發生的大小事，哪些作物豐收、哪邊的店家研究出了新商品，神子一會兒在攤販前淺嚐招待的點心，一會兒踏進店家看店主展示新製成的布料。走進一間藥草舖子時，年幼的孩子送上了鮮花編成的花冠，神子蹲下身，讓靦腆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替他戴上，而後笑著道了謝。
　　他們看起來是那麼的歡樂而美好，神降之日不僅僅是感謝，人們是發自內心的愛戴神子，並為他的降世獻上祝福。
　　久川閉了閉眼，再一次邁步跟上。
　　從街頭移動到街尾，短短的路程隊伍走上了許久。當久川終於走到神子面前時，是街尾一處他們預先選定的動手處之一。
　　與神子面對面時，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倘若自己開口，對神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又該是什麼？
　　那樣的思緒一晃而過就被他拋開，久川眼裡只有少年纖細的身影。救世的神子，平衡崩毀的根源，他們此行的目標，拯救普羅爾的唯一希望。
　　「神子。」
　　久川的聲音不大，清澈的少年回眸看他，「你好呀，遠──」
　　後半的話語被遠方傳來的爆炸聲淹沒，對人們來說毫無預兆的巨大聲響與濃煙接連竄出，彷彿是某種信號，兩道相同的巨響在附近不遠處接連響起，湧上天空的煙霧漫開，融合著遮去了大片天空。
　　街道一瞬間染上驚慌，最先反應過來的衛兵們飛快往聲音的來向奔去，人們的注意力都被拉往隔了幾條街道的騷動──除了兩個人。
　　手一抖，刺刀從欺身上前的久川袖口無聲滑出，他與神子間的距離已近到不容許第三人干涉，神子的視線甚至不在他身上，轉開的側臉上只有被遠處騷動吸引的詫異，毫無防備。
　　久川沒有聽見周圍倏地響起的一聲驚喊，刺向神子心口的刺刀已無法被他人阻止，這是一次毫無預兆的襲擊，向來謹慎的久川都以為自己得手了──但腕上那股牢牢扼住他的力道，讓刺刀的刀尖勘勘刺穿了潔白的布料，卻無血花綻放。
　　手上力道未減，卻無法再前進分毫。久川反射性地瞥向手腕處，在緊要關頭扣住他的，竟是神子那纖細的手。
　　看似柔弱的神子，竟有這種反應與力量？
　　眼角餘光瞥見劍光劈來，久川手指一翻，受限下刺刀依然劃出了俐落銀光，這一刀沒有命中神子先一步鬆開的手，卻替他爭取了應對空間。
　　神子的反應確實出乎意料，久川腳步一退，避過了神子護衛揮來的劍。
　　他的視線從護衛臉上一晃而過。有些青稚的面容，卻是周圍群眾裡最快反應過來的，也許從一開始她的視線就不離神子，才能察覺在眾人視線之外的刺殺。
　　他不理會她，重新握緊的刺刀再次逼向神子。已經挪回視線的神子眼神明亮，他快步想往隨身護衛的方向退，手持長劍的護衛也已攔了上來，劍長刀短，久川的刺刀卻驟然變向，揮向長劍的一擊讓武器不如刺刀靈活的護衛來不及反應，優勢剎那間被抹去，伴隨的力道讓護衛在長劍被震開的同時虎口一陣發麻。
　　護衛少女咬牙握緊劍，卻跟不上刺刀的攻勢，一時接招的只能狼狽後退──但至少這樣，她也為神子大人爭取到了躲避的空間！
　　這樣的念頭才剛閃過，刺刀攻勢間一絲空檔便讓她神情一凜，長劍反射性劃出圓弧，帶著想藉這一擊逼退對方的狠勁，視野裡驟然應變的刺刀卻讓她慢半拍地察覺了不對。
　　長劍帶著她的身勢由右而左，青年卻像早有預料，抽身往左退的動作是那樣的毫不猶豫，短短幾秒，她甚至還沒能完全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青年的身影就從她前方消失了。
