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窗外的景象隨著公車前進快速流過，在紅與白揉藍的晚霞下，被金光鋪滿的大橋、傍晚的街燈、泛著閃爍的河面、底下的沙洲，一切都散發和平的氣氛，即使現在的微笑被窗戶玻璃出賣，但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
一個普通應考生的微笑，在其他人看來多少有些無奈，而事實上，他們都搞錯了。
這條上下學必經的大橋還是老樣子，但底下的沙洲變了不少，剛入學時還一點東西都沒有，現在已經搭起屋子做出田埂，不管是誰做的，他很敬佩從無開始的熱情。
回到家後，先洗了澡，把放學跑去參加棒球社練習的汗水洗去，之後在地板上簡單清潔手套，順便想每日一難的事情─今天晚餐要吃什麼?
決定好先出門再說，他打開衣櫃，翻開在底層疊好的衣物，當手碰到昨晚放的金條後，兩張百元鈔隨後握入手中。
衣櫃裡還有其他特別的住客，銀、白金、各色寶石、珍珠等等，考慮到衣櫃可能被壓壞，所以存放的數量並不多，他有另外藏東西的方法，衣櫃裡的收藏品算是他好奇心後的產物。
走到一條街外，場景像回到十年前的夜市，比鄰的店家間沒有隔牆，只以不同款的桌椅來區分各自的客人，穿吊嘎的中年大叔不時將側臉抹過頸上，手中的鍋鏟卻沒有停下的一刻，戴著口罩的老婦人微瞇雙眼，將脫完油的雞肉塊灑上胡椒再摻進九層塔，雖然這夜市只有一條約兩百公尺，街上仍滿滿往來的機車、腳踏車、行人。
他經過一間已經少見的租書店，想起曾經聽說這裡曾是最熱鬧的地方，甚至有過三間電影院，而現在那三間分別變成兩間撞球館和泡沫紅茶店，有些東西在時代變化下退場，有些東西就算老了還是被人喜歡，這裡的店家是這樣，而夜市好像就是這樣。
雖然是出來再想，但他最後都會去不用排隊的店用餐。
「你好，這裡有菜單」
他這次選擇走進了一家新開的小店，點頭回應後，拿走了櫃台上的筆和菜單，快速寫好桌號和餐點交回，忘記聽誰說過宅男只吃咖哩飯和牛丼，但這不影響，自認宅男的他毫無壓力的點了混合兩者的咖哩牛丼。
吃完後，在街上逛著，帶了一杯手搖杯回去。
因為今天寫了一堆考卷，所以早早決定今天不複習，放自己一次假，回到家後，他從儲物間搬來鐵梯，放在客廳中央，將手機放在一旁的桌上，播放昨晚聽到的蕭邦的曲子，回到房間拿來一袋鑽石。
爬上梯子，跨坐在梯子頂端，端詳客廳裡最大的水晶燈，接著，動手幫它換上更好的替代材料。
做出與水晶一模一樣的樣式，這是幾個月前突發奇想的訓練方法，在剛開始時常常失敗，大小、比例、形狀甚至材質都有出錯過，但在整整重覆十遍以上後，現在的他可以像個藝術家，在名義的完美上追求自己的完美。
將水晶串起不可思議的螺旋，燈罩換成金與銀的鏤空燈罩，每條支架隨意嵌上數顆寶石。
完成後，他露出孩子般的純粹笑容，走向開關處。
鈴鈴鈴─
才走第一步，原本撥放古典樂的手機響起刺耳的鈴聲，他轉往桌子，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爸爸。
「喂」
…
「嗯，沒事」
…
「早就吃了」
…
「這次有進步」
…
「夠用，生活費照現在這樣就夠了」
…
「明年暑假嗎? 好，我知道了」
…
爸爸先掛斷了通話，他原本想看傑作的心情也隨著電話掛斷聲一起消失。
將重新播放的音樂關掉，回到首頁，看見上頭的時間已經十一點了，沒想到時間過這麼快，他很快收拾完客廳現場，準備就寢。
躺在床上的他回想爸爸熟悉的聲音，通話的另一端應該是中午左右，那段對話和以往沒有特別的地方，一問一答，像演技拙劣的話劇，但這就是他爸爸，不擅長說更體貼的話，而這也是自己，像遺傳般和爸爸一樣是同種人。
對他來說，家庭關係就像磁鐵，少了名為媽媽的第二極，同為一極的他們沒有主動靠近彼此的可能，當然，這定期的電話代表爸爸的關心，只是即使心中是明白的，他還是很難忘記每次電話掛斷後的芥蒂感。
將棉被蓋過頭頂，翻來覆去。
情緒總能很好讓人知道自己是誰，笑著做水晶的他是聖德尼，床上難眠的他只是普通男孩，他不會搞錯。
……
客廳的日曆上畫了許多叉，而今天那格的數字下方，則畫了一張面具。
經過轉角，可以看見不遠處的考場了，他將手插進口袋，不讓發傳單的人有機會把東西塞到手上，快步穿過人潮，先來到操場旁的有樹蔭的長椅下休息。
昨天學校提前放學，他跟著班上同學來看過考場了，所以在教室還未開放的時間裡，他選擇躲到離大門口最遠的休息處。
他靜靜看著，各校老師、志工在走廊布置的忙碌身影，牆上為學生打氣的紅布條隨風翩飛，耳裡不時拾來藏在風裡的遠方話語。
離考試時間還有一個小時，過於早到的他還沒吃過早餐，漸漸清醒的食慾開始索求，而他只是翻閱著手機裡的新聞，等著要他這時間來的人。
啪答、啪答…