　　晃過護衛，蹬步衝上前的久川扯住來不及再退的神子，他調轉刺刀，這回考慮到空手的神子可能做出的反應，刺刀終於繞開了層層阻礙，強勢地捅進了神子的心口。
　　「──哎呀。」
　　那一聲突兀至極、卻毫無痛苦成分的清脆，與刀片割開心口的痛齊齊咬上意識，幾秒前送給護衛的茫然，在幾秒後與撕咬意識的疼痛一起被奉還。
　　光在眼前漫開，疼痛真實的彷彿血肉被割開，痙攣著失去平衡的青年卻不願放開手中的武器。此刻發生的狀況遠遠超出他的理解，但他仍不知變通般地一往直前，死命想將武器送進已看不清的神子胸膛。
　　在幾乎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疼痛中，他聽見一聲輕嘆，尖銳的疼痛忽然被一陣暖意柔柔地包覆，在幾秒間如來時一般突兀地消退。
　　意識恢復清醒時，久川已被衛兵扯開按倒在地。他咬著牙揚起頭，毫髮無傷的神子在護衛的攙扶下起身，手裡還拿著他的刺刀。
　　扶起神子的護衛少女臉色相當差，周圍還是一團混亂，整個襲擊過程不過一分鐘，趕來幫忙的衛兵還是原先在爆炸反方向的那幾個。確認神子大人安然無恙後，護衛少女重新抽出了腰間的劍，挾帶著怒氣朝久川的方向走了過來。
　　武器不在手裡，壓在身上的力道也讓他難以起身，狼狽趴伏在地的久川掙扎了下，視線遙遙投向被護在人群後方的神子。他的眼裡沒有即將奪去自己性命的利刃，他所想的依然只有在絕對劣勢的局面下，他還能怎麼做。
　　他拒絕承認此刻的束手無策，拒絕祈求任何希望，可在最後關頭，剛才那聲嘆息的主人又一次開口。
　　「別殺他。」
　　神子的聲音淡而清澈，音量不大，卻彷彿帶著能安撫人心的奇異魔力，讓周圍的人們減輕了因意外而生的慌亂。久川可以瞥見那本要朝自己斬落的劍，竟也因這淡淡一句話便停了下來。
　　──這算什麼？
　　神子繞過想保護他的人走上前，緊盯著他的久川受憤怒驅使，加上身上壓制的力道竟因神子那句話而減弱了些，他反應極快，搶回自己的手便驟然發難。
　　勉強從壓制自己的人手裡爭取到一些空間，久川按住地面想起身，神子不殺的命令反倒成為了他的機會。他撞開身上的壓制，就算手無寸鐵也想撲向神子，匆忙反應過來的衛兵一擁而上，惦記神子命令的他們沒拔劍，但仗著人多，加上反應過來也想保護神子的一般民眾，光是拳腳也夠讓心口仍隱隱抽痛的久川難受了。
　　一陣混亂後他在重擊膝窩的蠻橫力道下摔倒在地，衛兵們手忙腳亂之餘終於想起就算不殺，也該先剝奪眼前危險分子的行動能力，手下不留情的人們呼喊著拿來了繩子，先把被壓制在地的青年五花大綁再說。
　　即便陷入絕境也沒有屈服，靠著驚人的意志打傷了幾人，但與全城為敵的青年，在刺殺失敗後仍是如預期般付出了代價。
　　他不甘心。就算在拳腳下被按壓著動彈不得，手腳也逐漸失去自由，身上的疼痛更是清晰到難以忽視，但他依然咬牙凝聚起僅剩的力氣，試圖抓住哪怕一絲微小的可能性。
　　若是就這麼在這裡倒下，普羅爾就會──
　　「已經夠了。」
　　不顧護衛的攔阻，神子走向前，在久川面前蹲下了身。他垂下眼簾，月色的眸裡染上一絲悲傷，他又輕聲重複了次，探出的手輕輕觸上久川的額。
　　「雖然很抱歉，但為了不再有人受傷，得請你先安靜一會兒了。」
　　抗拒著驟然覆上的暖意，久川徒勞而強硬地反抗了下，最終仍是在那股非人的力量中，不甘願地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