從身後靠近的腳步聲裡，一個是皮鞋才有的響亮聲，另一個則像在調皮般不太規律。
「給你，加一元多一件的雙人分享餐，沒想到一大早還要排隊」
老闆抱著兩個大紙袋，口氣輕鬆但視線不在他身上，瞪大的雙眼不斷示意一旁方向。
「就是你嗎?」
隨著女孩的聲音響起，一個小跳步到眼前的是他曾見過一面的同事。
似乎有些長高的她脖子圍著咖啡色短圍巾，穿著黑色雙排扣外套、窄版深色牛仔褲、前綁繩後拉鍊的休閒鞋，亞麻色的長髮隨風飄舞，在陽光下透出柔和的顏色。
正想著要怎麼回應時，娜依很快接著說。
「考試加油」
「嗯」
兩人分別在他左右坐下，他在享用早餐的同時，與一個月沒見的老闆有一句沒一句聊著，而因為看見娜依在一旁專心聽著對話，老闆那張帶著刀疤的臉不時露出少見的猶豫。
話題圍繞在準備考試和大學未來上，其實老闆想聊的不是這些，做為聖德尼最大的擁護者，老闆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了當面和他說「您不必擔心考不好，告訴我您的第一志願是哪一間，要我捐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但娜依的存在讓預期之外的對話開始嗅得出尷尬，再加上聖德尼除了討論表演外，不會主動接續話題。
在吃完手中的漢堡後，有些精神疲勞的老闆打算歇口氣，說了去趟廁所後便離開了。
抓到機會的娜依賊兮兮的敲了他的肩膀。
「你是老闆的私生子嗎?」
突來的猜測讓他艱辛吞下剛喝進嘴裡的紅茶，轉頭看去，她笑的很開心。
「不是」
「怎麼可能，老闆對你的態度很明顯不一樣」
「就算這樣我也不是」
兩人的對視以他將喝空的飲料杯捏扁的聲音畫下句點，將垃圾收進紙袋後，他拿出自己做的筆記複習，當看見娜依將頭低下，視線聚焦在書封時，他頓時連書一起將身體側轉到另一邊。
「只是看個名字耶」
「不行」
碰!
娜依生氣地站起來，一個跺腳後，拿起紙袋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
「小氣」
雖然走遠了三四步，但聲音還是傳進他的耳裡。
叮。
手機像挑準時間般傳來老闆的訊息，他很快看過，內容分為兩段，前一段說娜依在昨晚表演後太累，直接睡在休息室裡，早上出門時被她看見了，後一段是已經說過的加油打氣，最後打了固定結尾詞「有任何需要的還請告訴我」。
他嘆了口氣，明明不久就要考試了，隨後他拿出耳機，聽起手機裡的音樂，試著提升複習的專注力。
老闆與娜依一起回來，看到他專心的模樣也不再打擾，老闆打開不知道從哪裡拿來的報紙看起，就這麼看來他們只是平凡的一家人。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沒有，請坐」
「唔…不用了，謝謝」
可供四人坐的長椅上只剩老闆身旁還有空位，但每個來詢問的人在看見報紙放下後的那張刀疤臉便打退堂鼓，一樣的事情隨著人潮變多開始頻繁發生，讓一旁看好戲的娜依收穫滿滿。
當傳來教室開放進場的廣播後，他取下耳機，邊收好筆記邊回覆老闆偶爾來露個面的要求，在兩人對話時，不安分的娜依輕巧拿起一邊耳機放在湊近的耳旁，聽見了鋼琴聲令她意外，兩個小節過去，她聽出這首是某個大師的版本，也是她一個月前表演的第一個曲目。
在意外的地方遇到熟悉的東西總令人充滿興趣。
娜依噘起嘴唇，在腦海中跟著音樂合彈一首曲子，希望兩人的對話能久一點，讓她多享受這陌生人的禮物。
音樂結束了，還意猶未盡的娜依開始活動手腕，想以空氣鋼琴跟上下一首音樂。
她閉上眼睛等待第一個音符，在經過宛如步上舞台前的時間後，一聲厚實到以沉重形容也不為過的Do吸走了她的注意。
這和上一首是同樣的曲子，娜依將停在半空的雙手落回膝蓋上，已經沒有合奏的必要，因為這一首是她的版本。
兩人的對話結束，他回頭看去，擺出複雜表情的娜依令他打消對耳機被拿走的事情發問的意思，但在他伸手示意還來的時候，掌心被放上一張粉玫瑰色革質軟卡，名片般大小上有以黑色寫了飄逸的「娜依」兩字，背後用可愛造型的迴紋針夾了一張下個月的門票。
「明明聽我的鋼琴卻不認得我，你這人是怎樣?」
不等他的回應，娜依擰了下他的大腿後，跑著離開，留下錯愕的兩人。
「我會好好說她」
「不用，我也有錯」
為了怕露出馬腳而裝作不認識，卻敗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大腿雖然發疼，他卻是無奈笑著，也許娜依把他應考的壓力一併擰走了。
鐘聲響起，時間滴滴答答流過，手中的鉛筆不知道轉過幾圈，全新的橡皮擦磨平了稜角，鐘聲再次響起…
考試結束了，回到學校日復一日的生活，娜依給的門票是成績公布的後一天，這一天，第一次坐在觀眾席的他，臉上掛著笑容。